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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最“鹹”城市,為什麼是自貢?

2022-05-17由 食上百味 發表于 美食

三聯生活週刊

中國最“鹹”城市,為什麼是自貢?

『這座城市的“鹹”,首先是兩千年曆史、數量眾多且高度繁榮的鹽業帶來的;其次是“火爆”,鹽幫菜的烹調手法火力兇猛,勁道十足;再有就是口味重且濃且辣,這是個使用鮮辣椒絕不含糊的城市。』

作者 / 駁靜

鹽幫菜中在全國最有名氣的菜肯定是水煮牛肉,即便沒吃過,大概也不會被“水煮”矇蔽,因為由它衍生出來的水煮系列,在開遍全國的川菜館子裡是常見的,

它又麻又辣的風味,參與塑造了我們越來越重的口味。

除了水煮系列,還有火爆系列,它所應用的食材就更廣泛了。我在自貢吃到了人生中堪稱完美的一次腰花,就是火爆腰花,由石溝大飯店王師傅所做。它所在的石溝村,距離自貢市區近半小時車程,屬於那種需要特地驅車前往的隱密餐館,但自貢人是真熱愛美食,石溝大飯店以及與之氣質極為相似的“電子廠餐館”,

都是一日兩餐,餐餐滿座,可謂“鄉村米其林”。

保險一點,你最好提前預訂,吃的也是疾風勁雨般的火爆菜,圖個過癮。

中國最“鹹”城市,為什麼是自貢?

▲電子廠餐館被當地人譽為“鄉村米其林”

自貢人吃牛肉,因為鹽井曾大量使用水牛與黃牛作勞動力,退役的牛送去作食材理所應當,至於風味,則由鹽商與鹽工共同創造。記錄在案的鹽幫菜牛肉菜餚有近100種,在今天的自貢,多數都不再流行。

其中仍可見到身影的

除了水煮牛肉、燒牛肉外,還有火爆黃喉、牛肉蒸籠、火邊子牛肉等,

自貢人說,牛肉在他們的餐飲生態裡有式微的趨勢,目前來看後來者居上的是兔子,冷吃兔和鮮鍋兔最為有名。

鮮姜和鮮辣椒最為自貢人喜歡,

其中辣椒主要是朝天海椒,也叫七星海椒,

因為它們朝天生長,往往一簇是七隻,但辣度似乎比雲貴的小米辣略遜一籌。我在自貢吃到的最辣的一個菜是燒牛掌,老闆曾師傅所用的就是雲南小米椒。豆花飯、蘸水菜裡搭配蘸水,往往就用本地產的七星海椒,對外地人來說,它已經足夠兇猛。

四川人愛吃泡菜,

自貢的井鹽按當地人的說法自然是“沒有不能泡的東西”。

聽“鹽府人家”的創始人簡傳紅說,他找到一口小鹽井,某一段岩層所產的鹽,連海鮮都能泡,鮑魚、蝦這些他都試過,“三年不變色”,“那段地層裡面含有某種特別的微量元素,其他井沒有,能保鮮”。

在自貢,普通人家裡常備泡菜,所用除了花椒和酒,首選當然也是本地產的井鹽。

鹽幫歷史

自貢鹽幫菜兩大發明:水煮與火爆。

“水煮”是從水煮牛肉開始,流傳到北方的應當是水煮魚。我上大學的時候,學校東邊靠近東門有個矮樓,就是個賣水煮魚的館子,同學間很流行去那裡聚餐,我只記得很辣。

到自貢吃這裡的水煮牛肉,方知,水煮等同於辣,是以訛傳訛,

真正的水煮牛肉不會用辣椒攻擊你的口舌,而只是為了壓腥增鮮,最注重突出牛肉的本味。

一辣遮百醜,一旦一個館子不分青紅皂白,大量放辣椒,特別是小米椒這一類,那它要麼做錯了,要麼就是對食材沒信心。

中國最“鹹”城市,為什麼是自貢?

