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薩比娜見面的地方約在了電網公司的樓下。遠遠地就看到她一路小跑著過來。我伸出手和她握了一下，她的臉上帶著歉疚的笑意。

從客戶那裡出來我請她去喝咖啡。一坐下來薩比娜就迫不及待地說：“彭，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

我看了看哈布林，見他眼神鎮定，知道前天談話的內容他都告訴薩比娜了。

“這才是我的想法。”薩比娜拿過一張餐巾紙畫了一個組織架構圖：“我是想讓田濟海當電力的頭，你在他下面負責電網的業務，他再招一個人負責發電……”。

我笑了笑：“這是不可能的。田濟海不會把核電交給別人……”

按照中國人的邏輯，話說到這裡就可以了，但是薩比娜聽不懂：“為什麼不可能，這樣只會更好！”

我不想多說田濟海的事，把話題拉了回來，問：“你們是不是有一個全球的電網戰略？”

“是的”，薩比娜點頭，然後看向哈布林，說：“哈布林做的，他是全球電網的行業經理。”

“哦？”我有點意外，轉臉看過去。

“是我做的。”哈布林說。

我沒想到他們還真有這麼個東西，問道：“是在齊英偉的那個版本上做的嗎？那只是一個很初級的東西……”

哈布林搖頭說：“不是的，總部已經研究電網很多年了，有大量的市場資料，主要是針對歐美市場，因為那裡已經不再建發電廠了。後來我做這份檔案的時候，又收到了很多中東、東亞、俄羅斯的需求。當然，中國肯定是最重要的部分，我也借鑑了很多齊英偉的內容……”。

我苦笑不已。我一直以為自己是最早提出開發電網的人，沒想到總部的規劃比我早得多。同時我也明白了為什麼薩比娜的確啟動了那些新產品的開發，但卻把最先投放的地點放在了中東。原來想要那些東西的並不止我一個人，想做電網的國家也不僅僅是中國。

兩個人被我弄得一頭霧水，怔怔地看著我。

回味了一會後我責怪起哈布林：“你不夠朋友！既然你在做電網戰略，為什麼不告訴我？”

哈布林立刻激動起來：“我跟你說了，我們還一起開會討論過！”

我被他說糊塗了，反問道：“你什麼時候跟我說過？”

“就是六月份，我找你核對齊英偉的檔案那次，我還跟你說這會是一副美麗的畫卷……”

我猛然想了起來：“就是那次你要和霍爾夫開會，臨時讓我核對一下市場資料？”

哈布林做了一個如釋重負的動作，委屈地說：“就是那次，我們談完後薩比娜又找你和齊英偉開了一次會。因為數字的問題齊英偉還和薩比娜發生了爭吵……”

我全想起來了，所有的事情都水落石出，只是這個領悟來得太晚了，讓我不禁黯然。

薩比娜沒有注意到我的反應，繼續說道：“那次不單單是我們向霍爾夫彙報，霍爾夫還要向董事會彙報，這是一個全球性的戰略，是我們未來五年最重要的事情，所以我必須和你們核對清楚……”

這個邏輯就對了，再清楚不過，我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還有”，薩比娜揚起臉，滿是困惑地問：“你為什麼說我沒有告訴你兩個團隊合併的事？我跟你說過，你同意的。”

我一口咖啡差點噴了出來：“你又是什麼時候跟我說的？”

薩比娜一臉的莫名：“五月份我們開會的時候，你答應把發電先放下，所有人都去做電網，三年做到5800萬。我還把它寫進了會議紀要……”

我拼命地回憶著那天的經過。我的確同意把重心放在電網上，也承諾要做到5800萬，但我完全不記得當時談過兩個團隊合併的事。

最後我覺得她可能的確提過，只是自己的英語水平有限，沒有聽懂罷了。

想到這裡，我決定不再糾纏這些往事，說道：“這都是誤會。很可惜，電網是我一直想做的市場，為此我準備了四年。我有信心做到一個億，因為我之前有過這樣的經歷，只是現在來不及了……”

“彭”，薩比娜直起身子懇切地說：“你能不能不要走？”

我搖了搖頭：“已經confirm了。”

晚上的聚餐我沒有參加，對田濟海說家裡有事，其實是應汪崇和馮亮的要求和他們先見一面。

“以後要注意點，不能再稀裡糊塗了。” 我對著汪崇說。

汪崇滿不在乎：“怕什麼，都這個歲數了有什麼應付不了的，老田再難搞能難過當年的特高壓？”

我被他觸動心結，便不再說話。馮亮接了一句：“幸虧現在有你們在特高壓打的底子，否則真不好辦。”

汪崇談性漸起，對著馮亮說：“你知道那時候我們有多難嗎，所有的人都和我們作對。宋汝明從一開始就在搞我，要不是彭老闆一直在頂著，我早被他弄死了。”

然後他衝著我嘆了一口氣，道：“說句公道話，要是沒有你，根本就沒有利安UPV的生意，他們這麼對你……”

