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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貨志|烏飯新炊芼臛香

2022-01-05由 錢江晚報 發表于 美食

□沈志權

週末早上,與女兒一起去農貿市場買菜,見門邊水泥墩上坐著一位農民大伯,身旁放著滿滿一籃子紅彤彤的樹葉。那樹葉沾滿露水,透著嬌嫩的紅潤,宛如少女的笑靨般明豔動人。好眼熟的樹葉!我近前一辨認,一股親切之感湧上心頭:這不是兒時母親用來燒製烏飯的烏飯樹葉麼?

食貨志|烏飯新炊芼臛香

農曆四月初八,老家宣平有“牛搶饅頭,人食烏飯”的習俗。那天一大早,小孩趕著牛上山搶饅頭(見另文),大人上山採摘烏飯樹葉。等我們放牛回家,母親已將烏飯樹葉搗碎取汁,把糯米浸泡在裡面了,待浸泡一整天后再用來燒製烏飯。傍晚,我們放學回家,只見村裡炊煙裊裊,家家戶戶在燒烏飯,村裡的空氣也瀰漫著一股烏飯特有的清香味兒。晚上,吃著母親燒製的烏飯,那糯糯軟軟香香甜甜的味道,至今令我難以忘懷。

在我們家鄉,四月初八食烏飯流傳著兩種說法。一種是說這天吃了烏飯,可以清涼解毒,滋補健身,小孩蚊蟲不咬,百毒不侵,大人明目烏髮,身健如牛;還有一種是說為了紀念目連救母的孝行。相傳目連母親因生前貪念世報太重,死後被打入十八層地獄餓鬼道,備受折磨。目連先學道,後皈依佛門成釋迦牟尼弟子,立志救母。目連費盡周折,求得玉帝恩准去地獄探望母親,可每次帶去的飯菜均被餓鬼搶食一空。目連想給捱餓的母親吃上一頓飽飯而不能,心裡十分苦惱,就在農曆四月初八這一天獨自上山徘徊,煩躁地掐了一個烏飯樹的嫩頭放在嘴裡咀嚼,發現這烏飯樹葉汁雖烏黑,卻清香可口。目連心想,如果榨取烏飯樹葉的汁用來浸米,燒成烏黑的飯給母親送去,說不定餓鬼就不會搶吃了。於是目連做了烏飯給母親送去,餓鬼見烏飯黑不溜秋的,懼怕不潔,果然不敢搶吃。目連終於讓母親吃上了飽飯,並最終把母親從地獄中救出。

我本以為四月初八吃烏飯,只是我們宣平的習俗,前幾年卻發現杭州也有這一習俗。後來上微信朋友圈聊天,結果上海、江蘇、安徽、福建、江西、湖南、湖北、廣東、廣西、雲南、貴州等地的朋友告訴我,他們當地也同樣有吃烏飯這種風俗,只是時間不限於四月初八,緣由也各有不同。或說孫臏被龐涓施以臏刑後投入大獄,餓得奄奄一息,獄卒憐而以烏飯救之;或說農婦明珠給丈夫石馱送牢飯被獄卒搶食,於是想出燒製烏飯矇騙獄卒,終使丈夫吃上飽飯;或傳楊文廣在一次戰鬥中被番兵所俘,被關進地牢,其妹楊金花為諢騙獄卒,燒製烏飯並把短劍和密信藏在烏飯之中,送到被囚的楊文廣手中,最終兄妹裡應外合砸破牢籠,全殲番兵;或稱畲族姑娘鍾秀燒烏飯瞞過獄卒,讓被“山主”囚禁的英雄藍天鳳吃上飽飯,隨後救出藍天鳳……這些傳說中的人物雖各不相同,但故事情節基本與目連救母相類,且都與烏飯有關,並融入了智慧、孝親、正義、抗暴等價值觀念。

烏飯樹,學名南燭,別名染菽、烏飯草、青精草、旱蓮草、烏桐子、楊桐、苞越桔等,是一種杜鵑花科越橘屬常綠灌木,其葉與金葉女貞相似,我國南北丘陵地帶均有分佈,而江南尤為多見。其葉、莖、根、果實皆可入藥,具有較高的藥用養生價值,因而人們常採其嫩葉搗碎取汁浸泡糯米制作烏飯。孫思邈《千金月令》載有“南燭煎”一方曰:“南燭煎,益髭發及容顏,兼補暖。”李時珍《本草綱目》雲:“摘取南燭樹葉搗碎,浸水取汁,蒸煮粳米或糯米,成烏色之飯,久服能輕身明目,黑髮駐顏,益氣力而延年不衰。”而道家典籍《三洞珠囊》說得更玄乎:“王褒……服青精飯,趨步峻峰如飛鳥。”