▲鹽憶文化餐館的水煮牛肉

火爆與水煮一樣,也是種烹飪技法。

如其名,要求的是猛火快炒,迅速出鍋,有些地方就只用“炒”這個字,本質上是一回事。

在自貢,你最常聽到看到的火爆菜,應當有

火爆肥腸、火爆腰花、火爆黃喉等幾樣,

有豬的內臟,也有牛的,都是下水,吃的就是一個熱烈生猛。自貢有家成名很早的小館子“橋頭三嫩”,其三嫩就是豬肝、腰花和豬肚。

“火爆”還有變身,叫“小煎”。

這個說法可能只在鹽幫菜裡看到,因為這是個自貢的方言,比火爆入鍋的時間稍長一些,火力小一些,“阿細”的小煎雞很受本地人歡迎,以至於乾脆用它做了店名。

到自貢,你會四面八方地聽到它們,可以說是鹽幫菜裡打頭陣的兩個詞。與此同時,不可否認,鹽幫菜還是很辣的,有些菜裡有固定搭配,比如鮮椒與仔姜,彷彿楊過與小龍女,是要成對出現的,一旦出現這二位,那麼南方人如我,幾乎就是金輪法王面對雙劍合璧,肯定要敗下陣來。

我現在回想起自貢,就是嘴裡長的兩個大潰瘍,以及在口腔潰瘍中呲牙咧嘴頑強地繼續吃的場景。這是一個容易上火的城市。

小米辣、海椒、仔姜,樣樣氣量可觀,下手兇狠;火爆、水煮、小煎小炒,自貢鹽幫菜的烹飪技法也是擲地有聲。有氣勢,有派頭,有規矩,自成一家。

按學者估計,自貢鹽幫菜超過1000道,陳茂君和自貢名廚陳禮德編著的《自貢鹽幫菜經典菜譜》記錄的就有300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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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貢名廚陳禮德做的炒牛肉

鹽幫菜絕對算不上溫柔,其中一個特點就是重鹽重辣、味厚味足。

我此行主題是“鹹”,自貢不需多說,天然就是“鹹”的,這個城市因鹽而設,自貢鹽幫菜的味型、技法和主要食材,都與鹽井密切相關。

公元前252年,中國正處在戰國時期,水利工程專家李冰開鑿了世界上第一口鹽井。那是在四川省廣都縣,由此井始,整個四川省開鑿有大量鹽井,但沒有一個地方像自貢這樣密集,

它的名字是從“自流井”和“貢井”這兩處鹽井名中各取一字而成。自貢採滷製鹽近2000年,開鑿的鹽井超過1萬口。

其中燊(shēn)海井,是世界上第一口超千米的深井,它現在成了一個博物館,

陳列了超出想象的鑽井、汲滷等木製、竹製開採工具。

直到公元100年,自貢的鹽工才明白,原來經常引起工人頭暈、衰弱的原因是種氣體,它對身體有害,並且還會引起爆炸。後來自貢人就開始利用這種天然氣燒煮滷水,這個場景今天還能在燊海井博物館裡看到。圍繞著鹽商、鹽工以及採鹽的主要勞動力牛,自貢形成鹽幫菜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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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貢燊海井博物館裡展示的製鹽現場

為成千上萬的鹽工群體服務的集市街館,發展出許多吃法。至於鹽商,當然吃得精巧、細緻,有的甚至達到了標新立異的程度。鹽商們自有大廚,各家家宴裡的拿手好菜,也會被談論、比較,像揚州和自貢這樣因產鹽、製鹽和販鹽出名的地方,繁盛一時,會吃的、會做的,大有人在。到這樣的地方尋找美食不會錯。

不過,“鹽幫菜”大名得以響遍全國,還得到21世紀。2003年,簡傳紅將“鹽府人家”開到成都,它之前,2001年有率先在科華北路落腳的“蜀江春”,緊隨“鹽府”之後,還有“阿細”和“美蛙居”。後來幾年,成都人都知道要吃鹽幫菜、吃美蛙就去科華北路。這幾家餐飲企業算是自貢鹽幫菜進軍成都的先鋒部隊,其中最能打的,當數牛肉系列、兔子系列、田雞系列等。

簡傳紅現在是自貢市鹽幫美食產業協會會長,他告訴我,2003年他的店裝修完成,打算開業。當時“非典”剛結束不久,一切在復甦。他想,既然來了,不如搞點宣傳。他找到《華西都市報》,當時四川省正在呼籲所有地市到成都去“豐富川菜”,在這個契機下,該報一連七天給予鹽幫菜內容相關版面,其中有篇文章《你以為鹽幫菜都是鹹嗦?》,是個反問句——鹽幫菜可不都是鹹的。

