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啥後人會說:讀韓愈的《祭十二郎文》不下淚者,其人必不友?上
文 | 任襟亞
從一個公案說起
先探討個公案。
高中語文老師在講到《祭十二郎文》時往往會告訴學生:
蘇軾說——“讀諸葛亮《出師表》而不落淚者,其人必不忠;讀李密《陳情表》而不落淚者,其人必不孝;讀韓愈《祭十二郎文》而不落淚者,其人必不友。”
蘇軾啥時候、在哪說的這話呢?
據考證,清人章懋勳在
《古文析觀解》
卷五中提到蘇軾把
《陳情表》
、
《出師表》
、
《祭十二郎文》
並舉,稱其
“慘痛悲切,皆出於至情之中,不期然而然也”。
問題是,章懋勳離著蘇軾好幾百年呢,他在哪看到蘇軾這麼說滴?
這個不知道。沒出處!
早在章懋勳之前,南宋的趙與時在他的歷史軼事筆記
《賓退錄》
中是這麼說的:
“讀諸葛孔明《出師表》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忠也;讀李令伯《陳情表》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孝也 ;讀韓退之《祭十二郎文》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友。青城山隱士安子順雲。”
趙與時的意思是——這話也不是他說的,而是一個叫安子順的隱士說的。
南宋緊挨著北宋,如果蘇軾說過,趙與時不知情的機率,大家覺得有多大呢?
好了,意思就是這麼個意思,這話很可能並不是蘇軾說的,因為他名頭大,“他說”有說服力,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了……
不管是誰說的吧,反正至少從南宋時,關於“讀《祭十二郎文》不下淚者,其人必不友”的說法,千真萬確是存在的!
那麼《祭十二郎文》到底寫得怎麼個“感人法”,以至於“不哭一鼻子”都會有不友愛、友好的“人性瑕疵”之嫌了呢?
下面咱就結合這篇祭文的文字,看看它寫了什麼,又是怎麼打動人心的!
這篇祭文寫了啥
1.韓愈及侄子十二郎的悲慘身世
你知道“八仙”裡面的
韓湘子
嗎?
韓愈的侄子十二郎大名叫
韓老成
,韓湘子就是他的兒子。
韓愈兩歲就成了孤兒,跟著大哥大嫂過日子。
(
不省所怙
【hù】
,惟兄嫂是依)
。
至於他的侄子十二郎,成為孤兒的時候則是8歲。
韓愈總共三個哥哥。大哥
韓會
,比他大30歲。(估計不是一個媽生的)
另外兩個哥哥
韓弁
和
韓介
也早早去世了。
十二郎的生父是韓介,過繼給了沒有兒子的大伯韓會。
公元780年,42歲的韓會客死在廣東韶州(被貶)。那年,韓愈12,十二郎8歲。(本文年齡均採用我們今天更為熟悉的週歲,文中的
“吾年十九,始來京城”
應該是18歲)
相差只有四歲的小叔侄倆兒,分別是家族兩代唯一的骨血。丁弱祚薄,
孤苦伶仃。
(承先人後者,在孫惟汝,在子惟吾。兩世一身,形單影隻。)
之後跟隨寡嫂鄭氏顛沛流離,苦苦掙扎的日子其艱辛可見一斑。
正是因為家庭條件所迫,韓愈早早就扛起了養家的重擔。剛剛成年,為了生計就隻身從宣城跑到京城西安投親求職。(
吾年十九,始來京城。
)
2.仕途輾轉波折,叔侄抱憾分離
別看後來的韓愈被人奉為
“一代文宗”、“唐宋八大家之首”
,蘇軾評價他
“文起八代之衰”
,但是他的科舉之路走得分外不順。
經歷了三次科舉落榜打擊之後,直到第四次他才進士及第。然後又經歷了吏部三次失敗的
“博學宏詞科”
考試,又是到了第四次才被選上。就在這期間,他還永遠失去了撫養他長大的,情同老母的嫂子鄭氏。
考試上不順利,事業上同樣鬧心。
好不容易,他得到了
宣武節度使
董晉
的賞識,開始“觀察推官”的幕府生涯。
十二郎跑到他做官的汴州看他,他留侄子同住了一年。侄子才說回去接家眷一起來團聚,沒想到,第二年他的老闆董晉就去世了,他自然也就失去了汴州的工作。一家團聚就這樣被擱置了。
吾佐董丞相於汴州,汝來省吾。止一歲,請歸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來。
那就下一次吧。
不久後,韓愈又獲得了到徐州入幕府做官的機會,趕緊派人去接十二郎。誰想到計劃沒有變化快,派出去的人剛剛出發,他的官職居然又丟了。
當叔叔的想:
他們都還年輕,暫時分別,一定能有機會再次相聚,那就先“以事業為重”吧!
