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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存影犍陀羅藝術,我去了兩次阿富汗

2021-09-21由 澎湃新聞 發表于 歷史

何平/口述;李思涵/整理

【編者按】

歷史上,犍陀羅地區包括巴基斯坦北部和阿富汗東部一帶。由於其接通南亞、中亞、西亞的樞紐地理條件,商貿與文化往來頻繁,也在歷史上成為不同民族征服和統治的焦點。

公元初的幾個世紀,犍陀羅藝術伴隨佛教的傳播從中亞向東擴散,東漸中國、朝鮮、日本,為遠東佛教藝術提供了最初的正規化。中國高僧法顯、玄奘等人西行求法取經,也曾途經犍陀羅地區,目睹過犍陀羅佛塔和佛像的莊嚴壯麗。

2001年2月26日,時任塔利班領導人穆罕默德·奧馬爾下達命令,宣稱要毀掉所有的佛像,包括巴米揚大佛。3月2日起,巴米揚大佛佛像被炸藥分階段摧毀。2001年3月12日,大佛徹底被炸燬。這一犍陀羅風格佛像優美的造型,連同它所承載的歷史回憶,於粉塵中逐漸模糊。

收藏家、學者何平曾於2014年、2017年兩度尋訪阿富汗犍陀羅文明遺址,希望能儲存犍陀羅藝術的時代影記。2018年,他與孫英剛合著《犍陀羅文明史》由三聯書店出版,書中大量“檔案式”圖錄為其親身前往巴基斯坦、阿富汗犍陀羅地區的博物館和歷史遺址所拍攝,是國內為數不多的關於犍陀羅文明和藝術的著述。

本文整理了何平口述回顧兩次尋訪阿富汗的經歷,為我們瞭解劇變下的阿富汗提供另一個視角。

為存影犍陀羅藝術,我去了兩次阿富汗

喀布林阿富汗國立博物館藏,艾娜克出土的犍陀羅時期造像“燃燈佛授記”浮雕。 本文除註明外均為 何平 供圖

啟程

我去過兩次阿富汗,分別在2014年和2017年。前一次是自行前往蒐集犍陀羅藝術資料,第二次是參加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考察專案。兩次旅行存檔了大量阿富汗犍陀羅佛教藝術一手影像。此前,這些資料整理工作由法國駐阿富汗考古代表團DAFA主導,幾乎是壟斷的。國內有關犍陀羅文明的資料很少,我們做研究,還是希望能拿到更新的、第一手的、中國人自己整理的全面的資料。

第一次旅程完全是無知者無畏的結果。當時我們對阿富汗的形勢情況一無所知,臨近阿富汗的巴基斯坦地區的情況也十分危險。我們是從白沙瓦買機票飛往喀布林的。當時的白沙瓦也並不安全,要知道,2014年許多“強驢”都不去白沙瓦的,那裡幾乎處於臨戰狀態,恐襲屢屢發生。

但我們畢竟已經走到這一步,最後還是買了去喀布林的機票,並做好最壞的打算。一切見機行事。

我們甚至連落腳的旅店都沒有定好,幸運的是,下飛機時,我們在擺渡車上碰見一位女孩,她穿著紗麗,我們誤以為是本地的哈扎拉族人,聊過之後才知道她是從北京來的揹包客,在巴基斯坦待了很久,已經找好喀布林的旅店。於是,我們便跟她一起前往喀布林富人區一家招待外國人的小旅館下榻,旅館店主曾在美國生活,又回到喀布林,在周邊街區頗有點影響力。

當時,喀布林給我的感覺還是挺安全的,甚至比市中心層層哨卡的伊斯蘭堡還要安全,也遠比白沙瓦要安全。

前往喀布林

2014年,我們是帶著三個目標去阿富汗的,一是把喀布林阿富汗國立博物館展出的犍陀羅文物全部拍照留存,二是去艾娜克(Mes Aynak)看看正在發掘中的佛教遺址,三是希望能把巴米揚大佛拍完。