你看,

當年連四川本地,也需要為鹽幫菜正視聽。

我來自貢之前,也掉以輕心,沒料到這裡有相當一部分經典菜辣味這樣重。

事後來看,那是屬於自貢鹽幫菜在成都的一次較有規模的發聲,“去科華北路吃自貢鹽幫菜”深入人心,鹽幫菜餐館又由成都及重慶,隨即繼續北上,才被全國食客所知。

水煮傳奇

到自貢的第二天,我們將周可行和陳禮德兩位大廚請到某家常菜館,先行點了水煮牛肉等菜。現在想來,近乎失禮,水煮牛肉是名菜,而這兩位都是鹽幫菜名廚,水煮牛肉是他們的基本功。上菜後半小時,都未見兩位伸過一筷子。周師傅後來告訴我,那碗水煮牛肉,他打眼一看就知道做得不大對勁。

首先刀工不對。

水煮牛肉最好選用牛背脊的部位,切成兩毫米厚。肉要做到嫩,厚一點頂要緊,厚才能鎖住水分,

而上的牛肉切得太薄了。下鍋前要用澱粉裹一遍,目的同樣也是為求其嫩。

其次火候不對。肉捲起來了,牛肉一旦蜷曲,說明這肉肯定做老了。整塊肉從下鍋到出鍋,得時時提防它過度受熱,蛋白質過度收縮很容易老,咬起來不大暢快。

所以傳統做法就想了一些法子,比如添入青筍或絲瓜,最主要的是為熱鍋降溫,最終,保持牛肉的鮮嫩口感。

這家家常館子裡的水煮牛肉吃起來嫩倒是嫩,但卻是詭異的滑嫩,倘若從技法上做不到,大概只能從歪路子上想辦法。我嚼了兩口,囫圇吞下,不敢再吃。第一頓水煮牛肉以失敗告終。

水煮牛肉並不需要找,自貢街上本地餐館多半有這道菜,酒樓大廚或市井小館,多少都能整治水煮牛肉,畢竟它是鹽幫菜裡的首席。不過仔細品嚐,都能找出些缺點來。這些餐館的水煮牛肉或過老或過嫩,過嫩是什麼?就是嫩得可疑,牛肉表面滑滑溜溜,不知裹了什麼東西。有的雖然不老不嫩,可是會被牛肉底下的墊菜嚇一跳——怎麼竟是溫涼的。

也有的表面上看厚厚一層辣椒,吃起那片牛肉來,卻並不覺得可口,甚至稱不上入味,辣椒雖厚,可浮光掠影,不得人心。還有的完全是麻辣佔上風,蓋住牛肉本味。

在鹽憶文化餐館吃到的水煮牛肉倒是有滋有味,是流行多年的新式做法,

與傳統做法最大的區別是“淋油”,蔬菜先單做,盛菜出鍋後,再燙牛肉,最後還有燙油淋入盤內的過程,滋啦作響,香氣四溢。

有的餐館還會把這淋油步驟移至桌上,不得不說是個吸引食客的好法子,吃起來也更清爽一些。

傳統做法講究“一鍋成菜”,也就是說蔬菜與牛肉混做,最後一同出鍋,同時用沸油封住表面,保持水煮牛肉的溫度。這是當年名叫範吉安的大廚所發明。在那之前,

這個菜大概可以稱作“氽湯牛肉”,鹽工將牛肉切片,在白水裡煮熟,再用蘸水佐之,以此飽腹,卻有蓋不住的腥味。

範吉安在大約90年前,發明了這道菜。

周可行後來為我們演示了一遍傳統水煮牛肉的做法,對鹽幫菜味厚、味足這一點,真是領略到家了。為了最大限度地對牛肉賦味,有不少程式,比如二加紅油,目的是冷卻熱鍋,再比如自然脫芡,而不是另外勾芡。

