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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史鐵生《秋天的懷念》易忽視之處的解讀

2022-02-02由 江海志 發表于 歷史

文獻研究和課堂觀察表明,長期以來不少讀者在閱讀史鐵生《秋天的懷念》時往往容易忽視一些地方。本文嘗試對此進行解讀。

閱讀史鐵生《秋天的懷念》易忽視之處的解讀

《秋天的懷念》是史鐵生的散文名篇

《秋天的懷念》的讀者一般都能注意到文字的許多細節意味深長,如三個“悄悄地”、兩處“好好兒活”等。但是不少讀者往往忽視了對幾個重要細節的品讀:母親昏迷前的最後一句話,“望著望著”和“聽著聽著”,省略號的使用。

1.母親的最後一句話。

大多數讀者都能注意到母親昏迷前的最後一句話:“我那個有病的兒子和那個還未成年的女兒……”,並將其解讀為母親臨終前最放不下的是兒女,表現了母愛的無私。這樣的解讀無疑是合理的,但也因對細節的忽視而相對膚淺。

雙腿癱瘓者,一般稱為“殘疾”。那麼,母親為什麼不說“我那殘疾的兒子”,或者“我那癱瘓的兒子”呢?從中我們又能感受到什麼呢?

殘疾一般是治不好的,說“殘疾”(或“癱瘓”)就是接受現實,說“有病”則是充滿希望。她說兒子“有病”,就好像別人家的孩子感冒發燒一樣,是可以治好的。這說明母親臨終還對治好兒子的病抱有幻想。所以她一直在努力,幫助兒子重塑生活的信心,至死也不放棄。母親彌留之際說兒子“有病”,而不說“殘疾”(或“癱瘓”),還是她臨死也要維護兒子尊嚴的表現。殘疾人被視作弱勢群體,但誰都會“有病”,“有病”一般不會被歧視。

這個細節表明母親臨終也不放棄治癒兒子的希望,也不忘維護兒子的尊嚴。多麼執著的母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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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椅上的史鐵生

2.“望著望著”和“聽著聽著”。

詞句的反覆是文字的一大特色,多數讀者都能關注到這一點,可惜的是相當一部分讀者往往只關注到“悄悄地”的三次反覆和“好好兒活”的兩次反覆。

文字中的反覆其實還有很多,如“望著”、“聽著”、“整宿”“準備”的反覆。筆者以為,忽視對“望著望著”和“聽著聽著”的品味有點可惜。

雙腿癱瘓後,我的脾氣變得暴怒無常。望著望著天上北歸的雁陣,我會突然把面前的玻璃砸碎;聽著聽著李谷一甜美的歌聲,我會猛地把手邊的東西摔向四周的牆壁。

“望著望著”是指“我”望了一會兒北歸的大雁,在旁觀者看來,“我”似乎要觀賞大雁了,可是“我”又“突然”砸碎玻璃。這表明“我”發脾氣是沒有規律的,是“暴怒無常”的表現。同樣的道理,“聽著聽著”是指“我”聽了一會兒李谷一的歌聲,在旁觀者看來,“我”似乎要欣賞李谷一甜美的歌聲了,可是我“猛地”把手邊的東西摔向牆壁。這也表明我發怒是沒有規律的,的確是“暴怒無常”。如果把原文改成“望著”和“聽著”,這就表明“我”一看到天上有大雁就砸玻璃,一聽到李谷一的歌聲就砸牆壁。 如此,“我”發怒就變成有規律的——見了天上飛的會發怒,聽了甜美的聲音同樣會發怒。這就不能更好地表現“我”的“暴怒無常”了。

文章第三自然段“那天我又獨自坐在屋裡,看著窗外的樹葉‘唰啦唰啦’地飄落。母親進來擋在窗前”中的“看著”並沒有寫成“看著看著”。這又是為什麼呢?如果是“看著看著”,意思就是“我”看了一會落葉母親才擋在窗前。原文表明“我”一看窗外的落葉,母親就來擋住。這更能表現母親對我的關愛是無時不在的。

由此可見,詞語是否反覆是作者為了更好地表情達意而精心選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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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和史鐵生

3.省略號的使用。

短短八百多字的文章卻有四處使用省略號,其中三處在段落的末尾。可見省略號在文字中的重要性。然而,相當多的讀者卻並沒有關注到這一點。

第一自然段和最後一段的省略號意味深長,值得品味。

母親撲過來抓住我的手,忍住哭聲說:“咱孃兒倆在一塊兒,好好兒活,好好兒活……”

這是第一自然段的結尾。此處的省略號是表示“好好兒活”的省略,還是話語的中斷呢?似乎都可以。

母親最擔心的就是兒子輕生,於是她不顧一切“撲過來,抓住我的手”。母親忍住的不僅僅是哭聲,還有兒子病痛對自己的折磨和自己的病痛。因為過於激動,“好好兒活”連說兩遍,“省略號”表明母親說完後口中可能還唸唸有詞,小聲地在唸叨“好好兒活”。好好兒活是母親對兒子的全部希望。母親可能唸唸有詞地說了很多次“好好兒活”,但又怕說多了讓兒子煩,於是說了兩遍後,後面的只在口中輕輕地說,以致於聽不見。於是作者用“省略號”來省略聽不見的“好好兒活”。當然,此處的省略號也可能表示話語中斷。情急之下,母親激動地說了兩次自己的全部希望後,終因激動而再也說不出其它話來。

