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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清華心理學教授彭凱平:把一切問題歸咎於原生家庭,是錯誤的

2022-01-23由 真實故事計劃 發表于 母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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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清華心理學教授彭凱平:把一切問題歸咎於原生家庭,是錯誤的

對話清華心理學教授彭凱平:把一切問題歸咎於原生家庭,是錯誤的

2021年最令人心寒的新聞,是一個女孩在街上打母親。事情發生在江蘇常州街頭,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女兒坐在母親的電動車後座,吼叫著“走啊,快走”,戴著頭盔的母親不為所動,最後女兒憤怒了,與母親扭打在一起。

鬧劇的起因其實是母親食言。故事裡後來發怒的女兒,原本打工攢了4000元,和母親說好請她添2000元,給自己買一款心儀已久的新款手機。但到了手機店,聽店員說舊手機修修還能用,母親旋即拒絕給女兒買新手機。走出店鋪,母親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在街道邊,有故意引來路人圍觀女兒“任性”之嫌疑,在人群凝視下,女兒的情緒逐漸被擊碎。

事情傳到網上繼續發酵、反轉。網友的輿論從指責女孩,到指責母親利用“煤氣燈效應”讓女兒當眾失控,再落到了“原生家庭”四個字,認為這就是典型的原生家庭的不幸。

原生家庭理論流行之後,許多人為自己的困惑找到了答案。

性格膽小自卑源於幼時父母的重男輕女;與男女朋友相互猜忌是因為自己破碎的家庭;無法從容處理職場中的人際關係,則是因為從小成長在父母的打壓式教育中。“原生家庭”的理由匹配任何一種情況都看似合理,這一討論愈發篤定,有了“原生家庭宿命論”的意思。

從理論到宿命論的變化,真的能解決人的問題嗎,這也引起了一眾心理學家們的反思。

彭凱平教授是清華大學心理學系主任、國內積極心理學的發起人,出生於上世紀60年代的他,是中國較早一批赴美研習心理學的學者。2021年8月,他在某雜誌的訪談中,用“有失偏頗”來描述當前社會中原生家庭論調的流行,彭教授認為,“人是被未來決定的,而非過去”,一則標題為“原生家庭理論是錯誤的”影片內容隨即在網路傳播,引起了網友們的討論。

一位叫“小布晚”的網友認為這種說法過於理想化,“原生家庭的影響可以說是人一生中最重大的影響,不是說往前看就可以理解和化解的。”也有一些網友認為“這是種‘凡爾賽式’的正能量”。

彭教授習慣於這樣的爭論,在二十多年的研究中,他篤定積極心理學能夠激發人對未來的憧憬。真實故事計劃聯絡上彭凱平教授,請他就他主張的“原生家庭理論無法決定個人未來”的觀點,展開更多講述。

以下是真實故事計劃與彭凱平教授的對話:

真實故事計劃: “原生家庭”理論最近頻繁被人們提起,作為解釋自己生活境況的成因,您怎麼看待這個趨勢?

彭凱平:人普遍會去探索自我邊界。小的時候,我們認知自己有怎樣的特點,是從認知父母身上有怎樣的特點開始的。

原生家庭對人的發展確實有影響。我曾接待過一個高三學生的家長,說孩子患上了抑鬱症,整日把自己關在房間,不願意去上學,誰也不想見。後來我瞭解到,孩子拒絕去學校,是因為一次學校老師在班裡談論畢加索畫作的時候說:“畢加索的畫沒什麼了不起的,連小孩子都能畫出來。”當時班級裡有許多同學都附和老師的說法。這位學生覺得老師沒有尊重歷史事實和藝術,反而一味在課堂上講自己沒有根據的說辭,這令他十分憤怒。

下課後,他將自己的看法說給了班上的同學,大家覺得他過於小題大做,在這上面較真兒很無聊。孩子回到家後向媽媽傾訴,沒想到媽媽也不理解、不認可他。

我看了這位學生寫的作文,發現他是個對世界有自己見解的孩子。他生活在單親家庭,由媽媽帶大,一直以來,他母親處在巨大壓力中,對他十分嚴厲,從小到大鮮少和他深入聊天、談心,只要求他無論做什麼都遵照安排。在這種成長環境中,孩子逐漸滑向了消極。