混煮還意味著不能使用豆瓣醬,因為它與蔬菜不適配。怪不得許多餐館都摒棄了這種做法,因為它的確需要更長、更細緻的烹調。

後來我們吃到蘸水菜,不由得想,雖然範吉安發明水煮牛肉,“水煮”這一烹調手法也應用到其他食材上,但當年鹽工所吃的蘸水熟牛肉,似乎也以某種方式保留了下來。

蘸水,過去講究“十子口王家醬園的口磨豆油,新店子七星朝天椒,現炕現舂的熟油海椒”,現在,豆花飯、羊肉湯、蘸水菜,都講究如何調配佐料,為食客呈上一份蘸水好料。

我們去的這家蘸水菜在長土鎮,那是個空蕩蕩的鎮子,唯獨有幾家館子還有人氣。此地人口原來有2萬多,長土鎮鎮政府組織實施拆遷改造,居民都搬遷出去,目前剩下不到100戶。不知是誰運氣更好,是因為古鹽道而被保留下來的艾葉鎮,還是加入拆舊建新洪流裡的長土鎮?

艾葉鎮我們後來也去了一趟,

“艾葉土雞腳”大大有名,

我們吃來覺得不過爾爾,鄉鎮美食也不是個個都名副其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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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葉鎮引以為豪的艾葉雞腳

自貢人是真熱愛美食,很難想象這樣一個搬遷一空的鎮子,還開著幾家平民餐館,全靠特地開車過來的食客維繫生意。“維繫”並不是個特准確的詞,因為這些店的生意基本都不錯。

“郭大孃蘸水菜”就在長土街上,老闆是個年輕人,名叫李航,他父親偶爾也露一下臉,開店的是更上一代,李航的奶奶。

所謂“蘸水菜”,是冷盤,白水煮的牛頭肉、牛肚、牛筋、白肉(豬肉)、豬舌、兔肚等這些東西,切得極薄,三兩一份,兩個人要三盤,一個湯,各自一碗米飯,就是足夠豐盛的一頓。

吃的時候也簡單,蘸水中打個滾,白進紅出,滋味很好,更像是下酒菜。只不過這裡的食客大都只是單純吃飯,他們開車二三十分鐘專程前來,實際上可能十分鐘結束戰鬥,來了就上菜,冷盤不用等,不喝酒,光吃飯,翻檯率可以達到驚人的七八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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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大嬢蘸水菜偶爾也會有食客來喝一杯,而最常見的客人是隻佔桌子十幾分鍾,吃完就走

其中最有特色的是牛頭肉,

很香很軟,也不綿,紋理很細;牛筋脆生生的;牛肚是白牛肚,絲狀,乍看像魷魚絲。白水煮熟,水中只需加鹽。蘸水也是常見調料,紅油、小米椒、香菜、蔥花,多出一味花椒粉算是特別,聞著很醒人脾胃。這些食材本身都是靠齒感取勝,蘸水賦予滋味,無法再簡陋的圓桌子,拼桌很常見,整體有一種特別的氣氛。

像是貧苦生活裡突降廚房、可運作的食材,比方說一個牛頭,大的能有兩斤肉,小的只有六七兩,煞費主婦功夫;也像是食客樂中作苦,鹽幫菜畢竟口味極重,跑到鄉鎮來吃一口相對清淡的蘸水菜,多少有些儀式感。

這菜27元一份,一份三兩,不論什麼肉統一都是這個價,沒有選單,數盤子計賬,生意忙的時候客人就自己招呼自己,蘸水臺開放使用。

店裡還有個豬心肺蘿蔔湯很受歡迎,湯裡只放鹽,沒有味精,沒有雞精,也沒有胡椒,

當然,也不大需要,湯底是當天煮肉的肉湯熬出來的,白蘿蔔的清甜成為這碗湯的主角。李航告訴我,這碗清爽的豬心肺蘿蔔湯每桌必點,很受歡迎,自貢菜並非一味的味足味重、雙椒並重。

做到李航這第三代,破破舊舊的同時又吸引大量客人,總歸要食材好、手藝好。李航奶奶主持店面時,豆花做得相當出色,目前這些冷盤甚至“排不到她老人家廚藝的前三”。不知怎麼,近幾年反而大家都偏愛店裡的蘸水菜,於是從善如流,只做這幾樣最受歡迎的菜品。雖不知未來如何,眼下倒是樂滋滋地很能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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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貢長土鎮,李光明家的蘸水菜在這裡經營了20多年,人氣很旺

