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

1

冰心在我的腦海中一直是一位無比慈祥和藹的老奶奶，可以拍著胸脯很負責任地說，我是看著她的文字長大的。

上學時候受到的教育是總愛樹典型，好的榜樣處處完美模範，反面人物則哪哪都透著討厭。所以，像冰心這樣的模範，在我心中的形象便如神山聖水一般，值得敬仰，且不可侵犯。

後來我對民國情不知從何而起，卻一往而深。於是也不能免俗的，第一個就戀上了林徽因。

一個不小心，我發現林徽因和冰心同是福建人，而且兩家還因為前後住過同一處房子而有千絲萬縷的聯絡。於是便在心中把兩位民國女神不自覺地聯絡在了一起，以為會是親密無間的關係。

結果越瞭解就越驚呆。

原來兩人關係遠比我想象的要冷漠得多，甚至還涉嫌過口舌之爭。尤其一聽冰心對林徽因諷刺和批判的傳聞，於是對她的印象便瞬間一落千丈。

冰心竟也是如此小家子氣的人！

之後，隨著我慢慢經事、長大，瞭解了更多關於冰心、林徽因、以及民國的事，逐漸也看懂了箇中情節。

尤其是放下了主觀先入為主的喜好，從純粹文學的角度來評判，反倒覺得冰心對世事的揣摩與洞察著實精準、到位，頗值得一讚。

2

《我們太太的客廳》是冰心1933年發表在《大公報》上的一篇小說。

誰也沒想到，發表之後竟然在文壇中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直到多少年過去了，依然被定義為一樁文壇公案。

小說中的主人公是我們的太太，被指映射了與冰心同籍，亦極富盛名的才女林徽因。

而我們的太太，在小說中被塑造成了一個遊走於各路男人之間的交際花，甚至是一副“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的形象。

直爽、好勝如林徽因，自然無法嚥下這口氣。於是便在山西考察時，特地帶回了一罈醋送給冰心。就這樣，風波愈演愈烈了。

當我第一次知道林徽因送醋之舉時，心裡是頗覺解氣的。面對別人的冷嘲暗諷，林徽因選擇了當面鑼、對面鼓的直接回應，女神的氣場果然非同一般。

可是如今卻又有了新的認識：林徽因的反應如此之隆重，反而恰恰說明了冰心這篇小說下筆之傳神，精準地戳到了林女神的痛點。

所以，我對《我們太太的客廳》便產生了愈發濃烈的興趣。於是前前後後、反反覆覆地看了N遍，越看就越覺得有趣。

3

我們的太太愛在自己的客廳裡辦沙龍。城裡的各路大師紛紛雲集而來，在太太的客廳裡讀詩、聊天，並由此聯絡感情、互通有無。

雖說是這樣冠冕堂皇的目的，但是我們的太太也是有私心的。那就是所有人的眼光都一定要，也必須得要停留在太太的身上。

而這，才是太太辦沙龍真正暗藏的初衷。

小說通篇只描寫了一天下午發生的事。這樣的下午在我們太太家是再普通不過的了，可就是這樣的尋常才顯得格外典型，映襯出了我們太太日常生活的全貌。

這一天下午的描述中，冰心把筆墨統統落在了細微之處。

誰來了又走了，誰促狹得不敢說話，誰風風火火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誰又悄悄地貪戀著與我們太太的獨處。

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在冰心的筆下都鮮活了起來，所有人的樣子躍然紙上。

難怪會有人對號入座，因為實在是生動得讓人不禁鼓掌叫好啊！

4

比言行舉止的細節更加傳神的，是冰心對太太心理的描寫，果然是女人最懂女人。

那些太太藏著、掖著，不足為外人道也的微妙心理，統統被冰心捅破了遮羞的窗紗，明明白白地寫在了紙上。

譬如對愛情。

太太是絕世的美人。客廳裡掛著年輕時的畫像，那鬢雲、眼波、巾痕、衣褶，無一處不表現出絕代的風采。更別提明眸皓齒之餘，還能說會道，滿腹才情。

而太太的先生卻是世俗的，與太太相比甚至是猥瑣的。但不得不承認的是，先生也確有實際的好處，那便是物質上的豐厚。

所以，太太雖然常常對傾慕者痛訴先生的不解風情和冥頑不靈，卻也免不了要留戀這種種的舒服和方便。

而對她的傾慕者，太太則是遊刃有餘地穿梭於其中。

例如那位侷促的呆板科學家，太太的態度是始而嘲笑，終而鄙夷的。只是近年來漸漸感到青春易逝，容顏易老，而科學家並不像他人那樣轉而趨向新人的嬌嫩，反而依舊忠誠如昨，方才慢慢改變了對他的態度，漸漸青眼有加了。

