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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不是一見鍾情,細水長流也是命運的安排——存芳一絡丨原創館

2022-06-13由 紫狐紀 發表于 美食

『嘿,紫狐紀~你的少女靈魂棲息地!』

即便不是一見鍾情,細水長流也是命運的安排——存芳一絡丨原創館

存芳一絡

(一)

白府今日格外熱鬧。

府前門後張燈結綵,旗鼓喧天。

白永絡一早便收拾妥當,起身坐在床邊,聽著從街上傳來的銃聲、炮仗聲,正欲推門走。卻見自己的孃親正站在自己房門外,眉間微蹙,似是左右為難。

“阿孃。”

她喚了一聲,鄭柳音便回頭看著白永絡,永絡只對她淺笑,好似並不在意。

柳音牽著女兒的手,驚覺這些日子女兒竟是又消瘦了。

原先摸著手還是骨肉亨通,如今這手摸著只隔著一層皮,便是纖細的骨頭。

她固然心疼自己女兒,可勸慰的話在嘴邊又說不出。

自己是伶人出身,地位低微,平日在府中便是謹慎度日。即便眼下這般光景,她也沒有底氣讓女兒在房中休憩避人。

今日是大娘子女兒出嫁的日子。白永絡不但要眼見自己的嫡姐姐出嫁,還要笑著看,還要說著祝福的話,一點委屈也不能有。

白永絡看出孃親的為難,只在孃親牽著的手上將另一隻手也握了上去,然後淡然一笑:

“想來何公子能置我不顧,已非良人。永絡不求富貴,所念不過真心相待之人,若何公子待我如此,我倒何必悲傷錯付。還望阿孃莫要為我憂心。”

鄭柳音知永絡不過是寬慰她幾句。

永絡對何洛庚的心意,她又如何不知?

如果真如永絡自己所言,那也不會這幾日來消瘦許多。

這兩人執手相看半晌,終究沒再說什麼,柳音偷偷紅了眼眶:

“若永絡這般想,我便放心了,時辰不早了,快去看看你的二姐姐吧。”

“嗯。”

兩人一路疾行穿過庭院內的廊橋,到了廳堂,周大娘子與白老爺早已在宴席上喝酒吃菜正高興,宴席上來了不少人,在一派熱鬧祥和的氛圍中,大家並未注意到小碎步踏進宴席,坐在不起眼末席位置的永絡母女二人。

二人坐在席上,因擔心周大娘子不喜她二人愁容慘淡,便只安靜作著淺笑,恍若只是平常午後母女相聚吃些小食。

白永絡吃了兩口桌上的茶點,只向孃親問:“這宴席上的點心,可是存芳堂的?”

鄭柳音拿起席中糕點咬了一口,只說道:“是吧。”

兩人似乎想說什麼,可又不約而同地沉默了。

聽著從街上傳來的炮仗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小倌敲起了鑼鼓:“吉時已到!”

說著白永箏便在一群侍從簇擁下從房中走出。頭披彩霞冠,耳著明月璫,脖子上圍著一圈錯金燒藍瓔珞,纖細的手腕上是成色上好的翡翠鐲子,當真皓腕凝霜雪,天生絕色,一身紅豔的嫁衣更是錯金縷彩,好不貴重。

白永箏本就生得明豔,此番打扮更是眉目如星復作月,嫵然風姿能醉人,宴席中年輕些的公子甚是看呆了,此時一番悔意上來,也是無濟於事。

這樣的美人身著如此張揚,面上偏是泫然欲泣,叫人心生憐愛。

白永箏只向著周大娘子與白老爺走去,她伏在母親的膝頭,掉了幾滴淚,周大娘子扶著女兒,也不禁紅了眼眶。白永箏的哥哥白星樓沉默了一會兒,仔細一瞧也是雙目含淚,卻只對仍在不捨的父親說:

“父親,別誤了時辰。妹妹,好生保重。”

白永箏起身後向爹孃與兄長一拜,目光瞥了一眼在人群中低著頭的白永絡,便與一群隨從向門口走去。

白氏夫婦便在後頭跟著,賓客們也吵嚷就擠作一團。

人們看著白永箏披上蓋頭,進花轎,一路浩蕩離去,身後跟著幾十輛載著嫁妝的馬車,與各陪嫁的侍從。

街上不少尋常百姓難得見這樣大的陣仗,都駐足觀看。

白永絡與鄭柳音混入賓客中,便聽見幾句閒言:

“這何公子與白家二小姐當真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那可不是嘛,聽聞何公子在白老爺門下做門生時便與白家二小姐情投意合,如今何公子高中,迎娶美人可不是美事一樁事嗎?”

“真叫人好生羨慕。”

白永絡聽了他們這幾番言語,望著那出嫁的隊伍,也附和著,喃喃說了句:

“是啊,真叫人羨慕。”

之後的日子便也如此不聲不響的過了,只是每日去向嫡母、父親請安,照例與孃親在偏殿吃著一日三餐,便在屋裡懨懨地靜坐。

許是心底多少對柳音母女心中有些愧疚,也說不準只是看見她們母女二人,心中多少不痛快來,父親來他們這兒也比往日少了許多,下人也跟著倦怠,門前愈發是冷清的光景。

白永絡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又怕自己這樣日益消沉,反倒惹嫡母不快,若是讓父親不待見她們母女,往後的日子她們又如何在府中有一席之地,孃親不過心疼著自己,也任自己任性幾日,並不勸阻,可是自己如何捨得讓已經分家的哥哥與孃親為自己憂心。

她思來想去,卻是累了,伏在案上,正對著窗前發呆。

“三小姐?”

她回過神來,是一向給她們房裡送點心的於二哥。

“出雲?”

幾隻雲雀在桃樹上蹦跳著,抖落了幾片花瓣,一陣風吹過吹進了屋裡。

她心情不佳,若是往日,總能和於出雲多聊幾句,然而今日卻開口不知該說什麼。往日春蒲和孃親總拿何洛庚與她打趣,現在何洛庚棄她娶了自己的嫡姐姐的事情,估摸著他也知道了。

出雲在她面前,總是愛說話的,許是眼下是在尷尬,他摸了摸頭,也沒再說什麼,卻也不肯走,似乎是想在這裡陪著白永絡似的。

“店裡忙,你又是鋪子裡的主廚,還是不要為我一個閒人耽誤時間,還是快些回去吧。”

於出雲似乎並不想走,白永絡便又勸了一遍,他才抬起腳打算走,臨走前還回頭看了白永絡一眼,這才離開。

她看著剛剛被那陣風吹落在案桌上的幾片粉色花瓣,想起許多往事,眼皮又重,咳嗽幾聲,伏在案上,便沉沉睡去……

當時只道是尋常……

(二)

白永絡好不容易找到了個機會,溜去庭院裡,趁著四下無人揀了於出雲之前送她的閒書來看,也是春日的光景,偏巧一朵桃花卻落在她書上,她心下不忍,如此春光美景,小桃花呀,你為何卻落得這般早?

