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蓮韻：100歲的豪門千金，滬上名媛，卻活成半生公主 半生囚
題記：
也許漫畫家阿達的名字，識者甚少，但
《三個和尚》《哪吒鬧海》《猴子撈月》《超級肥皂》《三毛流浪記》
……出生於上個世紀的人，恐怕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在中國美術片從無到有，由弱到強再到世界巔峰，成為美術片超級大國的過程中，阿達——
徐景達
功不可沒。
這位被稱為“
披荊斬棘的勇士，鏖戰沙場的驍將
”的阿達，更加為人不知的是，他竟是民國鉅富“
寧波幫開山鼻祖
”嚴信厚（字筱舫）的重外孫。
這一切要感謝他的母親。
01
嚴蓮韻，是嚴信厚獨子嚴子俊的第三個女兒，1903年出生在上海。
祖父嚴信厚從寧波鄉下一個輟學少年，來到上海謀生，得東家推薦受李鴻章賞識，由鹽業發家，經營錢莊銀號，紗廠軋花廠火柴廠等多家實業，到創辦中國第一家民族資本銀行“中國通商銀行”，參與創辦四明銀行和中國第一家保險公司“華興保險公司”，被尊稱為“
寧波商幫開路人
”。
嚴信厚卻只有一子二女。
因為人丁單薄，三個孩子結婚後都拼命生孩子，各家都是在十人以上。
嚴蓮韻（後中）與父母（前排坐者）
嚴子均的兩任夫人共生下五子七女，女兒中三個比較出名。
大姐嚴彩韻是中國第一個營養學博士
小妹嚴幼韻，復旦校花交際紅人，外交官夫人，聯合國幹事
而嚴蓮韻的出名則與她們不同，細細說來。
02
嚴蓮韻在21歲前走的路基本與大姐一樣，小學中學讀的“名媛搖籃”中西女校，17歲考上金陵女大，攻讀醫學化學專業。
1924年畢業的時候，她本可以跟隨大姐繼續出國深造，亦或如小妹擇良婿而嫁。
她的這次選擇徹底改變了她的命運。
嚴蓮韻的老師語重心長告訴她：
有一份職業非他莫屬！
這份工作是前往偏遠落後的安徽懷遠農村支教。
老師為什麼會選擇她呢？
1、進校時同班24人，畢業時僅10人。
2、同學畢業後就業養家，嫁人生子。
3、支教工資低，嚴蓮韻不差錢。
4、人好，心地善良！
嚴蓮韻與金女大同學楊立林（楊光泩妹妹）
嚴蓮韻想都沒想就答應了老師，對於40元的月薪，她沒有什麼意見，對於懷遠究竟有多窮，她沒有任何概念。
來不及和在上海的父母商量，僅給家裡打了個告知電話。
她拎著一個小皮箱，直接從南京踏上了前往安徽懷遠之路。
03
一個上海豪門千金，住的是虹口區塘沽路嚴家大宅，每個小姐都有一層樓的房間。
從小出門都是私家車接送，家裡傭人團隊數百人，每一個孩子都有專職保姆奶媽廚師女僕伺候，自家的綢布莊裁縫每天送來幾件新衣服供挑選……
懷遠的貧窮顛覆了她對世界的認知，但，這裡有淳樸熱忱的農民，有求知若渴的眼睛，有對老師感恩戴德的學生，也有視醫生為再生父母的病人！
嚴蓮韻從一開始踏上懷遠這片土地就沒想過退縮和離開。
為了她的學生們，這個剛剛20出頭的豪門千金，放棄了錦衣玉食的生活，投身到愚昧落後的農村。
美國教會在這裡分別設立的男校女校，苦行僧般的傳教士們，幫助民眾開智，教授孩子讀書。
嚴蓮韻分配在女校教書，與她搭檔的是兩位美國女教師，側重的是音樂、美術和英文的培養。
她只得一人分擔多項科目，不僅教國文、數學、物理、化學等，和禮儀，甚至還有淺顯的醫學。
