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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紅燒肉頓頓女兒紅,這哪是人過的日子嘛!”

2022-04-10由 張佳瑋寫字的地方 發表于 美食

《武林外傳》裡,佟湘玉的小姐妹韓娟來了,裝腔作勢跟佟湘玉攀比,佟湘玉也跟她卯上。

韓娟陰陽怪氣說:“這肉啊是真不能吃”。

“天天紅燒肉頓頓女兒紅,這哪是人過的日子嘛!”

莫小貝明明餓得不行,還只能配合佟湘玉打腫臉充胖子的作風,故作悲憤:

“天天紅燒肉頓頓女兒紅,這哪是人過的日子嘛!”

——其實心底裡是:

“明明是神仙過的日子嘛!”

“天天紅燒肉頓頓女兒紅,這哪是人過的日子嘛!”

兩年前的冬天寫到過,那時我住在一個暖和但荒涼的地方,每頓飯都得自己做。

帶來的調味料,一大罐豆瓣醬,一大瓶老抽。當地買得到蜂蜜。於是做了許多次紅燒肉,許多次回鍋肉。

豬肉最簡單的做法,自然是白煮肉片,蘸醬油蒜泥。但那做法太挑肉,且我沒有片肉的手藝,做不到晶瑩剔透、其薄如紙。罷了。

白煮湯,得就蘿蔔、茨菇或冬瓜才好。空煮,吃多了膩。

來來回回,還是紅燒肉和回鍋肉吧。

做多了之後,也有點心得了。

調味料緊缺,冬日又懶,趕上晴天午後得閒,於是做紅燒肉,學蘇軾的做法:懶得炒糖色、放八角茴香之類了。就多放水,小火,別的不管。豬肉洗淨,冷水加姜,泡一刻。大火煮沸,舀去血沫子;小火燉,不催它,等火候到。放老抽下去,接著燉。

初時有肉腥氣——好像日本人特別討厭這個,總說豬肉很臭,我倒覺得沒啥——久而久之,沒了。

出門一趟,吹了冬天的風;回屋裡,覺得已有肉香,紮實渾厚,黏鼻子。

肉已半融,肥肉半透明,瘦肉瑩潤。

下了老抽,繼續小火,又收一小時,下冰糖,開大火;冰糖融,湯汁粘稠,豬肉紅亮奪目。

切了蔥花撒下,真好:紅香綠玉,怡紅快綠。純粹醬香肉味。不好看,但算經吃。

聞饞了,就夾一塊先吃了。柔糯香濃,黏膩松滑。

一筷下去,肥肉瘦肉自動滑脫;入口自然解開。

如此燉出的肉,還有點嚼頭,只是紋理自然鬆脫,像是累了一天回家,脫了鞋子賴在沙發上那點勁頭。

本來嘛,人累到這種時候,就要以形補形,靠吃點這麼懶洋洋的肉,才能覺得生活幸福。

“天天紅燒肉頓頓女兒紅,這哪是人過的日子嘛!”

我們無錫也有館子做回鍋肉,一般和青蒜辣椒小炒肉沒區別,還有店鋪,往裡頭加豆腐乾。

我後來當了重慶女婿,才發現重慶成都的回鍋肉,比我們那裡的回鍋肉勁爽得多。

選肉更精,切肉更薄,豆瓣醬當然更正宗,炒的火候更兇猛。出來的味道,脆濃得多。

為啥切得那麼薄?

我聽兩位老師傅說過不同說法。

一個說,回鍋肉回鍋肉,是祭肉回鍋。祭肉白煮,就看刀工。供完了,回鍋炒紅。既對祖輩盡孝,又好吃。

又一個說,川菜以前有烤方——類似於烤乳豬——只吃皮,那麼剩下的肉就做回鍋肉,或者蒜泥白肉了,加個湯,就是一豬四吃。

我也不知道哪個是對的——好吃就好了。

我自己做,那就比較糙了:刀工差,切不了那麼薄——有那刀工我就做蒜泥白肉了——但好在回鍋肉有個炒的過程。所謂片片似燈碗,盞盞冒紅光。大油大火,把油逼出來些,就好。

——如果一整個下午都空著,響晴白日,閒來無事,就燜上一鍋紅燒肉。一下午聞著肉香,晃晃蕩蕩。多加點水,燜一鍋軟軟的米飯。肉鋪在飯上,肉汁濡潤,慢悠悠地吃,吃個入口即化的溫軟。吃完了肉,留著汁,下一頓可以澆在煮軟的寬條面上,吸溜。

——如果已近黃昏,想來個急菜,回鍋肉吧。大火急炒,香味兇辣撲鼻。煮一鍋口味筋道的米飯,一口略焦脆的肉,一口飯,吃得人稀里嘩啦。

回鍋肉不像紅燒肉那樣多汁,但妙就妙在爽脆。而且不止用來配米飯好:面、饅頭、餅、甚至烤到略焦泛甜的紅薯,都好。

我第一次對回鍋肉有深刻印象,是看《紅巖》。宋春麗老師演的江姐帶頭絕食抗議,陳寶國老師演的徐鵬飛沒轍,只好安排美食來誘惑:

“打牙祭打牙祭,白米飯回鍋肉!”