抬頭去看,便看到幾隻嘰嘰喳喳的雲雀,她不禁開口問道:“可是你們淘氣,碰落了花朵?”

那雀兒又怎能回答她,只在樹上蹦著更歡。

她將那朵桃花小心地在手心中伸開,放在了枝椏上,就好像它仍舊開在枝頭上一般。

她望著被她重新放回枝頭的花朵,正打算坐回樹下,餘光卻看見一位年輕公子正朝自己的方向走來。

白永絡連忙閃躲樹後,慌亂中卻被枝椏的勾掉了一支素銀簪子,慌亂之中她也來不及拾起,只好躲在樹後。

聽見那來人一路輕輕地踏著園中的青石板,朝著她卻越來越近。

她正懊惱,不該傷春入了迷,雖說能到這兒的年輕公子多半是父親的門生,也不會輕薄於她。但如果被外人知道,自己看些姑娘家不該看的繾綣文字,該有多羞!

那腳步聲在樹前卻停下了,似乎並未找到她。

她抬頭去看那來人,那公子卻好像並未注意到她似的,身著一襲淡藍長衫,只抬頭看著那一束繁盛的桃花,春日和煦的陽光透過一束的桃花,被濾得多一分溫柔,那眼中倒映著桃花的年輕公子,也被襯托的眉目含情,滿面春風。

她紅了臉,想起書中那些年輕男女的奇遇,卻又暗自嗔怪自己多情,便回過頭去,不看他,只等那人自己走去。

那年輕公子在樹前踱步兩圈,只說一句:

“傾國顏色好,似有惜花心。”

想來也是位風雅之人,她心中暗自思忖,今年的桃花確實開得繁盛,如蒸雲雲,美不勝收。

白永絡聽見那人似乎駐足了一會兒,腳步聲便漸漸遠去。

一陣風吹過,聽見樹上兩隻雲雀在叫,她回過神來,正想將那支簪子撿回來,卻怎麼也找不到,然而在她剛剛坐著的地方卻有一把摺扇。

是剛剛那位公子丟下的嗎?

她有些好奇地撿起那把摺扇,展開來是一副山水畫。

白永絡雖是庶女,卻究竟不是小戶人家的女兒,畫作自是看多了,眼光自然也挑剔。

她向來不喜許多文人所做的山水畫,心中盼著青雲直上,偏不得意時,又做些勞什子畫作消遣,偏連畫中山水也沾了這份小家子氣的忸怩,而這摺扇中的山水雖不是上乘之作,卻也是尚可把玩一笑,畫中山水十分開闊,亂石橫出,恣意灑脫,好似畫師心中丘壑,躍然紙上。

這把摺扇的主人,該是何等的少年意氣呢?

在摺扇的另一端是一個四方的印章:何洛庚印。

原來那位公子喚作“洛庚”。

白永絡收好那把扇子,想起還未找到自己的簪子,正苦惱著,不知不自覺握緊了扇子,腦海中又響起那年輕公子的聲音:“傾國顏色好,似有惜花心”,明白過來的白永絡登時紅了臉,這時才反應過來,原來那一句並不是在嘆花,而是……

這麼說來,自己的一舉一動怕是早被那位公子看得一清二楚,想必也是知道自己躲在樹後了。

想著自己的簪子便是被那人拾去了,還丟下來一把摺扇與她交換自己的簪子。

登徒子!

白永絡憤憤地丟開那把扇子,正想跑回裡屋去,走了兩步卻又鬼使神差地折回去,將那把扇子拾了回來。

那時自己為何又拾了回來?

白永絡回想著,卻怎麼也想不起緣由。

做完手上必要的活計,白永絡總是愛去庭院裡賞景看書的,然而就這一點樂趣,也被從那天后,隔三差五也踩著點來庭院散步的何洛庚打攪了。

白永絡自知是個女兒家,又被他拾去了自己的簪子,有口難言,便躲著他。於是兩人便這麼心照不宣地你躲我藏十來天,她卻也沒有意躲藏隱秘,他也未主動上前搭話。

她仍舊過著自己的舒坦日子,看書時偶爾抬起頭,瞥見那人慌亂地轉移視線,心中又暗自嗔怪:真是個呆子。

終於有一日,何洛庚鼓足勇氣,踏進她坐著的亭子,她不動聲色地只放下書,用團扇掩了面,側身倚在亭子的欄杆上。

何洛庚手上是一把新的摺扇,上頭繪的,正是那日白永絡所見,一樹繁盛桃花。

他抬頭望著從亭子一角伸進來的桃枝,搖了搖手中摺扇:

“春風開生面,卻擬笑春風。那日見小娘子惜花賞景,心中神往,今日一見,可願告知芳名?”

白永絡掩面而笑,只倦倦地抬頭望了一眼花枝,又慢慢地看回何洛庚,低下頭又不言語,只丟那日他有意留下的那把摺扇進他懷裡,說道:

“擲地何郎摺扇,拾花白娘遺簪。莫怪娘子緘口,儒冠多誤終身。”

何洛庚訕訕地接過白永絡丟來的扇子,卻並未氣綏。

“是何某唐突了。只是小娘子誤終身與否,究竟不可知,何某卻已是一見誤終身了。”

白永絡因著團扇掩面,因而也未被看出那扇下微微發紅的臉頰,她只半嬌半嗔地吐出一句:“輕浮”便止了口,再不肯說。

白永絡雖是白家女子,卻也知道自己不過是個庶女,眼下的風流公子究竟是情深義重,還是隻貪一時之歡,不過當做茶餘飯後一點談資尚不可知,自己又不知他是何方人士,家境如何,又如何能看得起她一個庶出女子,而不是隻當輕薄狎暱,自然要當心。

之後的日子,白永絡便再未見到何公子,她心中半是失落半是安心。雖丟了只簪子,好在並未再惹出其他事端。

她只當此事不過翻篇,也並未放在心上,直到一日她正放下手中的針線活,撥弄著瓶子裡的插花,正百無聊賴之際,孃親卻神色高興地走近屋裡,手上還拿著一個錦盒。

“孃親?”

鄭柳音便拉了白永絡的手,只將那錦盒遞過去,白永絡有些疑惑地開啟盒子,裡面便是一隻素玉簪子,簪子末端是溫潤的粉色花珠點綴,也算不得什麼貴重的禮物,不過款式倒是新奇,是白永絡喜歡的樣式。

“孃親這是何意?為何今日突然送我禮物?”

“是永衿說何公子託他轉送給你的。”

“哥哥?那人怎麼找到哥哥了?”

“何公子說過去唐突了你,想與你道歉,卻擔心你不喜他,於是便打聽旁人,知道了永衿已分家出府,便借你哥哥的口,特地以求諒解。”

“是個有心人。”白永絡將那簪子放回盒子裡。

“阿絡如何與何公子相識?孃親怎麼不知?”