鹽工伙食

早年,自貢人可以吃到的鹽場牛,是辛勤工作一生的牛,得鑿井、汲滷、負重,同時也受到精心照看,讓它們休息好、不生病,比如它們夏季每天都能洗澡吃青草,為了防中暑,

還隔三差五有蛋清調配的中草藥伺候。

在鹽井普遍以牛為勞動力的幾百年時間裡,每年在役水牛有2萬頭(也有說“鼎盛時期達到10萬頭”),每年淘汰退役的牛數量眾多,下一步當然是進屠宰場與市場。當時,鹽工最輕易吃到的肉當然就是牛肉,豬肉、兔肉都比牛肉昂貴。這些牛在役期間都是“過度鍛鍊”的,骨肉異常發達,肉質自然就好。

20世紀初蒸氣動力普及後,牛力逐漸退出鹽場,今天延續下來的是烹飪技法和習慣,肉質大概是無緣再見。

水煮牛肉也是鹽工最先吃起來的,但他們真正大量賴以為食的,還是燒牛肉這類更廉價、油脂豐富的菜式。用自貢人的話說,好的牛肉都給資本家吃了,留給鹽工的是邊角餘料,不過也看年景。邊角餘料以及牛肚、牛板筋這些下水,主要是鹽工發揮想象力發明出來的吃法。

其中燒牛肉最為普遍,它用的是牛腩,肥肉佔比大,也符合體力勞動者的需求。自貢匯興路上有家“大安燒牛肉”,大安是地名,老店開在燊海井一帶,光顧的就是鹽工。

老闆陳彬今年40多歲,他說小時候看到過來店裡吃飯的鹽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場景,有的還光著膀子。陳彬的上一代人開了家燒牛肉店,用最古老的方法吸引鹽工:將兩鍋熱騰騰的燒牛肉擺在店門口,桃李不言,食客自然尋味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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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安燒牛肉的廚房裡,師傅正在使用直徑一米二的大鍋翻炒

在“大安燒牛肉”的廚房,有口大鍋直徑一米二,廚師伸長脖子揮舞大鏟,一早就要將當天所需要的牛肉翻炒得當。

這一步是為了入味,炒到七八分熟,起鍋,倒入另一個鋼桶裡,接下來就得小火慢燉了。這口鍋有機關,一分為二,隔板有孔洞,湯汁流到隔壁,為的是稍後煮蘿蔔,煮蘿蔔不能超過半小時,出菜的時候再合二為一。

說起來就是蘿蔔燉牛腩,全中國人都熟悉的味道。今天的燒牛肉比當年鹽工所吃大概要講究一些了,最佳是帶筋的牛腩,都是瘦肉的可不行,得有肥有瘦才有嚼勁。

到陳彬是第二代,但20多年來味道幾乎沒有變化。吃起來真是美味,令人滿足,特別是白蘿蔔,柔和而且濃郁,吸飽了紅燒牛腩的香味,幾乎可以只吃蘿蔔不吃肉。尤其是冬天,熱著上桌,快快吃起,吃得慢了,碗裡就浮上一層牛油,沒那麼可口了。

陳彬說那時的鹽工吃起來是真快,一會兒一碗,一會兒一碗,碗堆疊在桌上,看誰堆得高,約莫也有點炫耀的意思,言下之意是今天發工資了。據陳彬猜測,臺灣地區流行的紅燒牛肉麵就得到過大安燒牛肉的啟發,不知真假,但風味上的確頗有相似之處,都是油多味足,適宜搭配主食,

只不過在自貢,人們吃紅燒牛肉是配米飯。

大安燒牛肉店裡還有十幾種牛肉菜式,其中冷吃牛肉是我在自貢吃到過的最喜歡的味道,肉絲分明,每一條都硬朗有力,當然辣味也很足。我們是在燒牛肉快吃完的時候,突然聽說也有冷吃牛肉,本來並無期待,但一入口就停不下來,這一份原本是下酒冷盤,一會兒就光碟了。

我回北京後還時有想起,當時記住了它淘寶店鋪的名字,下單寄到後迫不及待地拆封,發現氣質與店裡的判若兩人,原來令人傾心的絲條狀沒有了,只是僵硬的條塊狀,肉也硬,那種辣味十分凜冽,想來真空包裝的食品,要做到與現場同樣好吃,是件很難的事。