而對於那些靈活之人，譬如詩人炙熱的追逐，太太是要即刻端出高冷的姿態，演出一場欲拒還迎的精彩戲碼的。

再譬如對友情。

我們的太太是極少有女性朋友的，因為太太覺得中國的女人守舊、瑣碎、小方，所以多數都不放在眼裡。為了自己的無限風光，更是全數都不會放在嘴上去說。

只不過，總有極少數人會留在太太的眼裡，更是深深地紮在心裡，時刻於無人之處悄悄做比較罷了。

然而這樣的態度亦在近年大為改觀。因為太太畢竟不再年輕氣盛，一直在男人叢中談笑風生的，看著別的女人們交頭接耳，總難免有些莫名的失落，於是便尋瞭如今的一二知己。

而太太選知己的標準亦是恰到好處，意味深長的：

一是要能映襯自己的。

譬如身材臃腫映襯自己的苗條，抑或面板黝黑映襯自己的瑩白。總而言之，其實就是要找個綠葉來襯自己這朵紅花。

二是得要真心實意稱讚自己的。

女人能當面稱讚女人不是件易事，如此才顯得情真意切，忠心耿耿。

而那些搶了自己風頭的，太太則一定會一票否決。即便曾經再過從甚密，也會漸漸有意疏遠。

一位太太曾經的知己，因為一次合作演出後報紙對她稱讚有加，太太便覺得是對自己極大的威脅，遂心頭不快。

於是，後來的沙龍名單中，那位知己的名字就鮮少出現了。

可見，太太的心裡是多麼唯我獨尊。

5

民國的女神們很多都善交際，便如我們的太太，常常邀請各路朋友當自家的座上賓。她們成為了彼時一道靚麗的風景線，太太客廳裡的沙龍更是讓多少人趨之若鶩。

這是那個時代中的風氣使然，冰心確是不太喜歡的。於是落筆於此，不過是透徹犀利了一些。

尤其是小說的結尾，反諷之味更甚。

詩人想要和太太獨處，卻被太太委婉地拒絕。於是當著太太說要回屋去獨自排解寂寞，出了門便向六國飯店而去。

可見太太如此花費心思的交際，得來的只是人們的逢場作戲而已！

愛慕者當面寸步不離，扭臉便再尋新歡。這臉打得實在是響亮！

讀到結尾，我彷彿能看到冰心收筆後微微上揚的嘴角。那是一種獨身自好的優越感，和對我們太太的鄙夷，所有的一切都赤裸裸地顯現在字裡行間。

我猜，林徽因看到了此處，一定是惱羞成怒，氣得直跳腳吧。

6

我不知道冰心釋出完這篇小說之後是什麼感想，或許準確地來說應是五味雜陳吧。

一點年輕時的好勝之心、加上幾分文人相輕，圖了一時的不吐不快，結果一輩子都沒少因此而遭詬病。

直到老年了，還在剖白說《我們太太的客廳》寫的不是林徽因，而是陸小曼。

怎麼聽，都覺得是刻意牽強，欲蓋彌彰。

《我們太太的客廳》中，每字每句都精準、到位，可是這也恰恰透露出了冰心內心的在意。

人們常常不會對無關緊要的人產生很多想法，卻容易對與自己相似，而又不及的人挑剔異常。諷刺，在很多情況下都約等於嫉妒。

但是，我現在卻反而偏愛這一點嫉妒。

因為這絲微妙的心理，冰心不再是那個完美得一塵不染的形象，而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的人。她也有和我們一樣的心思，以及最尋常不過的煩惱。

人們常常將一個人某一方面的優勢放大而成一個完整的光環，覆蓋其他所有特質，這便是心理學上的暈輪效應。

但這也是我們在教育中常常陷入的誤區，一個人一點好，便處處皆好才是最大的謊言。

現在想想，為什麼我對冰心的印象曾經一落千丈，就是因為上學時被灌輸的模範形象太過完美，以至於我容不得她的任何一點不好。

《我們太太的客廳》帶給我最大的意義，就是讓我認識到了一個真實而鮮活的冰心。這樣的冰心，遠比那個書本上諄諄教導我們要抓緊學習的時光，好好聽講的老奶奶有趣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