白永絡只說是那何公子拾了她遺的簪子,便有心要與自己親近,自己覺著他輕浮,便未理會。她想起自己與河洛庚躲躲藏藏那幾日,卻沒與孃親說。

“原來如此。不過這何公子出身江南,家裡雖算不得權貴,也是有餘糧的富足人家,想來也是願意與白府有個沾親帶故的關係,也好日後青雲直上。不過也算的是門當戶對……”

“娘!怎的女兒還沒及笄,您就張羅著要把女兒嫁出去!”

“娘這是為你作打算!這何公子,我也偶然聽老爺說過他幾句,是個可塑之才,想必他能常常出入庭院,也是官人的意思,若你與他情投意合,入了何家當大娘子,不必像為娘這樣身為妾室,不敢抬頭。”

白永絡只裝作生氣,躺回床上,不願再聽。

鄭柳音便只當做女兒害羞,不再多說,只將那盒子放回案上,便離開。

(三)

從那後,有了鄭柳音的暗中准許,何洛庚便常常能找到白永絡,卻與前兩次態度截然不同,敬重許多,白永絡本就不討厭他,漸漸地也能與他說些話。

白永衿與鄭柳音還多少有些不放心,便託付白永絡身邊的丫頭多多看著點何洛庚,得到的回覆卻是何洛庚對待白永絡十分上心,平日言語之間也多敬重,未見輕薄之意。兩人便是更加高興。

白永絡究竟也不是鐵石心腸的女子,何洛庚生得目若寒星,又待自己極好,心中亦是芳心暗許,常常記著他的喜好,逢年過節便給他帶去些點心,也偶爾做些針線活計,贈與他。

不過說來,何洛庚最喜椒鹽雲糕,偏白永絡不愛吃雲糕那類膩味的糕點,只是記著他喜歡,特意對比城中各家,卻是存芳堂的雲糕最得他心意,她便隔兩週便託付存芳堂的於二哥於出雲送來些。

於二哥一直記著她的喜好,她那日突然說起那椒鹽雲糕下次來多帶些,他反倒奇怪,只多問了一句可是老爺近日改了口味,白永絡才紅了臉與他說:

“不是我要吃,只是何郎愛吃罷了。”

於出雲卻好不樂意地嘟囔著:

“我這是隻做給三小姐的,三小姐卻拿我當消遣,還要我做給別人。”

白永絡卻也奇怪他為何不快:

“你鋪子裡買的,不也一樣是做給客人的麼。你要是不願,大不了我託人去你鋪子裡買去,不用勞煩你送過來。”

於出雲這時才連忙賠笑:

“不不不,不必了,點心我還是照舊給三小姐送來。”

要說這存芳堂的於二當家,是存芳堂於掌櫃的二兒子,於掌櫃中年喪妻,卻一直不願再娶,只辛苦將兩個兒子拉扯長大,幸虧他有一手好手藝,在城中也漸漸積攢了些錢,於是在城西開了一家糕點鋪。兩個兒子也孝順,大兒子八面玲瓏,將糕點鋪越辦越紅火,二兒子心靈手巧,能想常人所不能,常常弄些新奇款式的糕點,最得城中夫人姑娘們的喜歡,不過他卻有一點不好,性子古怪直白,虧得他哥哥是個能說話的,要讓他當掌櫃,可不知要氣走多少客人。

不過這於二哥於出雲與白永絡卻有幾分兒時的交情,那時於掌櫃還只是剛來城中不過兩三年,小鋪生意不溫不火,妻子卻身染重病,城中又無親故,正是艱難的時候,於掌櫃便只得將店鋪賣了,自己找了許多份零工,兩個兒子雖還小,也只能去找些零工補貼家用。

雖說女子讀書本不必要,然而白老爺卻一心覺得從白府裡出來的女兒家,總不能目不識丁,總還是要明理,才對得起這書香門第的名頭,於是也請了先生,也為自己的女兒們講課。

嫡出的白永箏與白永悅自然是筆墨紙硯,伺候的人一應是全的,而白永絡因是庶出女兒,每月月俸也僅是足夠,雖然白老爺常常暗裡給鄭柳音帶些銀子補貼,但若要請個書童便有些為難,又擔心沒有可信的。

那時便有人與這鄭娘子說,去找城中新來的,底細乾淨的貧苦人家的孩子,只消些碎銀簽了賣身契,若不想再添僕人,少些工錢做個幾年的長工,也是可以的。鄭柳音覺得此法可行,便與房中丫頭在街上撞見了那時正在尋長工的於出雲,鄭柳音只覺著這孩子也算機靈,又可憐他們家突遭變故,於是便籤了三年的長工,給白永絡當書童。

白永絡初見於出雲時,只覺得他雖機靈,卻總有些倔強。有時他也不聽她的,說他兩句,他也不辯駁,卻還是按著自己的想法做事。幸而平日他還算得上勤快,白永絡也不說什麼。直到有一日,本是該上課的時候,於出雲人卻不見了,白永絡找不到他人,又不願讓母親為自己再添煩惱,於是只好一個人提著書簡去了私塾,筆墨紙硯加上一堆書簡,對於白永絡這樣的姑娘家而言,是重了些。她一邊揹著書筐,一邊在心中憤憤地想,要是找到了於出雲那小子,要指著他鼻子罵一頓。

從私塾才下了課,於出雲就慌慌張張地趕了回來,白永絡揉了揉自己痠痛的肩膀,正生氣,抬頭一看卻發現於出雲兩隻眼睛都哭腫了,於是責怪的話在嘴邊又一句都說不出來。只讓他背了書筐,一路慢慢走回偏房裡去。

路上於出雲也沒說話,沉默得像塊石頭,白永絡知道他性子犟,也沒逼他說是為什麼。兩人不緊不慢地走回白府,她找了了位置坐下,才對放下書筐的於出雲問道:“因為何事?”

於出雲沒說話,只沉默地低著頭。

白永絡平日也不是愛打聽別人生活的性子,所以對於出雲來府上做工的原因全然不知,但於出雲倔強的性子,她卻是知道的,於是也不問,只讓他回房裡好好休息。

待出雲走遠,她才叫了自己房裡的丫頭春蒲,問知不知道於家的事情,春蒲這才將於家的事情告訴永絡了。

“於家的夫人病了幾年了?”