在電子廠餐館無意中吃到紅燒牛掌。乍聽牛掌,還反應不過來,實際就是牛蹄,口感上可以類比豬蹄,但你不吃的話想象不到,牛蹄比豬蹄有筋道三倍,不,或許是五倍,

它的軟糯與豐富的膠質,很難有其他食材可以抗衡。

紅燒牛掌一上來先聲奪人,舌頭口腔統統遭到伏擊,實在是辣,難以形容,只覺得嘴裡刀光劍影,刺激得我眼淚立刻流下來了,

可還是不由自主地又夾了一塊。切成小小一塊,異常堅韌地與牙齒較勁,現在寫來真是口水漣漣,我以前不知道想到一種辣的食物也能有類似望梅止渴的效果。

頭腦裡不知哪塊區域在做決策,抱以僥倖,盼望下一塊或許沒有這麼辣。糊塗透頂,怎能不辣。幾塊牛掌夾走後,埋伏在牛掌底下的小米椒暴露身影,真是把辣椒當作墊菜似的鋪了厚厚一層。

這家電子廠餐館正如其名,就開在無線電二廠的圍牆根下。廠子現在當然關門了,當年盛況空前,80年代,很多人家裡的磚頭收音機都出自該廠。門口那條馬路上,挑著冷盤來兜售的就有十幾家,都想做廠子員工的生意。到2000年,廠子徹底垮了。

餐館曾師傅,30年前做的也是廠子員工生意,沒想到不論是廠子還是冷盤攤子都黃了,自己成了唯一留守的那個人。在這種情形下,也確實只有味道好,才能從遠處吸引食客,讓大家跑一趟,仍感到物有所值。

別的不說,不知從何時開始,電子廠餐館在自貢城裡獲得了一個“必須預訂”的名號。除去上海,中國大多數城市的市民,下館子並無事先預訂的習慣,人氣旺的餐廳,去了大不了就是排隊,有的餐館乾脆拒絕預訂。而這家電子廠餐館,我們在出租車上談到它時,師傅在旁邊搭話,預訂了嗎?這家不預訂吃不上。

訂了的。頭天早上打電話預訂了一席,甚至把具體菜式都報上名去。原因在於,像牛掌,每日只備一二十斤。物以稀為貴,這是在別處吃不到的部位,因此總是最早被預訂一空。說起來很少有餐館願意整治牛蹄,也有道理。

因為牛蹄大概是牛身上最腥的部位之一,曾師傅調配去腥配方,三四年間才逐漸完美;而且程式相當複雜,頭天早上就得準備,清理乾淨後,要放流水沖泡半天時間,隨後才是浸泡過夜,中間最好多換幾次水,曾師傅說他每個月光是水費就要交好幾百。即便如此,我看曾師傅還是未必有十足信心,加入大量小米椒,大約也有用大量的辣壓蓋住腥味的意圖。

曾師傅大概不知,自貢人做牛蹄也有其歷史。自貢過去盛行吃牛肉時,原料易得,牛蹄這般難以去腥的部位,多半是一丟了之。據說有鹽商想吃熊掌又不得,異想天開,拿牛蹄代替,所以才會將這道菜稱為“熊掌牛蹄”。過去,牛蹄上桌前還要擺放成掌的形狀,做一點類比熊掌的形象工程。

我在陳茂君所著《自貢鹽幫菜》一書中讀到它的烹調手法,與曾師傅所做已大異其趣——

用姜、蔥、料酒去牛蹄腥味,反覆四五次之多,加肥膘肉、醪糟汁煨軟,再上籠蒸四五個小時。

不過這家的菜式就是比一般鹽幫菜更辣,比如我們還點了三條鯽魚,也是極辣,我親眼看到辣椒入鍋是用“傾倒”的方式,出手闊綽。見此情景我心中感慨,沒想到這輩子吃辣的巔峰就在這裡了,此行去寫“辣”的同事,去了湖南和江西,不知在“辣”的層面能否勝過我這家電子廠餐館。

