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見過阿公。

阿公去世的時候，我才幾個月大。原以為我的生命之中應該沒有任何他的身影，然而，隨著我的成長，阿公流傳的各種軼事彙總傳到我耳裡，他的形象在我心中竟然如許地清晰起來。

很小時候，爸爸就教我記得家裡人的名字，包括已經去世的阿公。那時候跟小夥伴一起玩，最忌諱對方喊自己家裡長輩的名字，有一次跟鄰居的夥伴鬥嘴，他突然之間把阿公的名字喊了出來，我突然只覺氣血上湧，衝上去就把他打了一頓。後來感覺好奇怪，不明白為了捍衛這個名字為何會如此激動。須知，我對阿公一點印象都沒有。

“你啊，出世的時候，阿公開心得不得了，抱著你，高高舉過頭。”媽媽跟我講阿公，但是我依然想象不出他的樣子，但是舐犢之情的場面大約猜得到。

大學畢業後來到廣州，為了工作應酬，平生沒有飲過酒的我，第一次在兩位山東大漢同事的挑釁下，端起酒杯大口灌酒。結果，兩位山東大漢醉趴了，我卻依然面不改色。那天深夜，帶著滿身的酒氣回到家裡，父親看著我，瞭解了酒席上的情形，淡淡地笑道：“喝酒不好，所以一直以來都禁止你喝酒。呃，其實他們喝不過你的，如果他們知道你阿公就不會跟你斗酒的啦！”

這一次，我突然在隱約之間知道我跟阿公的某些關聯——酒量都很好。

阿公是個什麼樣的人？在父親的記憶裡，他是個酒量很大的酒鬼。父親也好酒，他的酒量是阿公遺傳的，到了我這一代，也許知道酗酒的害處，我從小被他禁止喝酒，但是父親認為阿公喝酒的基因一定也會傳承到我這裡，那晚的酒席恰好是一個啟用基因的契機。

於是就聽到了阿公的一些故事，這些故事如果不是因為平生第一次喝酒，也許父親不會主動給我講。

阿公是個生意人，年輕時候家裡養著一大群鴨，鴨下蛋後，阿公懂得將鴨蛋孵化成小鴨的整個工藝流程，這個手藝在以前可說是一本萬利，因此家庭經濟曾經一段時間非常富裕。那時阿公經常去鎮上的墟市賣鴨苗，周邊鄉村的鴨苗基本都是阿公在供應，每次賣完他就到墟市店鋪喝酒，鎮裡有一些流氓地痞經常要欺負人，阿公三分酒氣加七分江湖豪氣，廣交朋友，酒席上將這些地頭蛇一個個灌倒。是以外鄉人到鎮裡上墟，別人難免都要戰戰兢兢，阿公上墟則聲粗氣壯，一切以酒量說話。

有一定的物質基礎，再加上豪爽好酒的性格，阿公愛交四方朋友，當然，這些朋友之中，有真心真意在交往的好朋友，也有為了喝酒吃肉的酒肉朋友。時間一久，阿公的朋友遍佈四面八方，一有空，阿公就廣發英雄帖，在自家設宴款待四方客人。聽說那時候，家裡經常是高朋滿座，歡聲笑語。

堂兄比我大幾歲，他對阿公印象比較深刻。堂兄說，阿公身材高大，年輕的時候意氣風發，有點像古代的紈絝子弟。他不但穿著時常潮流，而且還養有一條大獵狗，經常帶著獵槍獵狗到處溜達，那時候家鄉的山裡還有很多山豬野兔，阿公打到獵物就設宴請客。聽說鄰近鄉也有一個人養有一條獵狗，他與阿公年紀相仿，有一天跟阿公在墟市相遇，兩人互不服氣，最終約定鬥狗：雙方放出獵狗搏鬥，咬死互不相干。後來看武俠小說，感覺這有點像立了生死狀，主人雙方的矛盾最終轉移到兩隻獵狗身上。鬥狗的結果，阿公養的彪悍獵狗把對方的給咬死了。原本說好互不相干的，但是對方面子過不去，更是下不了臺，遂招來十幾個壯漢要打架。阿公也不是省油的燈，平日經常招呼喝酒吃肉的朋友四五十人在這個關鍵時刻也紛紛站了出來，這樣的陣勢，阿公明顯佔上風。打群架眼看一觸即發，在這個緊要關頭，有和事佬出來講和，雙方罷戰，雙方約定第二天到鎮裡的地方人民政府去調停。事情本來也就解決了，但是第二天在政府門口，阿公跟對方遇見，對方臉露恨意，此刻兩人都是單槍匹馬，阿公一氣之下，將對方按倒在地狠狠揍了一頓，阿公行走江湖，人高馬大，略懂防身武術，對方不過富家子弟，因此經不起阿公一頓打，連聲求饒。阿公豁了出去，撂下一句“不服再來戰！”原本以為矛盾會因此擴大，卻不料因為這一頓打，對方竟然變得服帖，以暴制暴，一樁矛盾隨之化解。

每次聽堂兄講這些段子，都對阿公充滿了敬仰。而因為酗酒，阿公不到五十歲就去世。

阿公臨終前，我的外婆有來探望他。

“我記得那時是六月天，荔枝成熟，我去探望老親家，他躺著床上，已經快不行了。我買了一袋荔枝，幫他剝殼，你知道他吃著荔枝怎麼說？他說這麼好的荔枝，用來浸酒該多好！你阿公啊，有可能就是喝酒喝死的！”外婆每次提到阿公，總是搖著頭惋惜地嘆息。

阿公是家裡的經濟支柱，一去世，家道中落。往日門庭若市的繁華即刻變得冷冷清清。這也怪不得那些酒肉朋友，他們跟阿公來往是有酒喝有肉吃，阿公一去世，這些就沒有了，再加上阿嫲那時成了寡婦，阿公一些人際的來往遂漸漸地中斷。但是即使這樣，阿公的關係依然影響到下一代。堂兄說，曾經在周邊鄉村做工，偶爾會碰到一些老人，一聽到我們村的名字，大多會借問起阿公，這些老人大多是阿公在生時候所交的朋友，而他們不知道借問到的正是當年豪氣設宴相請的故人後代。

“阿公如果不那麼早去世，那……”堂哥嘆息道。

聽來各種流傳的片段，阿公的形象在我心中有幾分俠氣。後來在武俠小說《天龍八部》之中看到段譽與喬峰陌路相逢對飲，又在唐詩裡讀到王維寫的《少年行》：“新豐美酒鬥十千，咸陽遊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繫馬高樓垂柳邊。”我沒有見過阿公，但是阿公的形象是如此的鮮明。他在青壯年的時候去世，所以他永遠不老。他是那遊俠咸陽的少年，他是段譽，他是喬峰……

偶爾跟朋友喝酒，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想阿公，我身上有著他喝酒的基因，他的形象由我聽來的片段組成。我想，如果他在世，我應該會是他很好的酒友。

“阿公，乾一杯！”我端起酒杯說。

然後，他會說什麼呢？應該是一陣“哈哈哈……”的爽朗笑聲吧！我想。

阿公，你不在，但是世間依然流傳著你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