畢竟在那個生活條件極端困苦的年代裡，女孩子若得了病，多數家裡人是沒錢送去醫院治療，只能靠自己。
04
二丫是個圓臉蛋的女孩，見到嚴老師總是一副陽光燦爛的笑臉。
相處數月之後，二丫從校園消失，嚴蓮韻冒著風雪找到二丫家探訪，才知這個剛剛12歲的女孩，因為急病高燒，家裡人捨不得送她去醫院，希望她熬過去。
不曾想，第三天夜裡，她就停止了呼吸……
聽到慘聞，她心疼的眼前發黑，浮現的是二丫那紅撲撲的圓臉蛋，還有她那冷漠的彷彿失去一個女兒，就像掉了一片樹葉般不值一提的家人。
那個整晚，她失眠了……
第二天，她將自己為數不多的行李中，值錢的都拿去鎮上當了，購買了一些常備藥物。
在學校設立了醫務室，教育女孩們，但凡有點身體不適一定要告訴老師，對症下藥。
這些是遠遠不夠的。
嚴蓮韻（右）和嚴幼韻
1924年12月20號，大姐嚴彩韻與中國生物化學主要創始人
吳憲
在上海結婚。
當她收到喜訊後，連忙回信為大姐賀喜祝福，但更多的文字竟是拜託大姐，用屬於她的那份零花錢，購買大量的書籍以及西藥，郵寄到懷遠來。
她想保護這些，在重男輕女的父母眼中，猶如草芥一般的女孩兒們。
05
支教一年時，原來的校長要返回美國去了，22歲的嚴蓮韻成為了這所女校的校長。
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她做的事更多了。每天起早貪黑，不僅主持教學工作，還要儘自己所能為學校提高教學條件，以及改善教職員工的生活條件。
在忘我的工作和奉獻下，嚴蓮韻的身體累垮了。
1927年，支教的第三年，她身體虛弱得大汗淋漓，甚至無力抬起手中的教鞭。
終於有一天，她暈倒在講堂上。
鄉親們推著獨輪車，撐著搖櫓船，將她送到縣城的醫院，檢查出來是由於當地飲食中，長期缺乏碘的攝入，嚴蓮韻患上了甲狀腺疾病（俗稱大脖子病）。
可她依然回到了農村的學校，寫信向攻讀營養學的姐姐，尋求醫治的方法。
姐姐從她書信中對自己症狀的描述，判斷出病情已經非常嚴重了。回信囑她一定要儘快回到上海來治療，必要時採取手術。
1928年，北伐戰亂，嚴蓮韻聽從家中的安排，暫別校園回上海治病。
當她離開懷遠的那天，她認為一定可以很快回來的，所以並沒有多麼不捨，甚至帶著微笑站在船頭，向岸邊蜂擁而來送別的人群，揮揮手。
誰也沒有想到，這一走就是永別。
06
回到上海，嚴蓮韻接受了甲狀腺手術。當時的醫療條件有限，不得不在脖子處留下一道很長的刀疤，並且需終身服藥。
這樣的身體狀態，不足以讓她再回到懷遠。
在休養了一段時間後，她受上海中西女中聘請，成為一名化學教師。
嚴幼韻婚禮，嚴蓮韻（左一）為伴娘
曾經無限風光的“
嚴家三姐妹
”，大姐嚴彩韻已經嫁了，小兩歲的妹妹嚴幼韻，在1929年與年輕的外交官
楊光泩
結婚。
婚禮上，嚴蓮韻是第一伴娘，站在幸福的新娘身邊，開心地送妹妹出嫁。
而她已經27歲了，似乎沒有門當戶對的人家，願意娶一個健康狀況如此糟糕的媳婦，即使她家很有錢。
不久，她的父親病逝了。
龐大的家產和眾多的子女，為了妥善處理家族事務，嚴家請來了上海著名大律師
徐士浩
博士。
徐嚴兩家是世交，徐士浩於公於私，公平處理著嚴家的事務，在協助打理嚴子均的喪禮時，徐家另一個兒子，剛從美國留學回來的
徐振東
，跟隨家人前來弔唁。
徐振東（中）獲辯論冠軍
也許，上天自有安排。