“這個奴婢也不是特別清楚,但是估摸著也有好幾年了,聽聞昨夜裡去世了。”

“知道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白永絡心裡猜得八九分,於是第二日於出雲照例來幫他背書筐時,她往於出雲手裡塞了個布袋子,裡頭是些碎銀,那是她攢了好些日子,原本是打算乞巧節裁些新布料縫衣裳的。

“三小姐,這……”

於出雲到底是常年在外做工的,隔著袋子便知道里面是碎銀。

“就當我對令慈的一點心意。”

“我是下人,昨日三小姐不責怪小人,小人已是心中感激,這不敢當。”

“什麼下人不下人。”白永絡又把那銀子推了回去:“若真要計較起來,我也不過是個庶出女兒,在白府裡一樣是半個下人,你若執意不收,我才覺著你是瞧不起我。”

於出雲含著眼淚點了點頭,收下了那筆碎銀。

自那之後,原本沉默的於出雲漸漸也與白永絡說幾句話,白永絡對他人的事情並無特別的探知慾,不知為何,正是如此,於出雲反而願意對她講些瑣碎日常。

“三小姐平日好像不怎麼吃點心。”

“孃親總說我挑剔,太甜的不喜,太酸的也不喜,但凡油膩些,又吃不下去。原本月錢也勻不出來多買點點心,索性不吃了,只偶爾從孃親煮給父親的冰糖銀耳蓮子羹裡勻一點出來吃,再不吃其他零嘴了。”

“爹做點心的手藝可好了,三小姐還未吃過吧?等過些日子,小人帶些來給小姐嚐嚐。”

“既然是你說的,那我便先信著。不過你與孃親的工契上只是三年長工吧?之後你打算做什麼?也同伯伯一樣開店做糕點嗎?”

“嗯。”

於出雲看著身側的白永絡,不自覺點了點頭,又笑了起來。

後來於出雲便得了白永絡的准許,常常在鄭娘子這邊偏房的小廚房裡做點心,許是因為他父親是糕點廚師的影響,於出雲做起點心來像模像樣的,還常常能做些別出心裁的小點心,不但白永絡愛吃,連白老爺也因為她們這兒總有外頭見不到的新奇點心,總是多來鄭娘子這兒。

鄭柳音自然高興,本想著留於出雲在房裡當廚師,卻被永絡勸住了:

“孃親,出雲雖做點心是一把好手,但是平日的飯菜實在不是他擅長的,再說,他一心盼著回家開自己的鋪子,倒不如讓他回去,只讓他特意隔些日子便送來些新奇點心,孃親這照舊是獨一份。”

鄭柳音覺著女兒的話有理,便答應了。

要說這於出雲也是實心眼的人,記著白永絡當初的一點恩情,便一直信守承諾,什麼新奇的好吃的點心都是先往鄭娘子那送,價錢更是比店鋪裡其他客人的低上許多,即便後來於家重新買了鋪子,生意 愈發紅火,也一向如此。

因著她們這裡的點心一向是於出雲親自送來,她們也未去過鋪子裡買過,因此也自然不知,她們手中的那一份都是於出雲親自掌握火候做的,自他們生意紅火以來,還從來沒有哪個客人能一直吃到於出雲親手做的點心,即便是周大娘子聽聞白老爺喜歡於家的糕點,從鋪子裡買的點心,也遠不及於出雲每隔幾日送上鄭娘子那兒的點心。

(四)

“三小姐,三小姐……。”

白永絡被春蒲叫醒,便揉了揉尚有些迷糊的雙眼。

“小姐,雖然眼下轉暖了,可您也不能睡在案上呀,每到初春就要犯病,您還是要多注意點身體呀。”

“嗯,我就起來。”

白永絡接過春蒲遞來的毛巾擦了擦臉,清醒了許多,看見案上快納完的鞋底,便拿過來繼續做。

“小姐這是做給誰的?”

“你看這尺碼,自然也知道是給老爺和哥哥做的。”

“可是府裡兩位公子都已經娶妻了呀……”

“只給白永星哥哥做的。”

“啊?周大娘子和二小姐前些日子才搶了何公子,小姐現在怎麼還給周大娘子的兒子做鞋子?”

“你不也知道他是周大娘子的兒子嗎,怎麼反倒問起我來了。”

春蒲知道白永絡這是要向周大娘子和老爺服軟示弱,心中暗自又為白永絡不平起來:

“明明是周大娘子和二小姐對不起咱們三小姐。。。。。”

“春蒲,這話你在屋裡說便罷了,可不能對外人說。周大娘子是我的嫡母,二小姐又是我的嫡姐姐,日後我的婚事還要指望嫡母安排,哪說得起什麼對不對得起的話。”

春蒲知道白永絡心中早有打算,也不再說,只撅了撅嘴,便請辭去洗衣服去了。

白永絡只在案上繼續縫著,窗外的兩隻雲雀嘰嘰喳喳,總讓她有些心不在焉,手一抖,便刺破了指尖。

白永絡看著指尖滲出的猩紅點點,又想起白永箏出嫁那日一身紅豔的嫁服,如今何洛庚應是擁美妻入懷,正郎情妾意之時吧……

她自嘲地笑了笑,繼續縫製起鞋子來。

手乏時,她抬頭便看見於出雲送來的點心被春蒲擺好了放在盤子裡。

“我聽聞甜杏仁性溫潤肺,三小姐近日便常常虛咳,便與醫師問了,加了少許磨成粉放在了那糯米糰子裡,不過要緊的還是莫要憂思過度……”

她想起於出雲上次來時,想囑咐她幾句,怕她生氣,又支支吾吾地只說了幾句便走了……

鄭娘子來看女兒時,便見她伏在案上縫製鞋子,便也明白她是打定了主意了。雖嗟嘆幾聲,但見女兒不再消沉,心中又悲又喜。

如此緊趕慢工地縫製了一週,白永絡才將那兩雙新鞋縫好,這段時日她也甚少出來走動,父親也不往這裡來,她便帶了禮物,記著父親與哥哥回來的時辰,便去正房請安。

“永絡啊,這段時間倒是少見你。”

白老爺坐在席上喝了口茶:

“你一來我才想起來好些日子沒去看你們母女了,不怪罪爹吧?”

“爹是蘇州知府,政務繁忙,女兒是知道的,況且爹與母親琴瑟和鳴,女兒只覺高興,何來怪罪爹爹這一說。”

“若是永箏永悅也是永絡這樣和緩的性子,那該多好,你說是不是,秀珠。”

白老爺偏過頭去看著周大娘子,永絡便連忙開口勸道:

“永絡才貌皆在兩位姐姐之下,若還不能稍微溫順恭謹些,恐怕已是毫無可取之處,爹爹莫要拿我取笑。”

“好了,不拿你打趣了。我聽下人說你帶了東西來。”

“本想著給母親與爹爹一點驚喜,沒想到春蒲那丫頭倒是說得快。”

白永絡拿出那兩雙做好的鞋子,遞給下人,送到了白老爺和鄭大娘子的眼前:

“雖然入了春,天氣還是有些涼,女兒想著爹爹和哥哥從官府回來,有時走的夜路,晚上春霧又溼重。所以女兒便做了兩雙鞋子,用的烏油布料,可以防水,內襯也不薄不厚,這個時節穿著剛好。”

白老爺和周大娘子拿起那兩雙鞋細細檢視,周大娘子神色緩和不少:

“你有心了。”

“永絡不過一個女兒家,又不像哥哥們可以建功立業,做些針線本是應當的。”

“那你先回去吧,我晚些時候去看看你們母女。”

“女兒告退。”

白永絡行禮後便離開了正殿,往鄭娘子的偏殿走去。

白老爺望著白永絡走遠的背影,對周大娘子說道:

“你說你一個正房大娘子,和一個庶出女兒計較什麼,這麼多年,柳音和永絡那次不是溫順退讓的,你啊,未免太多心了。”

“官人若是嫌棄我,現在就去找那鄭柳音去,何苦在這看我一個妒婦。”

“瞧你說的,你是我的結髮妻子,我心裡何曾不看重你。”

“行吧,官人快去鄭娘子那去吧,奴家心裡明白就是了。”

白念先得了妻子的准許,才放心地離開。

周大娘子摩挲著手上白永絡做給白永星的鞋子,嘆了口氣。

周大娘子的丫鬟綠籬便問:

“大娘子,三小姐這是何意啊,您又為何嘆氣?”

