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薦書:《漢興》劉邦從小亭長到大漢皇帝的逆襲之路

2023-01-05由 辛瓜地考古論史 發表于 歷史

西漢高祖九年(前一九八)十一月,為了安定東方,劉邦命令齊、楚兩國的舊貴族昭氏、屈氏、景氏、懷氏與田氏舉家遷徙,定居關中。第二年,齊國臨淄一位名字叫“闌”的獄史被捕,他被指控的罪名是“從諸侯來誘”。

闌的工作,是押送齊國田氏入關。臨淄到長安漫長的路途中,闌與田氏女子田南相愛,娶她為妻。然而,這段旅程的終點是分別。闌想與田南一起回到齊國,為此他鋌而走險,讓田南佯裝生病、臥於車中,計劃借用他人的通關憑證東出函谷關。他們沒有成功。

田南本與闌同是齊人。當她被徙至關中,便成了“漢民”,闌則身份未變,仍是齊吏。漢初法律規定,諸侯王國人與漢民不得通婚,漢民無事不得往來諸侯王國,反之亦然。闌被控的“從諸侯來誘”之罪,就指他作為諸侯王國人,引誘漢人田南離開漢地,最高將處以死刑。田南和闌的故事,被記錄在張家山漢簡的案例彙總《奏讞書》中,成為這嚴峻法律的註腳。闌最終逃過了極刑,被“黥為城旦”,即刺字勞作。田南的下落,則不在《奏讞書》關心的範疇中,無從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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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漢年間刑罰殘酷,種類繁多。江村大墓K27考古現場出土的西漢刑徒俑,展示了刑具、砍足、髡刑(剃髮)

即便對漢代歷史毫無瞭解,也不難透過這個故事發現,漢初諸侯王國與中央直轄的漢地懸隔,如有天塹。在古代統一王朝的歷史上,這是相當罕有的狀況。西漢初年這極為特殊的一段時期,包囊於李開元所總結的“後戰國時代”中。後者大約從秦朝滅亡開始,到漢景帝時為止。西漢承秦,建立了以皇帝為首腦的郡縣制統一國家。“後戰國”,描述的則是政治與文化上的規則與風氣。《漢興》所寫的,就是漢帝國與“後戰國”磨合、生長的五十年。

循著李開元的描述,在西漢初年的政治中可以找到三個關鍵詞:“有限皇權”、郡國分治、功臣政治。三者相互交纏,調出了西漢早期歷史的底色。

李開元所謂的“有限皇權”,指皇帝讓渡一部分權力給功臣集團,達到一種“共天下”的狀態。這種理解,是相對於秦的絕對皇權而言,總結雖然未必十分精確,但可以看作考察漢初政治秩序乃至社會風貌的切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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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漢郡國並行制度極其複雜,劉邦死後,出現“七國之亂”(來源:dashangu。com)

所謂“有限皇權”,首先可以從空間上理解,這就是“郡國並行”。秦楚之際,效仿戰國,分封列國諸侯。輔佐劉邦平定天下的大將,如韓信、彭越、英布、臧荼等人,戰爭時期均已獲得王號。劉邦即位後,這一秩序得以沿用,函谷關以東皆為諸侯王國。至高祖朝末尾,異姓諸侯王清理殆盡,東方諸侯國盡封予劉氏。同姓諸侯王國依然相當獨立,不用漢法、擁有鑄幣權,在人員管理上與漢王朝隔離。漢初文獻凡提及“漢”,往往不包括東方王國。與後代的藩王相比,漢初的諸侯國的確更近於戰國。

“有限皇權”的第二個層面,是西漢君臣間的關係,即史家常稱的“任俠”。增淵龍夫在《中國古代的社會與國家》中提出,春秋以來,隨著國家組織方式的變化,人與人結合的方式也有所改變。權貴養士,遊俠結交,形成諸多獨立的團體。這些團體內部,另有一套倫理規則,重然諾,輕國法。在這種風氣之下,“約”與“誓”,往往比法律條文更具有約束力,集團內部的秩序,也比官爵更為重要。劉邦和與他同定天下的夥伴,在連年征戰中以這種方式結成共同體。

漢王朝建立後,共同體的執行方式又進入了君臣關係。在劉邦和他的功臣之間,存在著制度以外的聯結方式。其最顯著的體現,就是“白馬之盟”。據說,劉邦曾與群臣殺白馬盟誓,“非劉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約,天下共擊之”。這一約定,以盟誓的方式達成。而保證這一誓約被遵守的關鍵性因素,就是參與者處在同一任俠集團中,都認同“約束”的效力。毫不意外,如果身在集團之外,約定的效力也將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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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句麗壁畫狩獵圖(來源:sohu。com)