餐館挨著一個小破池塘,地勢略低,平處,黑色的東西高高堆起一個山包,是無煙煤,這是個到現在還用煤的餐館。曾師傅藝高人膽大,年初從貴州拉回煤,一口氣買了6噸,花掉將近5萬塊。用的辣椒則是雲南貨,一大箱,高高堆在牆邊,隨時準備跑進廚房跳入鍋中大幹一番。準備功夫都在廚房外。曾師傅在廚房裡出手豪邁,不是沒有道理。貴州的無煙煤,雲南的小米椒,炒一桌自貢的鹽幫菜。

曾師傅這家小館子,完全就是我們此行自貢所見所嘗的鹽幫菜之縮影。不只是味型上,還在於其精神。時代背景劇變,繁榮一時的電子廠倒閉了,賴以為生的餐館反倒存活了下來,曾師傅取其精華,全國範圍內尋找生產資料的最優解,把一家小館子做得紅紅火火。

此地再往前追溯,它所在的高涼山一帶,是明末清初陸路鹽道的必經之路,從自流井鹽場,鹽工挑著擔子東行,一直走到沱江的牛佛渡口,那是古鹽道的繁榮呈現。

椒姜雙雄

椒是鮮椒,姜是鮮的嫩姜,二者總是成雙成對出現。

川菜普遍更習慣用泡椒、幹椒和老薑,但自貢鹽幫菜裡最突出的一個特點就是用新鮮的辣椒,用鮮味更足的嫩姜,還有新鮮的花椒,這個複合味一出,固然辣、固然麻,可總讓人慾罷不能,成癮性就在它的鮮。

不瞞大家說,我在自貢那幾天,雖然為口腔潰瘍叫苦不迭,有一天半夜卻無法自制,在酒店房間裡吃空兩袋冷吃兔。手比腦子快,等理智覺醒,所能做的也只是,每吃一口就自問一遍,你在幹嗎?你快收手!後來又吃到冷吃牛肉,還特地記下淘寶店鋪地址,未雨綢繆,為回北京後下單做準備。凡此種種,都是自貢鹽幫菜叫人難以抗拒的證據。

椒姜雙雄,重點為青蛙和兔子打配合,由此誕生仔姜田雞、鮮鍋兔,這兩道是如今非常流行的鹽幫菜。

吃田雞,可以追溯到鹽商開的宴席。自貢鹽商吃出的花樣不少,就像在揚州,鹽商為吃一口鮮捕鰣魚,也大費周章一般。如出一轍,我在自貢聽到的最神秘兮兮、以訛傳訛的一樣食材叫退鰍魚,傳聞它出水即死、死後肉質立刻變為豆腐渣,所以只能現抓現烹。

中國最“鹹”城市,為什麼是自貢?

▲宏發餐廳的仔姜田雞

物以稀為貴嘛,鹽商要吃就吃普通人吃不到的東西,所以有一姓王的大鹽商,早上第一頓就要吃它,有需求就有供應,從產地沱江至這姓王的家中,共一百多里地,烹調好的退鰍魚裝入銅爐,擊鼓傳花般送到鹽商家裡,一路都有小火煨之,送到鹽商床頭時,嘿,還熱乎著。

還頗有一些殘忍吃法,什麼豬血泡、鵝掌烙,如今已經見不到。其中“罈子青蛙”倒以某種形式保留下來,大概因為這種食材本來就田間可捕,不會被鹽商霸佔。

關於罈子青蛙,我在自貢聽一些人講起,也在書上看到過,場景大致是這樣的:罈子裡盛鹽水,同時再放幾根木條,將活蹦亂跳的青蛙倒進去,可水是鹹的,青蛙就會跳出,擠到木條上,再落水,再跳,如此反覆,有說密封幾個月後再蒸的,也有說等青蛙激烈運動一會兒,立刻拿去蒸的。

據說此時的青蛙受鹽水刺激,肌肉會充血,因而比平時更緊緻、更美味。

食用青蛙的習慣或許由鹽商開啟?未必是,也不必去考證,反正“仔姜田雞”這道菜在自貢很受歡迎。我也記得有幾年,北京很流行吃牛蛙,印象中有個詞叫

“沸騰美蛙”,

特別是夜宵場所,佔有率幾乎可與小龍蝦一戰。田雞腿上的肉是很多很鮮美的,尤其是腿骨細細一條,比啃雞爪、撥蝦殼什麼的還更簡單些。

自貢人因為愛吃田雞,而形成養殖產業鏈。我後來去自貢西北角上的榮縣,在那裡的菜市場,見到不少攤位在售賣田雞。它們暗綠色,並不鳴叫,待在網兜裡,網就在地上,跳來跳去,跳不出去。