“她這是在向我服軟罷了,老爺雖然還是更看重永箏,但是這次的事情,心底指不定對鄭娘子母女多愧疚,只是我不開口,官人怕我對她們母女不利,才有意疏遠她們母女。”

“那鄭氏母女真是好深的心思。”

“罷了,鄭氏不過伶人出身,老爺就算再心疼她,也越不過我來。”

“大娘子說的是。咱們房裡的二小姐想要何公子,老爺不也一樣要答應嗎。”

白念先走到偏殿門口,見鄭柳音正斜抱著琵琶,而白永絡則坐在案前,正拿著書在看。

“娘子,小姐,老爺來了。”

鄭柳音抬頭,便見到許久未見的白念先正站在門口,一時驚訝,眼中又漱漱地落下眼淚來。

“怎麼了。”

白念先伸手去給鄭柳音拭去眼淚,卻被鄭柳音擋了回去。

“這些日子不見官人,以為官人早將奴家忘了。”

“你這是說的什麼話,永絡沒告訴你我要來嗎?”

“奴家只當是官人隨口一說安慰永絡罷了,哪裡當真。又不敢怪罪官人,只能怪罪自己,不得官人歡心。”

“孃親。”永絡走上前去,握著孃親的手說道:“爹哪次不是記著我們的,只是政務繁忙罷了。”

“你瞧,永絡都比你懂事。”

鄭柳音便止了眼淚,對著白念先笑起來:

“柳音是低賤之身,因老爺一時垂愛,才得以平安度過下半生,心中對官人又敬又愛,又怕官人厭棄,才一時方寸大亂,官人說的是,柳音不再亂想了。”

兩人相視一笑,白永絡便尋了白念先喜歡的字帖,又拿出之前於二哥送來的點心,三人便對著字畫一面聊天說笑,一面就著茶水吃點心。

(五)

自那之後,白念先也同之前一樣,隔幾日便來偏殿看看鄭氏母女,偏房這兒也因著熱鬧多了。

白府一共三個女兒,兩個兒子,白永星、白永悅與白永箏是正房所出,而白永絡與白永衿便是鄭氏所出,除了年紀最小的白永絡,其他兄弟姐妹都已成家。

原來何洛庚對白永絡有意時,白念先心中是準了他們二人的婚事,這何洛庚的出身雖然算不上什麼大戶,卻是乾淨人家,誰知這小子高中後又起了別的心思,白永箏也不知是看上那個混賬小子哪一點,非要嫁給他。

雖說自己門生高中,能娶自家女兒娶哪個都是一樣,但是他早知何洛庚與白永絡私下交情在先,心中不自覺對何洛庚此等見風使舵的小人十分鄙棄,又擔心何洛庚日後不會對自己女兒好,原本並不準,可架不住白永箏天天在他跟頭一哭二鬧的,還總以為是他心疼白永絡,才不願意她嫁給何洛庚。而周大娘子雖多少對何洛庚為人並不放心,但被女兒說了幾次,心中也對白念先是不是偏心白永絡也起了動搖之心,加之何洛庚最近頗得皇上賞識,心中疑惑更重。白念先被鬧得沒辦法,這才應允了婚事。

如今白永絡雖到了及笄的年紀,卻一直未商議婚事,也非難嫁,白家的女兒怎會難嫁,只是白念先一心愧對著自己這個懂事的女兒,總想著找個門第高些的嫁過去當大娘子。難處便在這裡了,白永絡雖相貌才學不差,可畢竟是個庶出女兒的身份,周大娘子雖然不會為難她的婚事,可也不會真用心尋好人家,大戶的人家往往又不願意娶庶女做主娘,於是永絡的婚事便一拖再拖。

鄭娘子也為自己的女兒著急,可府中似乎只有白永絡自己和周大娘子一樣對自己的婚事毫不在意。

“永絡,大娘子不著急,你怎麼也能不著急自己的婚事呢?”

“孃親。”白永絡仍舊只拿著手裡的書,漫不經心地說道:“我才及笄也沒幾年,擔心它作甚,嫁人後也難得這樣的清閒日子陪在孃親和爹身邊,哥哥分家出去有了嫂子照顧,女兒嫁出去可是去照顧別人。”

白永絡雖是這麼說,心中卻一陣泛酸。

“娘只是怕你一個女兒家,沒有依靠……”

“娘,您就別再說了。”

“娘子,小姐,於二哥來了。”

正當兩人僵持不下,氣氛有些尷尬時,春蒲帶著於二哥進來了。

“三小姐,鄭娘子,我把這幾日份的點心帶來啦。”

於出雲面帶笑意地走進屋子裡,卻發覺房裡氣氛有些微妙。平日白永絡與鄭柳音總要留著於出雲在房裡說幾句家常,今日白永絡卻只是額外多加了些賞錢,便要他走了。

他知道多半是為婚嫁的事情,身為白永絡為數不多的能說上幾句真心話的身邊人,他自然是知道其中來龍去脈。自何洛庚迎娶白永箏以來,他是看著永絡茶飯不思神情恍惚,每次想寬慰幾句,卻又被白永絡趕了出去,自白永箏婚宴之後,白永絡對他態度便格外疏離,他心下又不知是為何,只得整日思來想去,輾轉反側。

鄭柳音只當她心情不佳,便嘆了口氣,只囑咐她好好休息,便回自己房裡去了。

白永絡看著於出雲放下的兩摞用牛皮紙和燙金綢帶包得整齊的點心,慢慢地拆了一包,裡頭是她素日愛吃的綠茶糰子。

她拿起一個咬了一口。

果真與那日在永箏婚宴上吃的大不一樣。

她嘆了口氣,之前只以為是自己多心,託了春蒲叫個眼生的丫鬟特意去店裡買了於家的糕點,吃著卻總和於出雲送來的不一樣,只有那時送何洛庚的椒鹽雲糕,是與店裡味道一樣的。

於出雲原本也早該到了娶妻的年紀,卻一直未娶,之前她著意為他挑個好人家的女兒,他卻一再不肯,只推辭自己沒有那份心思。她見他跑她這裡倒勤快,之前總以為他是看上了院裡哪個丫鬟,問他他又不說,自己一再仔細,卻也瞧不出什麼。

直到婚宴時發覺同是於家的糕點,卻差距如此之大,她才起了疑心,春蒲叫那丫鬟回來時,那丫鬟又說許多她們院裡吃慣了的,那鋪子裡卻並沒有。

她並非是瞧不起出雲的出身,只是他對自己那樣熱忱又細心,她卻實在沒有把握也能同等態度對他,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與一個並不相知的男子只相敬如賓,了此餘生,她心中倒也沒有愧疚。

可是對於出雲,她卻是從心底害怕自己誤了他。

於出雲正納悶地趕回鋪子裡,便聽見鋪子裡幾個小二在閒聊:

“真真奇怪,前幾日有個姑娘來鋪子裡買點心,偏是些店裡都沒有的款式。”

“是啊,但是聽她描述,卻又真是像模像樣,可我在這鋪子裡幹了兩三年了,也沒見過啊。”

“就是,還問起什麼龍井鬆糕,那麼名貴的茶,能拿去泡米做鬆糕嗎?”

