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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飛身躍過那道護欄,奔向蘑菇頭

2022-11-30由 費里尼碼字了 發表于 美食

文|費里尼 攝影|種楠

按:本文系應澎湃新聞許海峰兄之邀,參與22位作家盲寫22位上海攝影師作品活動所作。幾個月前,我挑選了12號攝影師的作品。

直到今天澎湃推文發出之後,我才知道12號作品就是種楠先生,一位在新民晚報發表過大量上海紀實影像的老攝影師。

我十分肯定,在1990年代的某一天,12號攝影師真的和我一起乘坐過蘑菇頭底下的班車。

12號攝影師,我不知道他是誰。

1995年2月10日,星期五,大年十一,元宵未到。看圖景,那至少不算一個極冷的酷冬。12號攝影師站在人民大道,從東向西拍到了一群西裝革履的路人或飛身或攀越過道路中間的護欄。

畫面左側黃金分割的位置,在今日威海路三角花園的地方,大宇集團中英文標識清晰可見——它們附著在半圓形的蘑菇狀頂棚的下沿——蘑菇頭紅色,帶點暗影,底下是金屬支架,猛看撐不起碩大頭顱的樣子。

這個地標式的怪物在三角花園矗立了很多年,直到多年前的一天我再次經過時悵然若失:伊不見了。

我曾飛身躍過那道護欄,奔向蘑菇頭

25年前的這個冬季,我也曾飛身躍過馬路護欄,朝蘑菇頭方向發足狂奔。

或許狂奔的隊伍裡還有12號攝影師。

我們奔向蘑菇頭的下方,發動機轟鳴似乎馬上就要離開地球表面的大巴啟動在即。一般車門口的踏板上,都會站著一個油油膩膩介於青年和中年之間的傢伙,一邊朝我們拼命揮手,一邊對駕駛員講:冊那,到齊了,準備出發!

就是這個赤佬,前一天在電話裡和我說:勿要忘記,威海路三角花園上車,大字集團的蘑菇頭下邊!

我氣喘吁吁奔上車,坐定就搓伊:儂只文盲,啥大字集團,大宇!宇宙的宇!

我穿著和黑白照片上幾乎一模一樣的墊肩西服——150元一套,從五角場農貿市場裡的服裝街買來,留著歌聲還飄逸著奶香的郭富城同款四六分頭。

揹著攝影包的哥們也坐下了——他可能是12號,可能不是。其他面熟陌生的也都來了,有的已經倚在車窗上沉沉睡去。

大巴朝郊區疾馳。老鄉,我們來了。

在紙媒的黃金年代。蘑菇頭是一個幾乎全上海記者都熟悉的上車點。一車一車的記者被集中到蘑菇頭下面的巴士上,在“穴頭”的帶領下奔向市郊大地。“穴頭”往往由資深的老記者或者個別非常活絡的年輕記者擔任,下鄉的主要任務是“採風”——也可拿貶義詞呼之:打秋風。淳樸的農民伯伯在田埂地頭激動不安地搓動著雙手,等待著發自蘑菇頭的大巴的到來。

來自市區的親人到了,田間沸騰了。彼時,“記者”還算一個敬語,農民伯伯一概以姓+記者稱呼市區來客:張記者、李記者、王記者……也有例外,某大報記者姓昌,架不住郊區宣傳部長成天追在後邊一口一個“昌記者”,某日果斷回頭壓低聲線:“以後叫我小昌就可以了。”

一到夏天,這位昌記者在盧灣區老房子床鋪底下,滾動的都是來自南匯的8424大西瓜——前晚剛由農民伯伯開著大卡車送來。

以姓加記者頭銜稱呼的,某次還險些造成嚴重後果。老記吉先生——蘑菇頭下資深新聞穴頭之一的,某日去機場接人,巧遇郊區某新聞幹事。幹事碰到老記十分激動,操著標準的南匯口音手指老吉大聲呼喊:“吉記者!吉記者!”

老吉未及應聲,機場武警已經一個餓虎撲食將伊牢牢壓在身下。吉記者,本地話讀音與“劫機者”諧音也。

在蘑菇頭下等車的日子,正是我初入職場的歲月。1995年2月10日,禮拜五,如果站在蘑菇頭的陰影裡朝人民大道南望,兩隻耳朵的上海博物館還在建設中,直到第二年的10月,它才會正式開門迎客。從上博工地朝南望,如今的地標K11廣場,要到18年後才會由新世界大樓改造而成。人民廣場給人的感覺,比現在要大。由於常規性翻躍護欄的人太多,剎車與地面劇烈摩擦發出的驚悚嘯叫時有耳聞。

那一刻,在蘑菇頭下,如果把身體再朝西扭30度——在如今威海路延安路口電信大樓的那裡的臨街櫥窗裡,從1980年代開始不斷電運轉的一臺“旋風牌”電扇應該還在靜默地旋轉——儘管風扇和外殼已經落滿了塵灰。那是上海輕工業產品高光年代的行為藝術經典。

這一天,如果我走出蘑菇頭籠罩的陰影,沿黃陂路南行,很快就會走到如今的新天地——那時還不叫新天地,兩年後的1997年瑞安集團才會提出石庫門建築改造的新理念,再過兩年才會動工,直至2001年才雛形初露。、

我是去尋找我失落的一顆紐扣。一年半之前,泥漿橫溢的地鐵一號線黃陂路站施工現場,在盾構的炸耳巨響中,踩高跟鞋和我一起下去的女記者一個踉蹌一聲驚呼扯住我的衣襟,我一個驚呼及時呼叫腰力穩住身軀,代價是牛仔襯衣胸前第三顆紐扣在經歷了努力掙脫地心引力未果之下,跌入正在鋪設的地鐵軌道下方。

1995年冬,這顆母貝色澤的紐扣消失已經18個月。

2020年夏,這顆母貝色澤的紐扣消失已經整整27年。

在距離三角花園一箭之遙的地鐵一號線黃陂路站下某個混凝土枕木的旁邊,這顆離我而去的紐扣,一定還在幽暗中散發中母貝應有的光澤。

1995年的冬日,我翻躍人民大道護欄直奔蘑菇頭而去。未知的生活圖景只徐徐展開了一個角,鄉間沸騰的生活尚屬序章。為什麼是我?為什麼在蘑菇頭下?大字還是大宇?鉛與火的遊戲剛game over,這個時代的武器剛剛開箱,誰也不知道這一次的玩家能夠闖關何處。

一名髮際線開始後退的男人肩背攝影包跟隨我狼奔豕突的腳步。他也許是12號攝影師,也許不是。如果他真的是12號攝影師,他和我都不知道,這一天他按下快門的成像,我要到25年後方能一睹真容。

2020年夏,我49歲,在一張攝於25年前的黑白照片上,閃回了自己脫藤落襻的半生。

(本文首發今日澎湃新聞·生活·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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