但另一方面,這種影響不是真的無法處理,若過度強調以至於演變成“宿命論”,就不正確了。在我們的成長過程中,會不斷髮現自己與原生家庭之間的矛盾,逐漸獨立於父母親的特性,發現“自我”,這是正常的心理成熟過程,這期間我們會逐漸不認可父母的價值方式與生活理念。可我們要在對父輩的反思和批判中找到一種安寧和平靜,不能沉溺在批判與衝突中。

對話清華心理學教授彭凱平:把一切問題歸咎於原生家庭,是錯誤的

圖 | 彭凱平教授談原生家庭

真實故事計劃:您提到“過度強調原生家庭”,想知道這會給人帶來什麼?

彭凱平:對原生家庭的討論,本身是積極的。因為它讓人開始關注“過去”和人的關係、父母親的行為對孩子的影響。

把原生家庭作為歸因結果,也可以產生短暫的心理慰藉。比如說,生活在快節奏的社會中,有一小部分人發現自己累了,跟不上了,一想到是自己的父母沒有讓自己足夠有錢,是自己的家庭沒有讓自己社會地位更高一點,如此轉移責任,暫時會對情緒有調節作用。

當前我們的社會中,“內卷”是很龐大的心理感受。我們的工作節奏越來越快,社會分工越來越細緻,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只是機器上的一顆螺絲釘。與成功人士的對比越來越強烈,對我們的刺激也越強烈,渲染一種“不知不覺間,你的同代人就拋棄你了”的焦慮不安。一面是難以適從的社會環境,一面是能夠輕易歸因的原生家庭,有越來越多人沉溺在這種“原生家庭宿命論”的心理安慰中。

但是,我們不能停留於對原生家庭的批判,沉溺於原生家庭宿命論。它覺得人的一切都由原生家庭所決定,且原生家庭決定的事情我們無法掙脫,認為你的一切已被過去註定好。但恰恰相反,人的一切是被未來決定的,這個未來就需要人去奮鬥、去謀略和計劃。這些才是積極心理學對原生家庭學說批判的部分。

我們要超越這種宿命論。

原生家庭可能對我們活成現在這個樣子起了作用,但我們的生活是可以改變的,改變的意義就在於我們中的很多人會創造我們下一代生活的“原生家庭”。如果我們發生改變,由我們創造的家庭,可能就是一個積極的原生家庭。

打個比方。“雞娃”是由父母內卷造成的。有一部分相信原生家庭理論的家長,意識到自己的過去是在“雞娃”的觀念下成長起來的,卻依舊不由自主地選擇“雞娃”育兒,沒有意識到自己牴觸被父母“雞娃”與自己選擇“雞”孩子之間的矛盾,就無形之中形成了新的原生家庭風險。

說點題外話,所謂的“為孩子好”本質上是“為了自己好”,這後面真正的心理動機是為了讓自己有一種心理安慰。

甚至有些人把養育子女作為自己的人生藉口,他們會說,“雖然我這一生完了,但好歹我還養了孩子,我把一生都獻給了孩子”。這是一種非常強烈的慰藉,有保護作用,就像人經常需要為自己的生活找些託詞,所以“雞娃”也是父母面對焦慮的自我防禦機制。

對話清華心理學教授彭凱平:把一切問題歸咎於原生家庭,是錯誤的

圖 | 《小捨得》劇照

真實故事計劃:網際網路上曾有一個討論小組叫“父母皆禍害”,討論成員人數有十萬人左右。

彭凱平:“父母皆禍害”的說法肯定是不準確的。世界上也存在愛子女的父母,有很多人與其說不愛孩子,更不如說是還不會正確地表達愛。

在信奉“父母皆禍害”的小組中,有些人真的被父母傷害了,有些人則是透過類似“原生家庭決定未來”的觀點,給自己眼下不盡如人意的生活狀況找個心理安慰。

令人擔憂的是,這種理解方式會在個別人身上出現報復的心態和行為,一旦這個人為此做出行動,就為時已晚。

我們難以改變已經發生過的事,一個人從小生長在被父母打壓批判的環境中,我們很難更改這個事實,但如果我們改變了對事情的想法,就能得到不一樣的結果。

真實故事計劃:時代的不同對當前“原生家庭宿命論”的演化會有怎樣的影響呢?