吾與汝俱少年,以為雖暫相別,終當久相與處。
他完全沒有料到,機會是再也不會有了。
公元800年,韓愈再次來到京城。
801年,終於通過了吏部的考試(第四次博學鴻詞科)。
802年,做上了國子監的學官,並寫下了後來大名鼎鼎的
《師說》
。
803年,在宰相裴度的提攜下,35歲的韓愈得以晉升
監察御史
(當年12月就被貶)。就是這一年6月2日(陰曆),患有“軟腳病”的十二郎病故了。
驚聞這個訊息,韓愈一時間五雷轟頂,天塌地陷。過了七天才慢慢緩過魂來,讓家僕擺上供品祭奠,然後寫下了這篇撕心裂肺的祭文——
《祭十二郎文》
!
3.聲淚俱下的《祭十二郎文》
他追悔莫及
:
早知道會這樣,就算高官厚祿,我也不會離開你一天,去高就的!
誠知其如此,雖萬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
他抗拒接受
:
天吶!難道這是
真的嗎?不是做夢吧?難道不是傳錯訊息了嗎?
嗚呼!其信然邪?其夢邪?其傳之非其真邪?
他絕望不已:
你的兒子才10歲,我的兒子才5歲。像你這樣年富力強的都保不住,還敢寄希望於他們長大成人嗎?悲哀啊,悲哀啊!
汝之子始十歲,吾之子始五歲,少而強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他頓足捶胸:
你去年寫信來說得了“軟腳病”,經常劇烈疼痛。我說:“這病,南方人很常見。”我竟然沒當它一回事兒。唉!難道真因為這個病喪命了嗎?
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
汝去年書雲:“比得軟腳病,往往而劇。”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為憂也。嗚呼! 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
他哭天搶地:
(1)。誰能想得到啊,年輕的晚輩先死了,年老的反而還活著;強壯的早早沒了,衰弱的反而還苟活在人間?
孰謂少者歿而長者存,強者夭而病者全乎?
(2)。我從今年以來,本來花白的頭髮,幾乎全要變白了。鬆動的牙齒,也像要脫落了。氣血越來越衰微,精神越來越差,這樣子,過不了多久就會追隨你去死了。如果泉下有知,那麼我們很快就可以相會了!假如我死後無知,為你悲傷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而不悲傷的日子更是沒有窮盡的。
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幾何離?其無知,悲不幾時,而不悲者無窮期矣!
他又痛定思痛,安排好侄子身後事宜:
(1)。你的妻兒老小,
如果糧食夠用到喪期結束,就等到喪期之後把他們接來;如果不夠用,我就馬上把他們接過來……如果我有能力遷葬,最後一定會把你安葬在老家的祖墳旁,這樣才算了卻我的心願。
彼有食,可守以待終喪,則待終喪而取以來;如不能守以終喪,則遂取以來……吾力能改葬,終葬汝於先人之兆,然後惟其所願。
(2)。
從今往後,我已經沒有心思在世上奔忙了!想回老家去置辦幾畝地,了此殘生。教養我的兒子和你的兒子,希望他們能長大成才;撫養我的女兒和你的女兒,一直到她們出嫁。我的心願,也就這些了!
自今已往,吾其無意於人世矣!當求數頃之田於伊潁之上,以待餘年,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祭十二郎文》是一篇催人淚下的古代抒情散文。文章如泣如訴,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真實的、猜想的交織錯雜在一起。在作者紛亂的思緒裡,我們能看到他的艱難身世;能看到他的宦海沉浮;能看到他骨肉死別的血淚悲傷;還能看到他作為家庭頂樑柱的責任和擔當。
“真”是文章動人的根本。31歲的十二郎是韓愈唯一的侄子,從小同甘共苦如同“兄弟”(因此才說“友”)。這篇祭文由衷而發,歷陳瑣碎家務,艱難生活。說到痛處放聲哀嚎,至情、至性、至痛、至真。
人類的情感體驗是相通的,這質樸自然的真悲傷,必然能觸動無數有心有情之人,在這份情真意切的“慘痛悲切”之下,墜落“不期然而然”的共情之淚。
漫漫人生,試問幾人無友愛之情,無骨肉親情?誰又能不觸類傷情?
這樣看來“讀韓退之《祭十二郎文》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友。”的說法,也並非是文學家“矯情”,自有它“持之有故,言之有理”之處。
中場小結
寫完這篇祭文“內容上”寫了什麼打動人心之後,按計劃,我是要想掰扯一下它在“表達形式上”那種強烈的情感感染力的。那將是我對
“讀韓退之《祭十二郎文》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友。”
的另一半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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