於出雲一聽,額上不禁冒出點點冷汗出來。

龍井鬆糕,那是他只做給白永絡的,因白永絡口味清淡,加上她熱天脾胃又虛,他便託了人從杭州弄來上好的龍井,泡米時便用的龍井茶水,做出的鬆糕便帶著淡淡的茶香,食之不膩。

若是鄭娘子那兒缺了什麼點心,也不會差人來店裡問,往常都是直接和他說,也不會問過後還不來找他。那便只能是白永絡差人來問的了,春蒲過去來過店裡幾次,店裡的人都認得她,也不會是春蒲。

所以只能是白永絡特意叫了個眼生的丫鬟過來問。

他聯想起永絡最近的疏離態度,便只覺靈魂抽空一般楞在原地。

他一個尋常人家的兒子,居然對白府的女兒動了心思,雖然他的確不喜何洛庚,但也未曾想過真的能與白永絡在一起,不過是抱著自己一點心思,只希望看著她罷了。

如今白永絡知道他的心思,便一再刻意與他疏離,這是……

嫌他了……

(六)

之後於出雲照例還是往鄭娘子那送點心,只是再不親自來,總是打發了夥計去,鄭娘子問起,便只說自己病了。

“於二哥病了?”

春蒲接了點心,白永絡得到夥計的回答,眉頭皺了皺,又低下頭嘆了口氣。

也不知他是故意躲著自己,還是真的病了。

白永絡心中一陣發慌。

這幾年於出雲總是風雨無阻,不分寒暑地給她們院裡送點心,她一個女兒家,除了節日也很少往外走動,這院子裡的東西總是舊的,只有於出雲是新的。

他帶著外頭的趣聞和點心來,偶爾還帶些外頭的話本來給她看,是這院子裡為數不多的鮮活的人。

她有時心情不好,不搭理他,他也從未生氣,仍舊是笑嘻嘻地和自己說著話,趕也趕不走。

她初春柳絮時節,便常常虛咳睏乏,入夏又脾胃虛弱,三餐也不規律,冬日便是手腳寒涼,只是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也從來不敢麻煩宅子裡其他人。除了孃親和於出雲、春蒲一直記掛著她身上的小毛病,就連爹也是不知她這些隱疾的。

之前一昧與他疏離,心裡盼著他莫要對自己起心思,可聽到出雲病了,她心中又不是滋味。

好端端的怎麼病了,莫不是知道了自己的意思,順遂她的心意罷了。

她又一陣虛咳起來。

好一會,她暗自鎮定下心神,給了賞錢,便對那來的夥計說:

“若是於二哥病了,這幾日的點心就不勞煩他做了,你回去囑咐他好好保重身子。”

“明白了,三小姐。”

店裡的夥計自然不知道他們間的事情,只以為是白永絡關心於出雲罷了。

於出雲問起回來的夥計,夥計便將白永絡的話重述了一遍。於出雲便明白白永絡是知道了點心的事了。

“除了一句保重身體,再沒別的了?”

“再沒了。”

於出雲心中正難受,白永絡這是真的要與他劃清界限,又聽見那夥計無意間說了一句:

“不過這三小姐身子好像不大好,聽說你病了,咳了好一陣才和我說話。”

於出雲心中便怪罪起自己來。

明知她身體不好,又夠多煩心事了,還拿生病激她。

他突然下定了決心,不管白永絡要如何與他劃清界限,他都不管了,反正他這輩子也不可能能娶到白家的女兒,也不是奔著能娶他才為她做這些的,她愛和他賭氣便賭氣去,他就是要賴著不走了。

於是他在家裡花了好幾天做了兩摞點心,便又提著點心到了白府的偏殿。

“三小姐,於二哥來了。”

白永絡正在房裡看書,春蒲便喊了一聲。

白永絡起初並未聽清,以為只是於家糕點鋪的夥計,頭也未抬,漫不經心地側過頭去,卻看見於出雲提著兩摞點心,朝她笑著,露著一口大白牙。

她一時慌了神,他怎的又來了?不是說生病了麼?

有些尷尬,她不知該如何開口,半天才問出一句:

“不是說病了,不用送來了嗎?”

“病好了,所以就趕來看看三小姐了。”

“我無事,不過是些經年的老毛病了,倒是你,一個小夥子,說病就病,可讓我……”

白永絡想起不該說,便連忙止住了話頭,又變回了之前冷冷的樣子:

“若是無事,你還是趕快回去吧。”

“有事有事。”

“什麼事?”

“我來和三小姐聊聊天,這不是頂要緊的事嗎?”

“你這是什麼話,我又不缺人說話,這院子裡這麼多人,我與誰聊天不是聊天。”

白永絡正納悶今天於出雲怎麼這樣厚臉皮了,是生病糊塗了?於出雲便接了話頭:

“那不一樣,除了我,誰給三小姐帶這些來……”

他神秘兮兮地從衣服裡拿出一本《長生殿》,白永絡看清了書名,正想伸手去搶,於出雲便手一提,白永絡撲了個空。

白永絡伸回了手,只暗自盯著那書不說話。

“三小姐,我開玩笑的,開玩笑的,你別生氣。”

見白永絡不說話,於出雲便連忙把書送了上去。

“你倒長進。”白永絡拿了書,嘴角忍不住掀起一點笑意。隨即卻話頭一轉:“不過你還沒成家,前兩年還好說,現在說出去也不大好聽,往後你還是少來我這兒,去和外面的姑娘家多說說話。”

於出雲愣了一下,卻很快回過神來,只抱著雙臂戲謔地說道:

“三小姐這可是瞧不起我。”

“此話怎講?”

“我同鄰鋪的吳姑娘好著呢。”

於出雲理直氣壯的樣子真將白永絡哄住了。

她只得心裡嗔怪自己:多心多心!