28歲的徐振東對神色哀慼，氣質出塵的嚴蓮韻一見鍾情。
07
徐家是江蘇崑山的望族，祖上出過三位狀元。
曾祖父
徐退三
，是基督教崑山分會的創始人領袖；
父親
徐崇禮
是上海聖約翰大學的著名教授，同時是詩人和作家，母親則為創辦孤兒院和女子學校的慈善家和教育家。
總之徐家是有相當社會地位的名門望族，而徐振東本人在滬江大學土木工程系畢業後，赴美留學，密歇根大學攻讀公路建造專業，取得碩士學位。
回國後，因國內交通非常滯後，他的專業無用武之地，只好改行從事金融業，時任金城銀行襄理，同時在滬江大學任教。
徐振東身材高大威猛，不僅是名校學霸而且是文武雙全的運動員，他在美國讀大學時，加入校隊參加全美橄欖球聯賽，成為第一個從事此項比賽的中國人。
而且他還擅長棒球、足球，曾經率領上海棒球隊，獲得遠東國際棒球賽冠軍。
27歲的體孱弱佳人，終於等到了28歲的猛男才子，這就是緣分吧。
1931年訂婚，第二年在上海國際禮拜堂舉行婚禮。
婚禮照
1934年生下長子徐景達，之後雖然經歷戰亂，輾轉多地，顛沛流離，但一家人和睦相愛，陸續生下女兒許景燦和小二子徐景乾。
08
儘管嚴蓮韻在婚後，一直身體不好。
從她25歲甲狀腺手術開始，結婚後，因腎病體虛，很長時間需要臥床休養，兩次剖腹產，後患乳腺癌手術治療，以及膽結石等先後動過7次大手術，但深愛著她的丈夫徐振東，呵護備至，不離不棄，相濡以沫，用他偉岸的身軀，為她為家撐起一片體面祥和的天空。
1949年大局當前，大姐嚴彩韻出於學術研究的前途考量，做出的選擇是舉家遷往美國。
而嚴蓮韻夫妻倆則對新中國，新生活充滿了信心和希望，選擇留下。
解放後，徐振東任職的新華銀行，按照政策實行公私合營。作為經理的他，認真研讀社會主義政治與經濟，半百之人，購買了全套馬列主義等著作，夜夜挑燈夜讀。
徐振東與徐景達父子
到了1952年，“三反五反”時，徐振東還是難逃一劫，以莫須有的罪名被關進了監獄。
嚴蓮韻帶著孩子艱難生活，四處求情拯救丈夫出獄。
十個月後，徐振東被提前釋放，原本高大壯碩的身材，已經瘦削佝僂起來。
曾經拿過棒球冠軍的他，也被這憋屈的牢獄之災，消磨了意志。以致出獄後，身體狀況急劇惡化，勉強撐了兩年。在1955年，終於帶著對這個世道的不解和憤恨，更多的是對妻兒的不捨和眷念，徐振東離開了。
09
如果說第一次選擇去支教，是她主動結束公主的生活，而第二次從天堂遁入地獄，就是徐振東的去世。
失去了丈夫，對嚴蓮韻來說，就是失去了整個世界。
生活變得一貧如洗，還要撫育子女，她只能靠著打零工賺取微薄的薪水，將三個孩子拉扯大，並且保證他們接受良好的教育。
更加困難的是十年動亂中，被掃地出門，從泰安路花園洋房，搬到一間不足7平米的樓梯間居住。
那是一間環衛工人放雜物的小屋，頭頂就是有坡度的樓梯，人站在裡面能直起腰的面積最多三四平米。
曾經住慣了洋房別墅的大小姐，只能將單人床支在樓梯下，只要有人在樓梯上走動，剝落的灰塵和泥沙都會掉落在她的小床上。
曾經有專職廚師照料的大小姐，如今只能在門口用煤球爐燉一鍋稀飯，露天的廚房令她在風霜雪雨的天氣都吃不上一口熱飯菜。
在那個人人自危的年代裡，樓上的鄰居並不瞭解她是誰，僅當作一個身份不明的“改造犯”看待，並沒有給予幫助和尊重。
可悲的不僅是生活上的困難，更是精神上的困苦。
徐振東和嚴蓮韻