彭凱平:每一代人都會有自己的特點,自然也會影響他們組建的家庭。

我是上世紀60年代生人,我和祖輩幾代國人都生活在貧窮的時代,甚至有吃不飽飯的時候。我們這些人是窮怕了的人,自然有因物質匱乏感造成的恐懼和擔憂。反映到我們的心理和行為上,表現出來的是更依戀體制、相信奮鬥、相信用雙手創造。

對於80、90後,還有00後的孩子們來說,關乎生存的貧窮不再成為威脅,沒有了對物質的深層擔憂,所以他們才能更加追求個性、追求慾望的釋放和個人自由。

在這個時代背景下,個體對家庭的依戀感就受到了影響。我們這一代很相信自己的父母和家庭,覺得就算自己在外面闖蕩失敗後,還能再回歸家庭;但現在越來越多90後的孩子們,會在潛意識裡覺得自己能比父母親活得更好,因為他們在成長的過程中,擁有更豐富的資源與交流體驗。他們發現,“原來父母親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樣堅強能幹、靠得住。”這種依戀觀念的變化,也加劇了他們對原生家庭的反思、批判與衝突。

對話清華心理學教授彭凱平:把一切問題歸咎於原生家庭,是錯誤的

圖 | “父母皆禍害”小組

真實故事計劃:有關原生家庭的心理學理論也在進行演化嗎?

彭凱平:起初,國內外很多心理學的科普和心理諮詢師,受到了早期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影響,認為原生家庭的影響會長期存在於我們的人生之中,難以撼動。所以,在諮詢時過度渲染了這個論調。實際上,我認為這已經不符合當前心理學中的新觀點。

真實故事計劃:請您展開講講。

彭凱平:以前我們總以為人最偉大的天性是善於總結經驗,不斷成長。但現在發現,人最大的競爭優勢是對未來的想象。當一個人面對對手扔過來的石頭,能相對準確地預見它未來軌跡的人,顯然比一點預見能力都沒有的人更容易生存下來。所以,進化選擇的是有未來預見能力的人。

根據既有的經驗,人工智慧阿爾法狗(AlphaGo)透過深度計算與學習過去的棋譜,能夠打敗冠軍棋手。人類無法做到像機器人一樣計算,因為人類對過去的記憶都是有限的。但是人類卻有一個機器人沒有,其他動物也沒有的優勢,就是對未來的想象與憧憬。

你比如說“望梅止渴”。人都還沒有看到梅林,透過對吃到梅子的想象,產生唾液。機器能夠窮盡分析過去,但面對未來,只有人類可以得到生理和精神的雙重感召力。

所以原生家庭宿命論的錯誤在於認為“人的一切都是被過去決定的”,而實際上,人是被未來所決定,這個未來的選擇權就在我們每一個人手中,需要我們去奮鬥,活出未來感召的力量,這是我認為比起過往經歷更核心的人生。

真實故事計劃:這種面向未來積極的憧憬,對真正受到原生家庭傷害的人來說是很困難的,他們的心理創傷很難療愈。

彭凱平:當然,但認識到心理創傷的來源,擁有改變的意識就已經邁出了第一步。

行動的方式有很多,比如改變自己和父母相處的模式,自己已經有了小孩的話,就改變與小孩的相處模式。如果從小生活在父母的批評中,那麼現在對自己的孩子可以以誇獎為主,如果在幼時父母總是對自己不理不睬,那麼現在就每天留出至少1小時與孩子溝通。過去無法更改,想要改變別人也十分不易,我們可以先換個思路。

