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羽叟

一直以來，我都羞於表達我內心深處的一樁人生之恨，因為我自覺那事太俗，而且事又太小。

讀閒書，偶然讀到民國才女張愛玲逸事，說她有人生三恨，恨海棠無香，恨鰣魚多刺，恨紅樓夢未完，不覺心裡一動，想她玲瓏而綺麗的人生，孤獨終老在異國他鄉的寓所，傳奇之中的蹉跎該有多少憾恨可以被世人銘記和傳說，卻雲淡風輕地只流傳下這無足輕重的人生三嘆。

是啊，人生的記憶，有時極像粗眼大孔的篩子，隨著歲月的搖晃，許多前塵往事都會從篩孔中漏下而隨風飄散，留在篩面的雖然莫名其妙，卻又萬分真實而且珍貴。

我既然沒有她萬分之一的雅緻，就不必再為自己人生之恨而難堪，可以坦然交底心中那件隱秘恨事。那一次，吃臘肉面卻沒有喝上湯，讓我耿耿掛懷了幾十年。

大學一年級之後的暑假，我陪一位同學他串門到另一位同學她家做客，他和她是青梅竹馬的發小，所以，她的媽媽的熱情接待親切之中，更增加了一份特別的熱烈，雖然到她家已經是上午十點，但阿姨不由分說一定要張羅我們過早，當我面對阿姨端出的一大碗酸菜臘肉面時，正如阿姨所說“男娃兒長身體的時候餓得快”那樣，我立即就將初來乍到的拘謹拋到九霄雲外。

那碗麵喲，潔白的青花瓷碗冒著嫋嫋熱氣，暗紅色的辣椒絲、醬紫色的辣肉片、黃白色的酸菜條、綠油油的蔥花粒，五彩繽紛花團錦簇地鋪展在碗上，而那盪漾著土家風物精華的麵湯，正散發著誘人涎水的醇香。

看見那碗麵那一刻，我年輕的味蕾就已經開始歡呼了，我迫不及待接過阿姨遞來的壩漆筷子，老練地將面與臊子和勻，輕啜一口麵湯，麵湯的鮮香，立即令我有渾然欲醉，飄然欲仙的快感，緊接著就是一陣少年食客才會有的魯莽，風捲殘雲，瞬息之間我就消滅了那些聊可彈牙的固體山珍，正待拿出老饕誓與海王一決高下的陣勢，準備小口地慢慢嚥下那些沉澱與濃聚了鄉村風月和人間煙火的麵湯。

“湯喝不下，就不要勉強了吧！”阿姨將我對那一碗麵湯的凝視誤讀成了為難，又是不由分說，幾乎是強搶，將我面前即將入口，並將漫漶過舌頭、食管和胃壁的麵湯端走了。

就這樣，那碗麵以及那碗麵湯，作為失落在少年時代的珍饈美味，封存進了我味蕾的記憶之中，而與那碗麵湯的失之交臂，就這樣成了我的人生憾恨。在其後的人生奔走之中，在無數次觥籌交錯，杯盤羅列之間，我再也沒有找回那個美味了。

我時常暗自追問鑄成這件憾事的成因，阿姨對晚輩的關愛，對我少年老成的味蕾的隔膜固然都是原因，但我覺得最大的“罪魁禍首”還是那源自家鄉的土家臘肉，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也！

吃大自然應季菜蔬和嫩草，在鳥語花香，清風徐徐環境散養在農家的原種土豬，歷經春夏秋冬的季節更替，壽終正寢在臘月的屠刀下，豬肉再被農家一塊一條地陳列在火塘的橫樑上，接受煙氣中松柏香脂的薰染，那些熊熊燃燒的柴禾，其中還不乏如今人們視為拱璧的金絲楠，在這樣的虔敬和鋪張之下製成的土家臘肉，符合人們對珍品食材，和美食情致的所有期許和苛刻要求，它的美味只需粗疏的廚藝，或燉或炒或蒸，作簡單的烹飪就能夠彰顯“土家鮑魚”尊號的內涵。

是記憶年輕了味蕾，還是味蕾滄桑了記憶？馬齒見長，味覺減退，記憶衰退，可我這條老邁的舌頭啊，還固執地靈蛇吐信一般尋找著記憶中的味道，今天，家鄉土家臘肉的氣息，就惹得我的喉嚨一陣又一陣縮動。

有些人，有些事，有些情，因為珍視，註定會被珍藏在內心最為隱秘的角落，輕易不會說出口示於人，留給自己獨自回味，是否也會如那碗麵湯，會被世人誤解為遺忘與怠慢？

2021年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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