這種“任俠”的結合方式,就是漢初功臣政治的基本原則。其運轉方式,不妨以人所共知的故事來做個說明。《史記•高祖本紀》記載,劉邦在人生的最後一場戰鬥中為流矢所中,傷勢沉重。呂后於病榻前詢問後事:“蕭相國即死,令誰代之?”劉邦答以曹參。呂后復問曹參身後如何,劉邦答以王陵,又補充說,王陵為人戇直,需以陳平輔之。周勃略無文采,卻能安劉氏,可為太尉。當呂后再問接下來的人選,劉邦便回答:“此後亦非爾所知也。”這故事不宜泛泛視之。可與之相對應的,是記錄在《史記•曹相國世家》中的故事:惠帝二年,聽聞蕭何去世,正在齊國為相的曹參催促舍人收拾行裝,他說,“吾將入相”。這並非曹參未卜先知或過於自信,而正來自漢初君臣的共識。

劉邦平定天下,論功行賞,大封列侯,功臣皆有位次。單純按照軍功排序,排名第一的應為曹參,然而劉邦心屬蕭何,賴安平侯鄂千秋一番解說,最後排定蕭何第一、曹參次之。曹參以軍功第一而屈居其次,蕭何身後的丞相人選,也因此除曹參外不作第二人想。不過,軍功所排定的是封賞的厚薄,任職的高低又不全以軍功為據。劉邦的功臣中,功最高者有二十餘人,三公九卿的人選,多本此而來。而曹參以下的王陵、陳平、周勃等人,雖大致不出此列,卻不再嚴格按照功次排序。單憑軍功,陳平遠在後列,周勃又在王陵之前。而劉邦的排序是王陵先任,周勃又後於陳平。這種排序,綜合了軍功、個人才性,以及任俠集團中與劉邦的親疏關係。如非在劉邦生前已達成默契,恐怕難以順利交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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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邦畫像(來源:baike。baidu。com)

這個故事中第二個關鍵的細節,是提問者呂后。呂后以“剛毅”聞名,於惠帝時即參與朝政,惠帝去世後更是大權獨攬,以太后稱制七年。直至呂后去世,功臣才誅殺呂祿、呂產,將權力歸於劉氏。太后稱制多見於後代,史家往往以“外戚秉政”目之。然而,後代外戚所擁有的一切權力,均自皇帝而來。呂后的權力,卻既不來自惠帝、少帝,甚至也不完全來自劉邦,而是來自她與她的家人在秦楚之際立下的功勳。

劉邦即位後,呂后宣召淮陰侯韓信,斬之於長樂鍾室。梁王彭越找呂后求情,呂后卻令舍人告其謀反,最終以法誅之。姑不論史書敘述中是否有為劉邦開脫的用意。誅殺兩員驍將,呂后未假他人之手,甚至無須預先告知劉邦。呂后在高祖時代即擁有相當的權力,應是實情。唯一合理的解釋是,呂后本人就是功臣集團中的一員。因為婚姻關係與性別,她無法進入功臣序列,卻並不意味著她在這一秩序中缺乏權威。

在秩序之中,即受秩序所制。惠帝去世後,呂后悲痛卻不能流淚。張良之子張闢彊時任侍中,他勸說當時的丞相王陵,呂后不能哭泣,是因為“畏君等”。所謂“君等”,當然指王陵、陳平、周勃等功臣。張闢彊又說,如果王陵能夠及時處理這一情況,拜諸呂為王,或能“幸得脫禍”。張闢彊的措辭微妙,似乎說明,呂后同樣有控制甚至威脅功臣安危的能力。當時諸呂無一人手握兵權,功臣集團佔據所有重要職位。單從實力對比而言,功臣集團遠壓呂氏。

但是,他們仍選擇順從呂后的意志,將軍權交給諸呂。其原因在於,劉邦集團中的秩序與默契,維持著重臣之間的平衡。如果打亂其中任何一環,其他的安排也可能被破壞。呂后的權威一旦遭到侵害,也意味著軍功重臣的權威將受到挑戰。若有人不得不取代呂后的位置輔佐少帝,則將打破功臣之間的平衡,結果難以預料。此即張闢彊所說之“禍”。因此,對整個功臣集團來說,維持現狀最為穩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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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高祖和皇后呂雉合葬墓出土的“皇后之璽”,是目前發現的等級最高且唯一的一枚漢代皇后玉璽