但最終我們只在喀布林待了五天,這五天成為我們那次在阿富汗的全部行程。

那會喀布林正處於大選前期,塔利班陸續在周邊地區製造一些襲擊,去巴米揚的飛機全部停飛。如果我們改走陸路,就一定要穿過塔利班佔領的地域。經過理性判斷,我們放棄了去巴米揚。艾娜克的情況也很複雜,一定要先去指定的政府視窗辦理申請才可前行,且申請不可控,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就放棄了。

幸運的是,當時艾娜克遺址的發掘工作已經告一段落,阿富汗考古局將比較重要的文物運到了國家博物館。我們去國家博物館的時候,博物館正好在布展。

喀布林阿富汗國立博物館不大,展覽出來的文物並不多。由於安保、維護成本等多方面的考量,最終展示的文物大概佔有所有館藏的10%左右,當時還有一個專門的艾娜克展廳。

為存影犍陀羅藝術,我去了兩次阿富汗

喀布林阿富汗國立博物館藏,犍陀羅時期迦畢式風格石造像。

為存影犍陀羅藝術,我去了兩次阿富汗

喀布林阿富汗國立博物館藏,艾娜克出土的犍陀羅時期灰泥造像。

為存影犍陀羅藝術,我去了兩次阿富汗

喀布林阿富汗國立博物館藏,犍陀羅時期迦畢式風格石造像。

為存影犍陀羅藝術,我去了兩次阿富汗

喀布林阿富汗國立博物館藏,艾娜克出土的犍陀羅時期木雕造像。

在喀布林,我們去了達魯拉曼宮參觀,也會去當地餐廳就餐,因為旅店店主是當地人,由他帶著我們出門,我們沒有特別擔心安全問題。

但一天晚上依然發生了嚇人的事情。那天下午五點半,當地人將我們送到旅館門口後便折返。旅店大門緊閉,我們打電話給店主,得知他去附近一家人家做客了。店主在電話裡說一會兒就過來,我們等了一刻鐘,又等了半個小時,他依然沒有出現。

此刻天已黑,路上空蕩蕩,只有我們三人站在馬路上。這時對面一個人騎著腳踏車路過,突然停住不走了,盯著我們看了很久很久。我們不走,他也不走。

一開始我們以為他是看見外國人新奇,但他盯著看了我們十多分鐘後,突然開始打電話,似乎要叫人。我們都嚇壞了,不知道怎麼辦好。旅店處於富人區,周圍都是一棟棟別墅,但事實上喀布林的很多富人都走了,就算求援,你也不知道面對的是不是一棟空房子。

我們一開始與他對視,後來也不敢看了。我想起之前碰到過隔壁富人區的居民出門帶著保鏢和機關槍,我們還奇怪只是幾步路,為什麼這樣全副武裝,他告訴我們他已經被綁架兩次了。

在漸濃的夜色中,我們忽然發現斜對面別墅門口有兩盞大紅燈,和平常人家似乎不一樣。我們一合計便衝過去,進去後才發現那是個餐廳,只是外面沒有任何標誌。

我們敲門表示要進去吃飯,主人才放我們進去。餐廳有好幾道門,外面是鐵門,裡面是水泥隔板,層層防備。幸好那裡有個餐廳,不然不知道接下去會發生什麼。

不過,對當地人來說,這種危險可能已是習焉不察。我們剛到旅社時,發現大門是很薄的木門。當時旅社裡住著兩三個西方面孔的外國人,我便和旅店主人聊天:“你現在這裡外國人越來越多了,木門不太保險,萬一恐怖分子來了怎麼辦?”他想了想,沒吭聲,說他知道了,我猜他可能覺得我說的有道理。