所以我特別著急在什麼地方呢,我們很多朋友因為沒有學過心理學,更容易相信各種“教育學家”的經驗宣講與建議。但過往特定的案例具有不可重複性,別人成功的經驗對於其他個體來說只有鼓勵的作用,所以“經驗”有可能是錯誤結論的合集。

我寫《孩子的品格》這本書的時候,提到在教養子女的過程中,不要以經驗為重,想著自己帶過幾個孩子、教過很多學生、當過小學的校長,就一定認為自己懂孩子,其實懂的是自己的經驗總結,並不一定是科學的結論。

“挫折教育”影響了幾代中國家庭。我的一個學生說,他小時候總是特別努力做每一件事,為的是父母親能在他表現不錯時,說出一句表揚、讚賞的話來鼓勵他。但無論他多麼努力,始終沒有得到過一句誇獎。即使高考考入了清華大學,父母也只是和他說:“你本來就能考上清華,有什麼值得驕傲的?”

後來他讀到了博士,在不經意間發現父母是認可他的,只是擔心表揚讚美會令他驕傲,才故意擺出一副不滿意的樣子,想激勵他時刻追求卓越。這位學生和我說:“當我知道了這個情況後,我不僅不感激他們,反而有一種怨恨感。”

對話清華心理學教授彭凱平:把一切問題歸咎於原生家庭,是錯誤的

圖 | 彭凱平教授正在上課(圖源受訪者微博)

真實故事計劃:您剛才說,年幼時孩子的認知與父母的邊界模糊,但隨著成長,他們會在矛盾中更清楚自己是單獨的個體,除依賴家庭外,能有更多選擇的可能,比如選擇對未來的憧憬和嚮往。

彭凱平:是的。很多人將人生比作一個自我發現的歷程,這裡的“自我發現”就是找到獨立於父母之外的自我,主動選擇不再由父母的特性來定義“自我”。

真實故事計劃:在蘇珊·福沃德(Susan Forword)《原生家庭》一書的書評中,有位讀者寫到“一個人身上活著兩代人的靈魂”,您如何理解這句話呢?

彭凱平:這種格言式的總結總是顯得非常精闢。但其實我們仔細推演,真的是兩代人嗎?父母對自己的影響,父母也受到了他們父母的影響,是不是四代人也可以說得通呢?

一個人身上會有很多代人的靈魂,不止是接受我們父母的影響,還會有先祖留下的影響。我們生活在強烈的集體無意識中,這個集體無意識包括我們的文化、我們的社會方方面面造成的影響,並不能簡單歸咎於父母。

文化總是宏大、潛移默化的,我們在具象的生活中很難想象也很難發現,但講到“家庭”就更容易理解了。每個家庭都是不一樣的,我們很容易發現自己家庭與其他家庭間的差異,然後將現在所不滿足的、難以控制的、備受壓力的因素歸因到童年經驗與自己的家庭。對“原生家庭”的探討演變為“原生家庭宿命論”也有這層原因。

真實故事計劃:在2021年的資料統計中,青年人的結婚意願持續下降,您怎樣看待一部分人對於組建新生家庭、成為父母親是有顧慮和擔憂的呢?

彭凱平:出現這種擔憂和顧慮是出於人積極的天性,因為他們希望對自己的家庭好,對自己的孩子好。

我聽過一些說法,有人覺得我們生活的社會很糟糕,擔心把孩子帶到這樣糟糕的社會是不是另一種罪過?我覺得有這種想法的人,其實更適合養育孩子,因為他們已經在愛一個還不存在的生命。當人在認識到自己不足的時候,可以選擇積極面對與改變;但當他們不知道自己稱職與否,甚至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沾沾自喜時,更容易滋生問題。

人終究是一個不斷進步的物種,當我們面對“原生家庭”的課題時,也能隨著既有觀念的破除更加從容。不要相信我們是不變的,我們是可以選擇改變的。

- END -

撰文 | 宋春光

編輯 | 溫麗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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