可見對關久了的人來說,回鍋肉最解饞。

而《天龍八部》裡,段延慶關了段譽和木婉清,給他們送飯,也是紅燒肉——關餓了,還是這個最好吃。

還是紅燒肉,《許三觀賣血記》裡有個段落極精彩。

當時情況很困難,沒肉吃;許三觀空口給孩子們描述紅燒肉做法,說要半肥半瘦的,孩子們都大叫不要瘦的,要

全肥

——全肥肉當然不那麼好吃,但我們都知道:

餓過勁的人,就想吃點油的嘛……

這是真餓過的人,才能理解。

不愛吃?餓了就愛吃了。

金庸在《書劍恩仇錄》裡,讓紅花會群雄捉了乾隆去杭州六和塔,專門餓著他饞著他。明明看得見,嘴裡吃不上。

期間有處細節:乾隆聞到一陣

蔥椒羊肉

香味,宛然是御廚張安官的拿手之作。果然是紅花會諸位給他拉來了張安官,給做了

一碗“燕窩紅白鴨子燉豆腐”、一碗“蔥椒羊肉”、一碗“冬筍大炒雞燉麵筋”、一碗“雞絲肉絲奶油焗白菜”,還有一盆“豬油酥火燒”,真是琳琅滿目——然而乾隆還是被整了,看得到吃不到。

為什麼是

蔥椒羊肉

都知道金庸喜歡大仲馬。

《基督山伯爵》結尾,大反派大銀行家唐格拉爾被羅馬強盜們抓了起來捱餓:強盜們特意在他面前吃洋蔥、吃鷹嘴豆燴肥肉,饞得唐格拉爾急火攻心;妙在唐格拉爾開始還嫌強盜們粗野,但聞了洋蔥,就想到了自己在巴黎豪宅裡,吃到的

Mirotons——洋蔥牛肉

金庸這裡固然是致敬,但的確:

洋蔥和肉類。味兒大,解饞。

憑你之前多麼錦衣玉食,稍微一餓,立刻就對肉熱愛起來了。

乾隆被紅花會關起來前夜,享用的是玉如意給他安排的餚肉醉雞、皮蛋肉鬆,那是別緻有味的宵夜菜;但餓了之後,還是會饞蔥椒羊肉。

唐格拉爾剛被關起來時,看到強盜們吃黑麵包大蒜,還嫌那是野蠻人口味;真餓了之後,看什麼都香——尤其是

鷹嘴豆燴肥肉

我小時候沒見識過鷹嘴豆,初讀這段時,還想象鷹嘴豆啥樣;後來吃到過了,也就明白了。地中海東岸許多地方,習慣用鷹嘴豆泥蘸一切,加檸檬大蒜芝麻什麼都行,挺平民的吃法。

說來豆製品搭配肉類,也不稀罕:我外婆祖上常州人,做黃豆燉豬腳可謂一絕。單黃豆豬腳,略下一點鹽,慢慢熬,自然香濃,黃豆軟塌,豬腳黏濃。我外婆常說,吃豬腳黃豆吃得嘴被粘住了,就是說吃夠了,不能再多吃了——剩下半鍋明天吃!

日本人有過個說法,認為東方人愛吃的鮮味,主要來自豆製品和魚類,日常體現為醬油和魚露;西方人則愛吃乳製品的鮮味,所以乳酪和牛肉吃得歡騰。但我以為不盡如此。

美國南部許多地方,也愛吃豆子燉豬肉甚至豬內臟,燉得軟爛噴香。這不大仲馬筆下,19世紀義大利人吃鷹嘴豆燴肥肉也很快樂,可見豆製品+肉類的鮮美放之四海而皆準,人人都愛吃。

至於豆製品+肉的終極美好,當然是醬油+肉——哎,又回到紅燒肉了。

還是回到《武林外傳》。

邢捕頭趕上饑荒,淪落行乞回到七俠鎮,見了燒雞幾乎感動落淚。

小米問他:“這麼油的你也敢吃?”

邢捕頭的回答神來之筆,沒餓過的,沒法銘心刻骨明白這句話:

“油解饞!”

“天天紅燒肉頓頓女兒紅,這哪是人過的日子嘛!”

當然,第二天,找回尊嚴的邢捕頭又酷酷地表示要茶:

吃多了,要刮刮油。

大概肚裡有肉了,便有餘地顯擺了吧。

曹劌說過句肉食者鄙。這話當然是針對魯國上層的,但也不止那時適用。

最是那些不知人間疾苦的、能隨便吃到冬筍大炒雞燉麵筋、雞絲肉絲奶油焗白菜的——或者是明明知道人間疾苦,還為了死要面子假裝不知道的——才會裝模作樣,說什麼“這肉啊是真不能吃”!

才會覺得世上真有比讓人吃飽肚子,更重要的事。

這路人,自己給關上兩天,給他聞一聞洋蔥牛肉鷹嘴豆燴肥肉紅燒肉回鍋肉,怕不是眼淚和口水,都要一起流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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