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羅格

春天，被阿爾茨海默症折磨多年的外婆剛剛離開這個世界不久，外公的精神狀況是我們所有人最擔心的。但在絕大多數時候，我們這些在外的孫輩們著實不太知道，有哪些方式可以讓他對生活依然有念想。

可能除了給他帶他愛吃的食物。

儘管年近百歲，他的胃口還是不錯，尤其還是喜歡吃肉食和各種甜點，還喜歡口味偏重，儘管以這個年紀，醫生都會對此發表不滿，但我們覺得，還是隨他吧。

所以再一次在路過南京的時候，我就想到了鴨子。

南京應該是他喜愛的城市。年輕的時候，他隨著軍隊一路北上光復，軍列是怎樣從大橋上跨過錢塘江，又是怎樣分解成一節節車廂裝載在輪渡上渡過長江，從浦口火車站裝組，最後抵達黃河故道邊的城市。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除了講述這些故事之外，也常常唸叨南京的鴨子。

鹽水鴨子皮白肉粉，皮下的脂肪油潤，鴨肉多汁，鹽水帶來的鹹鮮剛好化解了略微油膩的口感，讓齒間更能感受到嫩；

烤鴨子的外皮是酥的，鴨肉嫩香，尤其是靈魂在於一勺滷汁，鴨肚子裡燜出的這道滷汁，澆在酥皮上，滲進鴨皮和鴨肉之間，濃稠鮮甜；

當然還有鴨血粉絲湯，粉絲鴨血打底，澆上濃白的鴨湯，加上一份鴨雜，而鴨血粉絲裡最點睛的，其實是吸滿了鴨湯的油豆腐泡，如果再配上鴨油燒餅，至少有半天渾身充滿了鴨子味的幸福感；

而鴨心、鴨肝、鴨腸，也適合小炒，比起煮出來在鴨湯中沉浮，炒鴨雜脆嫩有彈性，比雞雜又多了不一樣的鴨香。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外公會在家裡復刻炒鴨雜，或是鴨血粉絲湯，若是有故人帶來一隻鹽水鴨，他便樂得大快朵頤。後來巧合的是，我奔赴大學的路線，正是他這條北上之路，南京也是必經之地，喝一碗鴨血粉絲湯，多加油豆腐泡也是少不了，整座城市瀰漫著鴨子香，街頭巷尾隨處可見做鴨子的小店，方才知道沒有一隻鴨子能夠活著游出南京城。

於是，那次從日本到南京中轉的時候，剛好夜宿秦淮河畔，我就開始盤算，一定要帶鴨子回去給外公。天明以後，吃過皮肚面，便在城內一家小有名氣的鴨子店，斬了半隻鹽水鴨，半隻烤鴨，用大餐盒裝了。從南京回家，如今的高鐵路程不過三四個鐘頭，到家的時候，那鴨肉還沒失去彈性和鮮味。

後來媽媽說，剛拿到他就忍不住開啟嚐了，兩大份鴨子，他連著吃了兩頓。這是他熟悉的食物，就像個孩子一樣，忍不住要多吃幾口。我能想象到他眯著眼睛，開心地嚼著鴨肉的樣子，每一口咀嚼都有著這個年紀不太有的咬合力，一種能令旁人安心的放肆。

我想起來多年以前，我剛在杭州安好家的時候，把外公和外婆接到家裡住了幾日，儘管那時候他已經腿腳不便，但我們還是想著辦法帶他去看了西湖。這也是他年輕時走過的城市，遊覽車穿過南山路、蘇堤和白堤，他還能記得醋魚、油炸響鈴和蝦爆鱔，在吃這些菜的時候，他也露出了那種我熟悉的放肆。我才想起來，原來小時候在餐桌上吃他做的醋魚時，也有著他的回憶。只是，那之後再沒有機會帶他回到記憶中的味道里。

三四個字一道菜，味道里記著兩三個字一座城，他年輕的時候，走過不知道多遙遠的路，經歷過不知道多艱難的歲月，當他有了家和子子孫孫，開始在灶頭努力地用自己的記憶去復刻一路上遇到的美味，那裡面可能有他的榮光、興奮、美好以及孜孜不倦，那些變化多端的食材和烹飪方法，在餐桌上擺開，彷彿是他徐徐展開了一張地圖。幸運如我，在年幼的時候，除了聽他講他的故事，還能用他做的菜來下飯，一些記憶透過食道流進血液，很多年以後，或許也成為我面對人生作出選擇時的那個冥冥之中。

當他，還有那些老去的人們，已經無力再為我們展開他們的地圖，我們也是時候跨越山河，為他們帶回一些記憶。

他們就像那些老樹，現在他們的樹幹傴僂了，樹皮幹皺得像刀刻一樣，一陣風吹過，他們的樹葉都會倏倏地落下。他們的孩子——每一棵身邊的樹都高大、粗壯、鬱鬱蔥蔥，但對於老樹的漸漸枯萎，他們無能為力。他們能做的只是，用話語、觸控、食物、為老樹喚醒回憶。

老樹們抬起頭，透過孩子們的枝丫看到漏下來的陽光，就像老樹還是棵小樹苗時看到的世界那樣，雨水帶來的清涼，隨風飄過來的稻香，孩子們在林間穿行的歡笑。

那一個又一個美好的瞬間，會像飛馳而過的列車，在他們眼前閃現和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