馮亮不清楚這裡面的細節，只知道汪崇就是因為特高壓和宋汝明鬧翻的，問他到底有什麼矛盾。

汪崇罵道：“能有什麼矛盾？不就是他看從沈又軍那裡拿不到錢，就給我下絆子唄，媽的看著我都要被逼死了也不吭一聲……”

這個說法太過牽強，連馮亮都不相信，轉過臉看我。我嘀咕了一聲：“別聽他瞎說，他自己的問題。”然後對著汪崇說：“我告訴你是怎麼回事。”

“當初我開發UPV總部那個人是不同意的，覺得我搶了他的風頭，後來我把你的專案機會發給了大老闆，越過他才得到了批准。那個時候宋汝明是支援你的，在管理層面前也為你打了保票，承諾到年底就能賣出去。但是後來專案延期了，產品沒賣掉，財務部就發了一封措辭激烈的信去質問他。嶽濤見寫得太嚴厲，跟了封郵件想打個圓場。”

“他當時寫的是為了支援你們的專案，我們頂著巨大的壓力才啟動了這個產品的開發。現在總部在追著我們要結果，你們是不是能表示一下。”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說專案延期也不能怪誰，但市場部是很難用這麼一句話就把總部打發了的。既然你們有十足的把握，這批貨遲早能發出去，不如跟沈又軍商量一下，讓他先買一點做個樣子。有了銷售記錄，就能證明我們沒有欺騙總部，大家就都能交代了。”

“但是宋汝明的反應非常激烈。” 我頓了頓，說：“這一點我一直不理解。可能是因為那封郵件抄送給了很多人，他覺得嶽濤在拆他的臺吧，所以把矛頭直接對準了嶽濤，說他在胡言亂語，讓他拿出證據，否則就閉嘴……”

馮亮吐了下舌頭，說：“敢這麼跟老大說話？”

我嘆了一口氣：“等我反應過來想去勸說已經來不及了，老大發了話：勢不兩立！”

最後我對汪崇說：“所以宋汝明遷怒於你，才有了後來特高壓那麼多事。歸根結底，我們都有責任。”

但是汪崇並不買賬，反倒更加的惱怒：“不對，你這是本末倒置！”

“他倆的矛盾不是因為這件事開始的，否則為什麼宋汝明的第一反應就是嶽濤在拆他的臺？他乾的那些事誰不知道，嶽濤早就看他不順眼了。你說的這件事充其量只是一個導火索。”

我不太能接受他的說法，勸道：“話不要說得這麼絕對，不管宋汝明今天變成什麼樣，至少他剛來的時候還是挺規矩的。”

汪崇“呵呵”笑了一聲：“那是你離得遠，很多事你不知道，我說這些話都是有依據的。”

他沒有再說下去，拿起茶壺給我倒滿：“你啊，就是太仁厚了，看人總喜歡看好的一面，所以才能忍他到現在。但是現在換成田濟海了，你還要這麼仁厚？”

一說起田濟海，馮亮也擔憂起來：“老田的脾氣太暴躁了，的確要當心。”

然後他說起了黃真：“我現在就挺擔心黃真的。老田把他說成那樣，他的自尊心受得了嗎？”

我正想提黃真的事，對馮亮說：“我想請你辦件事，把黃真要到你那裡去，有他幫著你，你做海外市場就問題不大了。”

馮亮說：“明白！”

我又對汪崇說：“還有你，把鄧勇要過去吧。這傢伙火氣太大，一定會出事的。”

汪崇也有同感，點頭道：“沒問題！”

最後我說：“別人要幹什麼和我無關，這兩個人安排好我就放心了。”

第二天和薩比娜的會議我遲到了，進去的時候裡面已經坐滿了人，我只好挨著哈布林坐在最邊上。

田濟海正在介紹他的新組織架構。

“銷售會分成四個隊伍，北方區的經理是馮亮，下面要再招兩個人。汪崇負責電網，再招一個人。東區經理是左錦年，下面是鄧勇和徐樹文。南方區經理是魏元斌，張波他們彙報給他。工程師團隊全部集中在一起……”

“等一下”薩比娜突然說：“你這不是我要求的架構。我跟你說的是分成電網事業部和發電事業部。”

田濟海臉色一變，硬生生地說：“是的，我認真考慮了你的建議，我覺得那樣的架構是不對的。我們一直都是做發電業務的，從來就不做電網。”

薩比娜急了，命令道：“不行，必須分成兩個部門，必須要有專門的電網部！”

氣氛一下緊張了起來，大家都齊刷刷地看向田濟海。

田濟海的牛脾氣也上來了，向前跨了一步，爭辯道：“電網根本就做不出來，為甚麼要做！”

薩比娜面色鐵青，喝道：“這是全球的戰略，你必須執行！如果你不執行，你就不能做這個位子！”

田濟海一下被激怒了，兩眼怒視著薩比娜道：“你們那個什麼戰略我看過了，那是有問題的。你們講的只是輸變電，根本就不是電網。電網既有輸變電，還包含抽水蓄能電站，你們為什麼不分析抽蓄電站的潛力？所以你們的戰略是不完整的，是錯的！”