呂后二年,她下詔重新確認列侯的次序。這一排序鄭而重之地被藏於高廟。這正說明,對作為軍功集團一員的呂后最有利的,就是強調劉邦時代定立的秩序,這是她權力正當性的來源。為了自固,呂后廣封諸呂、壓制劉姓諸侯王,違背了“非劉氏不王”的約定。不過,她的內外策略,仍遵循高祖時代的原則。直到文帝即位後,功臣政治運作的方式才又經歷了一次調整。

呂后死後,功臣集團迅速反撲,誅殺呂氏全族。隨後,功臣們討論皇子中誰可繼任大統,最後選中了代王劉恆。此時的大功臣們清君側、行廢立,權勢如日中天。深受劉恆信任的郎中令張武曾評價他們,“皆故高帝時大將,習兵,多謀詐,此其屬意非止此也”,即暗示功臣集團有奪取帝位的能力和可能性。對於周勃、陳平等前朝功臣,文帝深為忌憚。在即位當年,他就益封高祖功臣,再次強調過去的秩序。但是,文帝遠從代國而來,功臣集團的秩序畢竟打破了,曾經的默契逐漸鬆動。文帝很快下詔,要求列侯不得久居長安,應回到自己的封地。文帝三年,他免除絳侯周勃的相位,令他作為表率,回到自己的侯國。文帝十一年,周勃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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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漢虎符。虎符是調動軍隊的憑證,兩半虎符對合無誤,方可發兵。虎符象徵了君臣之間權力秩序的授予與制衡

此時,終於可以回到“呂后問身後事”故事的第三個細節,劉邦最終的回答是“此後亦非爾所知也”。這並非敷衍,不妨理解為,臨終前的劉邦感受到了人力的界限。無論如何思慮萬千、安排周詳,人有無法抗拒的命運,那就是死亡。蕭何、曹參、王陵、陳平、周勃,提出問題的呂后,回答問題的劉邦,都將面對生命的盡頭。周勃身後如何,超出了這一輩人能夠預料的範圍。曾經堅不可摧的秩序,將隨著一群人的消逝而動搖。功臣的後人仍將倚靠前輩的功勳而獲得優渥的生活,卻不再能夠獲得同樣的權威。劉邦、呂后均是當世英雄,“非爾所知”四字,是生命給他們的限制,也是任何一種秩序天然的終點。

時代如何結束,時代如何開始?政治上的改朝換代發生在一夜之間,然而無論如何除錯與遷就,文化、習俗、記憶漫長的迴音久久拖曳不散。在西漢,戰國的餘響所持續的時間,接近六十年,它附著在代際之上,周勃身後,猶縈繞未絕。原來丈量歷史的尺度,是人的生命。那些巨大的轉折,往往發生在重要人物離去之後。一代人的凋謝,宣告著文化風氣的徹底轉移。如果不能理解這一點,一切歷史分期都將失去它的意義。

薦書:《漢興》劉邦從小亭長到大漢皇帝的逆襲之路

《漢興》,李開元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21年版(來源:cul。china。com。cn)

二〇一七年,尚曉嵐曾提問:“歷史學家為什麼忘記了人?”在《秦崩》《楚亡》與《漢興》中,李開元則試圖回答,歷史敘述中應當有人。這提問與回答都不容易,它們的背後隱含著太多未曾言說的問題。比如,歷史研究是否與歷史寫作徹底分離?比如,傳記是否永遠從學術研究中脫落了?更要緊的是,如果材料只允許細述帝王與功臣的故事,我們對時代的理解是否還能夠前進?在時間的洪流中,個人的生命應當置於何處?

如果曾不得不與所愛之人分離,就不難理解田南和闌。這是跨越時空的人類情感的共振。如果能理解是何種力量最終造成了田南與闌的分離,便跨越了自身的處境,理解了異時異地的人類經驗。這理解毫無用處,卻使人的心智變得更加豐富與複雜。歷史寫作所呈現的,就是這種豐富與複雜。它無法改變歷史,卻能改變我們自己。最終,我們以自身生命的長度度量歷史,並用在其中尋找到的聯結支撐自身。在這個意義上,宏觀派和微觀派也許都可以緩解幾分焦慮。作為人類,我們如何能擺脫自己?作為人類,我們何必擺脫自己。

歷史以死亡迭代,以記憶延續。輪迴其中,是我們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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