取烏飯樹葉汁浸糯米燒製的飯,道家稱“青精飯”,釋家稱“阿彌飯”,俗世稱“烏飯”。道家稱烏飯為青精飯,“青精”兩字有其講究。在道家五行系統中,木屬東方,對應的顏色是“青”,對應的節候為春天,而春天是陽氣上升、萬物生長的季節,道徒製作青精飯,蓋取青色長陽之意;“精”則表示精華,“青精”乃取青陽之精華之意。釋家謂農曆四月初八為“浴佛節”,西域於是日以黑黍米供佛。中國寺僧則用烏飯代替黑黍米,並將多餘烏飯回贈施主或發放民間,稱之為“阿彌飯”。受道、釋兩家的廣泛影響,燒烏飯、吃烏飯的習俗開始流行於俗世。四月初八前後吃烏飯,幾乎整個江南共此俗,道家釋家俗世同喜愛,在中華美食小吃中,或許也只有烏飯有此殊榮了。

關於食烏飯習俗的起源,倘以傳說中的獄卒以烏飯救孫臏推算,則可追溯到戰國時期。而據有學者考證,梁朝“山中宰相”陶弘景的《登真隱訣》一書,最早記載了“青精飯”的製作方法。目前可以確定的是,到了唐代,烏飯已成為尋常美食,這從唐以後詩人的吟詠唱和之中可以得知。如杜甫《贈李白》:“豈無青精飯,使我顏色好”;元稹《和樂天贈吳丹》:“萬過《黃庭經》,一食青精稻”;陸龜蒙《四月十五日道室書事寄襲美》:“烏飯新炊芼臛香,道家齋日以為常”;陸游《小憩長生觀飯已遂行》:“道士青精飯,先生烏角巾”。由於情有所鍾,陸游不僅吟詠烏飯,而且還樂於自制烏飯:“午窗一缽青精飯,揀得香薪手自炊”(《有所懷》)。

食貨志|烏飯新炊芼臛香

“爸,看到什麼寶貝了,值得你這麼長時間觀賞?”女兒見我蹲著辨認樹葉,走過來詢問。我告訴她遇到了烏飯樹葉,她高興得叫起來:“這就是傳說中的烏飯樹葉?那我們可得買點回去自制烏飯了!”於是,我們向大伯討教了製作烏飯的方法與程式,秤了5元錢的烏飯樹葉。

回到家,我們把烏飯樹葉清洗乾淨,除去殘枝敗葉,用電子秤一秤,剩下的樹葉還有200克。根據烏飯樹葉與糯米一比五的重量比例,秤好糯米洗清瀝乾,置於一容器備用。記得兒時母親是把烏飯樹葉放進石臼,再用木杵搗碎取汁的,既費時又花力氣。我們則將烏飯樹葉放進破壁機,加少量的水,一按開關,不到3分鐘就把樹葉絞得細碎。濾去葉渣,將墨綠色的葉汁倒進瀝乾的糯米,使糯米完全被淹沒。做完這些,是上午9點欠一刻,糯米需在烏飯樹葉汁之中浸泡8個小時才可燒製烏飯。

食貨志|烏飯新炊芼臛香

下午5點欠一刻,瀝乾烏飯樹葉的汁水,只見浸泡後的糯米呈墨綠色,猶如細碎的綠松石。由於浸泡的糯米太多,我們把它對半分成兩份,一份現燒,一份放進冰箱速凍,待以後再燒。在電高壓鍋內先放入少許清水,然後將墨綠色的糯米一層一層均勻地撒入水中。需要注意的是,電高壓鍋裡的水最後千萬不要沒過糯米,以免燒出的烏飯太稀軟,影響口感。

過了十來分鐘,電高壓鍋裡開始逸散出談談的清香味。不一會兒,清香味就瀰漫了整個廚房。在書房看書的女兒禁不起烏飯香的誘惑,走到廚房,深深吸了一口氣,讚道:“哇,好香!——真是烏飯新炊滿室香!”

根據陸龜蒙“烏飯新炊芼臛香”的詩句,唐人吃烏飯,或佐之以野菜肉末羹。我們想吃得清淡些,就以香菜、嫩豆腐和澱粉做了一碗“翡翠白玉羹”。烏飯燒成之後,並不是烏黑色的,而是於烏黑之中泛著青光。在剛出鍋的烏青色的烏飯上撒上小許義烏紅糖,待紅糖融化之後,舀上一小勺放入口中,口腔頓時溢滿芬芳,細細咀嚼,糯軟爽口,味蕾綻放,慢慢嚥下,餘味綿綿,齒頰留香……

食貨志|烏飯新炊芼臛香

其實,自制烏飯,不僅僅在於品嚐烏飯的美味,而且還在於品味烏飯製作過程中的儀式感以及烏飯所凝結的濃濃鄉愁,品味千年流傳的中華習俗以及習俗背後蘊含的文化意蘊。

作者簡介:沈志權,教授,發表或出版小說、散文、文論、專著150餘萬字,現居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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