白永絡心虛,便只低頭喝茶,才慢吞吞地說:

“那挺好。你喝喜酒的時候,我包銀子,好好待人家姑娘,多陪陪她。”

“好嘞。”

白永絡看著於出雲笑得燦爛,心裡又酸又澀,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雖然自那之後,白永絡便時不時要他快回去陪陪“吳姑娘”,還偶爾送他些姑娘家的首飾讓他送去。於出雲嘴上說著答應,往她這裡跑照樣沒少過。

(七)

這是自白永箏嫁過去的第一個春節,初二正是歸寧的日子。這時白家的兩個兒子與嫁人的兩個女兒都回來了白府,一家人自然是高興熱鬧的。

這也是白永絡這麼久以來,再次見到何洛庚。

她聽聞何洛庚在京都謀了官職,今日一見,果然比之前氣派不少,再不似她之前見的,只穿一席清簡的藍色長衫,現如今不但衣服上有著細細的暗紋,腰上更多了幾塊上好的玉佩。白永箏身上的綢緞一看便知是蜀地來的,金貴得很。

也不知究竟是何處走漏了風聲,也許是宅子裡嘴皮子不乾淨的下人,將白永絡和何洛庚之前的事情說了出去,於是民間都說何洛庚始亂終棄,也有甚者,譏笑白永絡遭人遺棄的。

白永絡自然是在意的,可是眼下也確實沒有法子。

孃親替她著急,這下名聲不好,也不知道日後要如何嫁人,又責怪起自己當初沒能看透何洛庚見利忘義的本性,讓白永絡只好一邊安慰孃親,一邊寬慰自己。

白念先知道了這事,在府裡杖責了幾個亂說話的下人,也沒人敢對白永絡說起此事,白永絡便當眼不見心不煩,暫且忘卻此事。於出雲又變著法子似的給她做新點心,逗她開心,日子倒也不算難過。

席間何洛庚也未抬頭看她一眼,與白永箏一副恩愛樣子,她卻並無什麼感覺。

她心中覺得彆扭,只怕白永箏看見她不高興,只借故推辭說吃多了貪睡,便兀自溜回了房裡。

她在房裡無聊,打了個哈欠,便拿了之前於出雲給她帶的書,又翻看起來。

“惟願取,恩情美滿,地久天長。”她看著書中楊玉環的痴嘆,不禁感慨,這世間女子,哪個又不是這般想。

坐了一刻鐘,春蒲才支支吾吾到她跟前地說何姑爺派人來給給了個盒子。

“什麼東西,拿去丟了。”她只覺何洛庚事多,怕是外頭罵他的多了,又在自己這裡裝作可憐的樣子。

“三小姐,要不,你還是開啟看看再丟也不遲。”

白永絡沒好氣地接過那個盒子,裡頭卻是兩年前她在院子裡落下的那隻素銀簪子。

兩年了,那隻簪子卻仍光潔,似乎是平日有人細細為它保養一般。

春蒲是在永絡身邊服侍久了的人,自然也認得這根簪子,兩人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可是不論如何,當年也是何洛庚辜負了她,如今再裝作深情厚意的樣子,她也只覺虛偽。

“三小姐,這……”

“丟了不好,若給人看見了恐怕又是閒話,姑娘家的東西又不能丟。你去藏好,別讓我看見。”

“是。”

她想起書裡唐明皇有了玉環一個不夠,還寵幸她妹妹,惹得楊玉環嗟嘆“君恩似水付東流”,心中暗自咒罵何洛庚幾句。

她正想去梳洗後便躺下睡了,卻看見那盒子還在桌邊。

想來是春蒲忘記了,她順手便又把那隻盒子拿到手上,想開啟看看,卻一個不小心,把盒子摔到了地上,銀質的簪子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她伸手去地上撿,才發覺這盒子底下還有一封被小心隱藏的字條,字條中僅有一字:“愧”。

她對著那字卻只笑了一下。

白永絡自然明白為何當年白永箏一展露對何洛庚有意,他便立刻棄自己而去。白永箏自然是什麼都想與她爭,但何洛庚自己的算盤也打得極好,白永箏是嫡女,她一個庶女自然比不上。

想來當年樹下偶遇,或許也是他精心設計,未中舉時胃口還沒那麼大,以為嫡女高攀不起,才找了自己罷了。

即便後來他對自己有真心,那點真心也實在經不起推敲,她一眼便望見了結局。

她將那字條與簪子又放回去,看著桌上還未拆封的,於出雲前兩日送來的點心,又想起之前於出雲告訴自己他已有了相好,心中不知為何更是五味雜陳。

她搖了搖頭,便去梳洗,沉沉睡下。

(八)

她有意避著何洛庚,白永箏自然不好說些什麼。就這麼一直到了正月十五,她與春蒲兩人去逛花燈。

往年他們這兒元宵時節也有過下雪的,只是少見,今年的冬天不知為何,格外要冷些。

外頭是細細的小雪,白永箏穿著淡粉色的斗篷,抱著暖爐,春蒲替她撐著傘,只有風斜著吹的時候,頭髮和斗篷上才會沾上一點雪花。

元宵燈會多是青年男女或是夫妻一起遊玩,像白永絡這般未出嫁的姑娘帶著丫鬟在街上的,倒也少見。

“三小姐,我們也去買盞花燈吧?”

白永絡點了點頭。

她們走到賣燈籠的鋪子旁,街上十分熱鬧,買燈籠的鋪子旁更是被擠得水洩不通。

白永絡不願與人群衝撞,便轉了身打算先走走等人少些再來買。

春蒲卻拉了拉她的衣角:

“小姐,你看,於二哥也在那裡呢,要不讓他幫我們買一盞?”

白永絡順著春蒲的視線看去,卻看見於出雲與身邊一個姑娘似乎正交談得熱烈,也不知是風吹的緣故還是高興的緣故,他的臉頰兩邊看起來紅紅的,他手上撐著一把素色的油紙傘,正往那姑娘的那邊傾斜過去,雪落在了於出雲的肩膀上。

白永絡有那麼一瞬間羨慕起那雪來。

至少那紛紛揚揚的小雪,可以落在於出雲的肩膀上。

“小姐?”

“啊。”白永絡回過神來,搖了搖頭,又抱緊了手中的暖爐:“不必了,我看於二哥正和吳姑娘在一起呢,若是誤會了,可不好了。”

說著便只默默地往回走。

春蒲只覺得白永絡心情似乎不大好,卻想不出來是為什麼。

雖然於出雲待自己是特別的,究竟也算不得什麼親近的人。

想來那些點心,別的姑娘也一樣吃著,他說的那些趣聞,別的姑娘也一樣聽著。

之前白永絡雖知道這吳姑娘的存在,可究竟也沒有親眼瞧見過他們二人一起,如今親眼見到,心中更是五味繁雜,半晌回不過神來。

其實也不怪春蒲,白永絡也覺得自己莫名其妙,之前誤會了於出雲,現在誤會解開了,本是皆大歡喜的事,於出雲將她當做頂要好的朋友,她本來該高興。

她是應該高興,是該高興……

或許是何洛庚最近總在白府裡,讓她瞧了心煩意亂。

她們主僕二人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花燈街的街口,白永絡想了想,回宅子裡若是碰見何洛庚與白永箏又是尷尬,於是轉了個彎,打算再走一趟。

白永絡只在街上慢慢地走著,也不抬頭看身邊熱鬧的人群,璀璨的花燈,春蒲知道她心情不好,也不敢與她說話,只默默跟著,留心著回宅子的路。

就這麼走了一陣,白永絡恍惚地抬起頭,問道:“春蒲,我們這是走到哪裡了?”