她的三個孩子，長子徐景達因同樣莫須有的罪名被關押，女兒徐景燦因“出身不好”被下放到滬郊學校任教，小兒子還沒畢業，隨從到蘇州下鄉“改造”。
10
女兒非常心疼母親，曾尋個機會將她接到家中，煮了一頓“豐盛”的飯菜，慰藉母親的艱辛。
可是，不知道哪裡走漏的風聲，家中闖進一幫
無知青年
，掀翻了餐桌，打砸了傢俱，將一聲聲汙衊的罪名按在女兒頭上。
60多歲的老嫗，再也忍不住了，她與女兒抱頭痛哭，並且決定與之不再聯絡，不再給女兒一家帶來災禍。
從此她孤獨地蝸居在樓梯間裡，每天只是沉默著、回憶著、懷念著……
直到有一天，樓上一家住戶的小孩放學，家裡沒有人，只好在樓下溜達。
眼看著要下雨了，嚴蓮韻招呼孩子到她的蝸居來坐坐。孩子沒有世俗的眼光，欣喜地答應，甚至在這位奶奶的輔導下完成了家庭作業。
兒子徐景達童年時期
之後，陸陸續續，整棟樓的家長似乎瞭解，這位老嫗曾是中西女中的教師，也放心讓孩子們向她討教學業。
從此，她的生活有了些許亮光。
11
到了上世紀70年代，中美關係改善。某天，上海市領導接到一個重要指示：
遠
在紐約的
顧維鈞博士的女兒顧菊珍
女士（聯合國著名官員，曾任非洲非殖民司司長近40年，繼母是嚴幼韻）回國之前，透過大使館告知國內有關部門，她要探望她的姨媽嚴蓮
韻！
顧菊珍的生母是其父第二任妻子唐寶玥，嚴幼韻是其第四任妻子
顧菊珍
某些領導這才意識到，嚴蓮韻還住在那間小蝸居里，看起來實在不太像話。趕緊派人將她安排到一處三居室裡，佈置停當，好接待美國客人。
在這裡，她度過了生命最後的時光。
她拿出積蓄，和姐妹們，為金陵女大捐建小醫院，以及“
光泩圖書室
”、“
彩韻婉蓮室
”。
金女大被裁撤時，她無限感傷，眼看著外籍教師被辭返，所有專業併入南京師範學院。
將所有的精力和心血，付諸到協助吳貽芳，重建金陵女大的事業中來，最後因種種原因未能如願。
至今，在南京師範大學金陵女子學院的，教學大樓裡有一間研究室，上面掛著“
彩韻蓮韻幼韻室
”的牌子，就是她們三姐妹共同捐贈的。
1955年丈夫病逝，1987年長子徐景達病逝，這半生歷經磨難，病痛折磨，她總是化險為夷、轉危為安。
2003年5月，整整100歲的嚴蓮韻才正式受洗成為基督徒。同月18日逝世。
尾聲：
有時候想想，嚴蓮韻，明明是公主的命，如果她當初的選擇不是去支教，或許不會累垮了身體，得了不可逆轉的甲狀腺疾病，以及後來拖累半生的腎病。
又或者，她跟姐姐的選擇一樣，前往美國定居，或許丈夫不會英年早逝，而她後半生近半個世紀的歲月，就不會活得像個“
階下囚
”。
同為“
嚴氏三姐妹
”，她的生命沒有大姐嚴彩韻精彩，後者成為國際著名營養學家，中國第一位營養學女博士。
她的生命也沒有小妹嚴幼韻精彩，後者是外交官夫人，楊光泩犧牲後，她改嫁給更加著名的外交家顧維鈞，本身也成為聯合國禮賓司幹事，事業婚姻雙豐收。
但，總覺得在嚴蓮韻身上看到一種難能可貴的善良，
其實善良比聰明更難，聰明是一種天賦，而善良是一種選擇
。
善良的人，終將會被善良所對待！
因為，有善良的人，才有我們身處的善良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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