我們一時說不清楚此處的省略號到底是哪種用法,但是對它的品味讓我們比較充分地還原了文字所表現的情境,從而深入理解了文字。

我懂得母親沒有說完的話。妹妹也懂。我倆在一塊兒,要好好兒活……

這是文章的結尾。此處的省略號屬於哪種用法?很明顯,“我倆在一塊兒,好好兒活”是說給母親聽的,是告慰母親的在天之靈。可是,“我”想對母親說的僅僅是這一句話嗎?面對“潑潑灑灑”、“秋風中開得爛漫”的菊花,“我”沉浸在對母親的懷念中,過往的一切湧上心頭,有感恩,有欣慰,更有自責、悔恨與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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潑潑灑灑的秋菊

在這所有的感慨中,對母親的告慰(“要好好兒活”)無疑是最重要的。於是作者寫下這句話後用省略號來表現其餘說不完、道不盡的萬千感慨。用省略號略去,是不寫之寫,是留有餘地藝術處理。

除了對重要細節的忽視外,不少讀者還忽視了季節變化這一敘事線索,以及對“懷念”的解讀流於膚淺。

1.對敘事線索季節變化的忽視。

通常情況下,多數讀者都會注意到看花和“我”的變化是文字的敘事線索。其實,季節的變化也是重要的敘事線索,而這往往被不少讀者所忽視。

開篇提到“望著望著天上北歸的雁陣”。“北歸的雁陣”表明故事發生在春天。在春天,這一充滿希望的季節裡,“我”陷入絕望的深淵,母親墮入痛苦的深淵。美麗的春天和甜美的歌聲映襯著“我”和母親的苦難人生,春天與絕望形成反差。聯絡史鐵生在《我與地壇》中寫道的“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我們可以認為“北歸的雁陣”既是季節的春天,也象徵作者生命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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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鐵生與地壇

篇中,文章第三到第六段描寫了在萬物凋零的秋天,北海的菊花開了;“我”不再完全絕望,願意看花了;“我”的精神生命開始有擺脫絕望的跡象了。可是母親的生命之花卻凋零了。菊花盛開,樹葉飄落象徵“我”的生命開始走向成熟,而這成熟是以母親生命的凋零為代價的。

篇末,文章最後一段描寫了又一個秋天秋風中開得爛漫的菊花,“我”決心好好兒活以報母親在天之靈。秋風、秋菊象徵了“我”的生命真正成熟。

《我與地壇》中,史鐵生曾反覆對四季進行比喻:以一天中的時間、樂器、這園子裡的聲響、園中的景物、心緒、藝術形式對應四季。其中“春天是臥病的季節,否則人們不易發覺春天的殘忍與渴望;……秋天是從外面買一棵盆花回家的時候,把花擱在闊別了的家中,並且開啟窗戶把陽光也放進屋裡,慢慢回憶慢慢整理一些發黴的東西”。這正與本文中的春秋暗合。

作者以季節變化為線索,將生命的成長與春秋的變化一一對應,使作品充滿詩意和哲思。閱讀中忽視這一點,有些可惜。

2. 對“懷念”的解讀流於膚淺。

多數讀者將標題中的“懷念”僅僅解讀為對母愛的讚美,對自己行為的自責與追悔。這是對“懷念”淺層次的解讀。

我們不妨設問:史鐵生寫完《秋天的懷念》後,內心真地寬慰了嗎?無論是從文字看,還是從作家其它作品來看,回答顯然是否定的。文章以省略號結尾,正如上文所述,作者用省略號來表現說不完、道不盡的萬千感慨。從文字來看,這萬千感慨的核心應該是對生命的無奈。母親在“我”開始擺脫絕望的秋風中永遠地離去。兒子終於能好好活了,兒子成了有點名氣的作家,可以告慰母親了,但母親卻永遠地不在了,沒有看到這美好的一切。母親臨終前看到是“有病的兒子和未成年的女兒”。史鐵生用本文暗示自己對母親的愧疚是永恆的,是無法彌補,無法改變的。這是個人的不幸,也是人類的不幸。人們往往只有失去後,才會懂得珍惜。然而,再珍惜也無法重新擁有曾經的美好。正因為此,史鐵生的文字才超越個體,指向人類共同的命運,寫出了人類普遍的生活狀態。史鐵生寫母愛的其它作品,如《我與地壇》《合歡樹》等與《深秋的懷念》形成互文,共同地表現了作者對人類生活的思考。

韓少功認為,史鐵生的作品其想象力和思辨力一再重新整理當代精神的高度。對“懷念”淺層次的解讀是對這一精神高度的漠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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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歡樹》、《我與地壇》與《秋天的懷念》形成互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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