第二天一大早,我被叮叮咚咚的聲音吵醒了,才發現他們在換門。原先那扇薄薄的木門被拆下,替代它的是一扇結實的鐵門。

為存影犍陀羅藝術,我去了兩次阿富汗

2014年,何平入住喀布林一家旅社,店主正在為旅社裝上大鐵門。

為存影犍陀羅藝術,我去了兩次阿富汗

2014年,被炮火摧毀的正在維修的達魯拉曼宮前面的小廣場上,一群兒童正在踢足球。這張照片至今掛在我上海的家中。

“歸檔”文物的心願

2014年從阿富汗回來後,我們還是很遺憾,覺得有很多地方沒去。當時我以為不會有機會了,母親也和我說去一次就夠了,阿富汗很危險。誰知道三年以後,正逢聯合國有個考察專案,我再次踏上阿富汗的土地。

2017年3月末,我又在阿富汗度過了4-5天的時間,這次的旅程全程由聯合國安排。這次,我見到了喀布林阿富汗國立博物館的前任館長奧瑪爾·汗·瑪蘇迪(Omar Khan Massoudi)。

為存影犍陀羅藝術,我去了兩次阿富汗

與喀布林阿富汗國立博物館的前任館長奧瑪爾·汗·瑪蘇迪合影,旁邊石碑刻的就是那句著名的“A nation stays alive when its culture stays alive(文化不滅,國家永生)。

為存影犍陀羅藝術,我去了兩次阿富汗

2015年2月,一位阿富汗考古學家正在清理剛從艾娜克發現的一尊無首佛像。資料 圖

為存影犍陀羅藝術,我去了兩次阿富汗

2017年參觀喀布林博物館時,何平在文物修復室與這尊佛像合影。

當塔利班在2000年進入喀布林時,就是瑪蘇迪館長手握儲存古老文明藏品的秘密保險庫的鑰匙,保持沉默。他是保護阿富汗歷史文物的英雄。那天我們要回住處時,聯合國派出的防彈車不夠了,他只能自行回家,他安慰我們說沒事:“我沒什麼好怕的,這裡是我的家。”這句話讓我想了很久,也難受了很久。

這次旅程,讓上一次放棄的巴米揚之行也得償所願。巴米揚佛窟的狀況和先前照片瞭解沒有太大的區別,我在巴米揚佛像石窟下的一塊大石頭上坐了好久,只覺得很遺憾。

為存影犍陀羅藝術,我去了兩次阿富汗

被炸燬的巴米揚大佛,其佛窟有鑿出的石階可供攀登,這張照片是從被毀佛像原頂部朝外拍攝的。

為存影犍陀羅藝術,我去了兩次阿富汗

巴米揚大佛所在地區為哈扎拉人居住區,圖為居住在附近村莊的孩子。

為存影犍陀羅藝術,我去了兩次阿富汗

遠眺巴米揚大佛附近村莊和雪山

我們能輕鬆地談文物,是建立在物質文明發展的基礎上的。但因為戰爭、自然的原因,物質化的遺產總有一天會消亡。我總希望能將這些遺址、庫存資料儘可能歸檔,想辦法建立中國自己的犍陀羅文物資料庫。

阿富汗獨有的迦畢式風格(編注:貴霜時代阿富汗古城迦畢式「今貝格拉姆」流行的一種佛像風格,是犍陀羅藝術流派分支)的犍陀羅造像,和哈達佛寺的灰泥塑像(公元5世紀前後犍陀羅晚期的風格),這些只在喀布林博物館才能看到。迦畢式風格出現在公元4、5世紀前後,很多造像都比較大型,大概在一米五左右。典型的犍陀羅佛造像受希臘雕像影響,高鼻深目,一頭波浪式的捲髮,7頭身,但迦畢式風格更帶有草原文明的粗狂色彩,造像5頭身,比較魁梧,是隻在阿富汗才能看到的獨特藝術風格,犍陀羅文化核心區白沙瓦也沒有。博物館還有一些貴霜時期留下的帶銘文石碑,包括艾娜克那座“燃燈佛授記”浮雕,正面刻著燃燈佛授記佛像,背面是彩繪,雖然色彩已經剝落許多,仍極為罕見。這些文物未來何去何從,我們無從知曉,目前只能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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