我跟老闆搭話,這是野生的嗎?老闆笑話我沒常識,冬季,田雞都在冬眠。殺田雞那一幕也是看過後無法再忘(此處需要血腥預警,不想看過程請跳至下一段。)只見攤主老闆將頭一剪,又迅速將四腳腳蹼剪去,剪刀頭不知在哪裡一拽,整張皮就撕了下來,丟進桶裡,身體還在動彈。處理青蛙是分工合作,另一個人從桶裡撿出青蛙,一分為二。這樣處理就算完成了。

蛙這種“田鮮”,應季才味道鮮美,就像黃鱔或泥鰍,

追求鮮味的自貢人會告訴你,不是野生的根本不值得吃。我從小在浙江的鄉村長大,村子依山傍水,鄉村野味吃過不少,還記得的有蛇(還吞過蛇膽)、野豬、野兔、斑鳩,但從來沒有發自內心地領略過黃鱔或泥鰍的滋味,我不喜歡那種綿軟沒力氣的魚肉。

夏天倒很能吃到一兩頓田雞,農村孩子,下了課去田裡釣青蛙,甚至是課餘活動。我媽媽是拿青辣椒和老薑去炒,好看,聞著也香,印象中我小小年紀開始喝啤酒,就是那會兒從吃田雞開始的,實在太辣了嘛。

不過這趟在自貢,我只在宏發餐館吃到了田雞。

問起一些當地人,去哪家吃鮮鍋美蛙,都說“哪家都行”,但會立刻補一句,現在不是季節,一副對冬天還要吃田雞興趣寥寥的樣子。我、攝影師以及自貢朋友袁先生,生拉硬拽去了宏發餐館,也是開了多年的老店。店裡老闆說,夏天他們生意是很好的,桌子都要擺到店門口,這還要排隊。雖然不應季,這家的田雞腿肉肥肥彈彈,爆炒得當,味道是不差的。

再說兔子,名菜叫鮮鍋兔,無論是配料還是烹飪手法,與田雞大體相同。鮮鍋兔和仔姜田雞,整體給我的感覺是紅紅火火,比一口烈酒灌入腸胃陣勢要更大,

椒姜雙雄對口腔的猛烈刺激,又鮮又辣,非常引發食慾。

中國最“鹹”城市,為什麼是自貢?

▲自貢人愛吃兔子,阿細餐飲的創始人塗克敏2021年新開了村村兔二,是個以兔子為主打的餐館

原來兔子是在廚房裡現場宰殺的,現在不允許了,退而求其次,當天去市場裡買現殺的回來。自貢人愛吃兔子,尤勝過田雞,兔子一年四季都可吃,做法也多樣。自貢有家2021年新開的店叫“村村兔二”,店裡光吃兔子,選單上有18種兔子菜。

廚師告訴我,本來準備了30多道,18道還是精簡後的版本。其中我喜歡吃的有兔頭、小煎兔,鮮鍋兔也不賴,其中最辣的就是鮮鍋兔了,真是名不虛傳。

冷吃兔在自貢很有名,幾乎家家都會做,所以去市場買兔子的,有不少是普通人家。餐廳更上一層樓,為食客排解麻煩,做去骨的版本,也學會了做真空包裝到線上賣。

冷吃兔就用的是幹辣椒了,作料很多,其中有花椒一味,整個烹煮過程就是一個逐漸入味的過程。

出鍋前要用紅油再烹調一次,為的是增亮,也有用油隔絕空氣的意思。

冷卻後再吃,風味無窮。但確實,好與不好,吃在嘴裡是很明顯的。我在榮縣市場上見到幾個自制冷吃兔和冷吃牛肉的攤位,一盆盆堆得滿滿的,燈光之下十分誘人,於是忍不住稱了半斤冷吃兔,油太大,回味也不好。你要去問自貢人,他會告訴你,

最好吃的就是自己家裡做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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