說完這些田濟海還是怒氣難平，猛地轉過臉衝著幾個經理吼道：“這幫傻B什麼都不懂，不用理他們！”。

幾個經理的臉色都變了，一個個瞪著眼睛不敢出聲。我也被嚇了一跳，心裡暗罵道：“你瘋了！”與此同時，視線快速移到那個在香港待了十年的英國人身上。

和我同樣反應的是梁珊，她一下跳了起來，衝著田濟海喝道：“老田你閉嘴，別說了！”

“不！我今天必須說清楚，大不了老子走人！”田濟海臉色發紫，衝著梁珊也吼道：“他們完全不懂，我就是要教會他們，不然會被他們害死的！”

梁珊氣得渾身發抖，和田濟海怒目相對了兩秒，一把拿起電腦：“好！那你繼續。反正我也不對口你們，你想怎麼幹也跟我沒關係！”

說完她轉身就要走，卻被英國人一把拉住按在了椅子上。然後英國人轉過臉對著田濟海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用中文說道：“繼續”。

此時薩比娜已經不再說話，臉色慘敗地看著郵件。田濟海也不理她，繼續說起他的部署：“這些團隊會專注開發火電、水電、特高壓、抽水蓄能電站的機會……工程師團隊會集中在一起，再增加兩個新人，負責全國的設計院……”

然後他指向一個新的崗位說：“黃真，會在這裡，做工程執行。下面有兩個人，負責圖紙的設計和現場服務，最主要的是開發兩個規劃總院，用商務的方法把規範改成對我們有利的條款……”

說完他轉過身問：“大家有什麼問題？”

會場上沒有人說話。我看了一眼對面，一群人都裝模做樣地盯著電腦，便張嘴說道：“我有一個小問題……”

“呦呵”，田濟海斜眼看了我一下：“你還有問題？”

我沒有理他，繼續問：“這些新增的人員什麼時候能到崗？”

英國人也立刻附和道：“是的，他們什麼時候到崗？”

田濟海沒有回答，敷衍道：“我們就是這樣的計劃，這個會很快。”

會間休息的時候大家都擠到樓梯間抽菸，我和田濟海面對面站著。

“你的那些人員計劃跟惠屹平談過嗎？”我問。

田濟海不看我，一臉無所謂地說：“這就是給老外看看的，反正計劃放在那，同意我就加人，不同意就不加唄……”

我點上煙不再說話，田濟海把煙扔在地上轉身走了出去。

沒一會黃真也走了進來。

“剛才講的這個位子跟你說過嗎？”我問他。

黃真搖了搖頭：“我也是剛知道。”

“我覺得還行，平級調動，不吃虧。”我說。

黃真的臉上有些無奈：“我沒有感覺也沒有概念，都不知道這是幹什麼的。”

“好吧”，我說：“你們晚上吃飯的時候可以多瞭解一下。”

再回到會場時，惠屹平也來了。

薩比娜在白板上寫下了兩個新產品，說：“接下來我們討論一下這兩個重點應用。”

田濟海又不耐煩了，敲著桌子叫道：“這個不要討論了，沒什麼用，根本就沒機會。”

薩比娜立刻反駁道：“當然有機會，很多國家都在要這些東西，包括德國、法國、土耳其……”

“還有中東。”我補充說。

“對，還有中東，中國的需求更大！”

田濟海懶得聽這些，擰著眉毛說：“這些東西都太小了，國內分分鐘就能做出來，不用再說了……”

於是兩個人又吵了起來。

惠屹平聽不明白，歪過頭問我：“他們在吵什麼？”

我告訴他說：“兩個新應用，都是行業的痛點，電氣事故的主要原因之一。”

接著從手機裡調出一個檔案，說：“老田不瞭解這些應用，都是幾十年沒有解決的難題，潛力都是上億的。”

惠屹平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接下來的要討論的是明年的專案儲備和銷售指標。田濟海又一次推翻了之前的統計，拒不承認現有的銷售儲備。

整個會議劍拔弩張，完全開不下去。薩比娜還要去日本進行下一站的考察，乾脆收起東西提前離開。

我把她送到門口。走進電梯後，她轉過身想對我笑一下，臉上卻僵硬的動不了。我也無話可說，衝她點點頭給了一個安慰的眼神。

此刻我的心裡除了無奈，也有一絲歉疚。昨天回到家我想起薩比娜說的話，特地去搜了她說的那個郵件。的確，五月份和我談完回到歐洲後，她發出了一個會議紀要，上面寫到：中國的發電市場潛力也很大，但是缺少成熟的開發戰略。在做出戰略計劃之前，我要求你們全部轉到電網。等發電的戰略做出來後，我們再另外組建一支隊伍……

而讓我更加意外的是，收到這份郵件後，我竟然第一時間就轉發了整個團隊，並在附言上寫到：總部要求我們全部去做電網，發電將會交給另一個隊伍，請做好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