春蒲抬頭看了看四周:“方才奴婢跟著小姐,見小姐往西街走了,以為小姐是要去於二哥的糕點鋪買點心,所以未曾提醒小姐,這條路再走過去,便是存芳堂了。”

白永絡回過神來,握住春蒲撐傘的手,便急急忙忙說道:

“不去了,不去了……我們回宅子吧。”

春蒲被白永絡有些反常的舉動嚇了一跳,即使是之前何洛庚上門向白永箏提親,她也從未見過自家小姐這麼慌張過。

她們便往回走,路過路邊的一家小酒館,卻聽見裡頭傳來大聲吵架的聲音。

“你剛剛說什麼,混賬東西!”

白永絡本想趕緊離開,卻聽見那聲音聽起來十分耳熟,好像……是於出雲的聲音。

“我說那白家三小姐不過一個庶女,還被那何官爺遺棄了,這就是伶人之女的命。”

接著傳來一陣鬨笑聲。

春蒲聽了,連忙去捂白永絡的耳朵:“小姐,我們快走吧,別聽這些癩皮狗在這說些不清不白的話,汙了小姐的耳朵。”

可是白永絡還是聽清了他們在笑什麼。

“呸,下作東西。”

白永絡正楞在原地,聽見酒館裡傳來一陣打鬧的聲音:

“狗眼看人低的東西,我說白家三小姐是正經的白家小姐,她就是!”

“你是她什麼人,也敢說這樣的話。”

“哎呀,這不是整日往白府跑的存芳堂二當家嗎?”

“你不會喜歡那白家三小姐吧,這麼幫著別人說話。”

“我看就是,媒婆都快踏破他家的門檻了,這麼多年了,除了往白家跑,我就沒見過他和哪家姑娘親近。”

“哎,你說說,你這麼勤快,白家三小姐搭理你嗎?”

“就是,人家就算和何公子告吹了,也輪不到你。”

接著就是一陣鍋碗瓢盆掀動的聲音,夾雜著罵罵咧咧的聲音。

原來那“吳姑娘”是無姑娘。

這於出雲,原先是哄她的!

雖然也擔心於出雲的處境,但是白永絡心情卻好了許多。

春蒲正想進去,白永絡卻拉住了她。

“三小姐……”

“我沒說不幫他,你去把那邊打更的大爺叫來。”

春蒲回頭看了一眼在雪中佇立的白永絡,便跑去將那位大爺帶了過來。

“這位姑娘,何事呀?”

“大爺,您看,這裡吵起來了,我是這附近的,元宵節的鬧成這樣太不好看。”

白永絡一邊說著一邊往那大爺的手裡塞了些銅錢:

“我一個姑娘家的不好說什麼,麻煩您去裡頭說一聲,讓他們別吵了。”

那大爺接過幾個銅板,便在酒館門口吼了兩句:“這年還沒過完呢,吵什麼吵。再吵我報官了。”

白永絡聽著裡頭已經安靜下來,便轉身離開。

(九)

過了元宵,何洛庚與白永箏便也要回何家的宅子去了。白永絡總算鬆了口氣,不必日日刻意躲著,總算舒心了。

到底還是姐妹,她送白永箏上馬車,白永箏那雙漂亮的黑色眸子看著她:“你不恨我?”

“太累了。”白永絡回答道。

“可惜我還是沒能搶走你的東西。”

“姐姐不知道,他前幾日偷偷讓人把我那簪子送來了,我一看便是銀鏽斑斑,可見是要斷我與他的緣分了,想與姐姐一心一意地過,他心裡是有姐姐的。”

“真的?”

“到了這種地步,我還騙姐姐作甚。”

白永箏握著白永絡的手,眼中只含了眼淚,不知該說什麼。

“姐姐這身上,頭上,哪一處不是貴重東西,想來也是姑爺捨得。”

白永箏對她笑了笑,似乎是終於放下,便進了馬車。

白永絡回了房裡,正解了斗篷,春蒲便說道:“剛剛於二哥來了,三小姐還未回來,我讓他在廳堂等著了。”

白永絡正奇怪:“這個日子?奇怪,少見他隔日來的。往常不是三四天來一次麼。”

“奴婢也不知道,還是三小姐自己去看看吧。”

白永絡去了廳堂,便見於出雲臉上幾處淤青,想來是那日在酒館打鬧弄的,可卻又要裝作不知,便問:“你這是怎麼了?臉上怎麼青一塊白一塊的。”

於出雲乾笑了兩聲,神色有些不自然地說道:“夜裡下雪,地滑,摔的。”

“你也小心些,夜裡便不要送貨了。”

“三小姐……外頭那些說話沒頭沒臉的,你若是聽了,莫要生氣……可不能衝動。”

白永絡覺得於出雲說話越說越奇怪,想了想那夜的事情,也對不上。

自己也並未衝動啊,他到底在說什麼呢。

“我……三小姐,那吳姑娘是假的。”

“哦?”白永絡低頭喝茶,不緊不慢地說道。

於出雲咬緊了嘴唇,似乎是下定決心似的說出一句:“若三小姐不嫌棄,小人,小人願意護三小姐一輩子!”

他緊張地抬頭看白永絡的反應,白永絡卻只側著頭將茶杯放回案上。

“若小姐不願意……也……”

“誰說我不願了?”白永絡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呆子。”

“真的?那三小姐可要答應我,不可答應那富商的提親!”

“什麼提親?”白永絡更加摸不著頭腦。

“是春蒲姑娘告訴我,說三小姐聽了外頭的人那些混賬話,一氣之下便答應了城東那老富商納妾的提親,我這才緊趕來了。”

白永絡這時才明白著了春蒲這傢伙的道,想叫她來,院子裡的下人只說她出去置辦東西去了。

看著在廳堂里正一臉無措的於出雲,白永絡想起之前自己居然就這麼答應了,便趕忙轟他出去。

“三小姐,三小姐,你可要答應我啊!”

雖然不知自己為何被推出了門外,但於出雲臨走之前,還是大喊了一聲。

“答應了,答應了,囉嗦!”

白永絡把門關上,臉已紅得像深秋的柿子。

後記

“永絡,孃親聽聞於二哥前幾日來府上提親了,大娘子的意思是允了。”

“嗯。”

“雖然有些委屈了你,只是現如今外頭的風言風語實在於你不利,孃親也是看著於二哥長大的,是個實誠孩子。”

“孃親,女兒不委屈。”白永絡抬頭看著鄭娘子,笑了出來:“女兒真的不委屈。”

-完-

作者的話:

一個俗人,是筆名亦是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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