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歷史 > 正文

奸臣是否一無是處:被嫌棄的賈充的一生

2022-01-02由 冷歷史敘事沙龍 發表于 歷史

賈充生活的那個時代,知識掌握在少數人手裡,是一種很稀缺的社會資源,人們獲得知識的途徑一般是家傳,或者付出昂貴的代價向名師求學。賈充的運氣相對好一些,他的父親賈逵肚子裡就有不少墨水,這使他不用背井離鄉就能學到知識。

奸臣是否一無是處:被嫌棄的賈充的一生

那時候的知識分為很多型別,比如儒家、道家、法家、陰陽家。賈逵是法家弟子,與別的學科相比,法家聽上去比較冷酷,不是那麼浪漫,但它是一種很實用的東西,特別是在需要以嚴刑峻法來維持社會秩序的亂世,而賈充恰好就生活在這樣的時代。

賈逵在世的時候對曹魏忠心耿耿,他死後,世道悄然發生了變化,司馬氏表露出了篡權的跡象。要不給曹魏陪葬,要不投靠司馬氏,賈充和大多數人一樣,選擇了後者,並且依靠實用性很強的專業技能,很快就成為了司馬氏的心腹。本來,按照這個發展路線走,他得到榮華富貴不過是手到擒來之事,但在他44歲的時候,一個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的人生軌道發生了偏移。

那一年,曹魏帝國的皇帝是20歲的曹髦。眼看著朝政被司馬氏鯨吞蠶食,自己完全變成了一個空架子,曹髦氣憤難當,決心用自己的死來噁心一下司馬氏,於是他集結了一支由侍從組成的雜兵,從皇宮出發,敲著戰鼓,吶喊著向司馬昭的相府發動了攻擊。

前往相府的路上,這支勇氣可嘉然而戰鬥力堪憂的隊伍被司馬伷(zhou,四聲,此人是東晉開國皇帝司馬睿的爺爺)攔住了。一看眼前的陣勢,司馬伷就知道今天要出大事,不鬧得你死我活就收不了場,幸好他姓司馬,天生自帶護身符,犯再大的錯也有迴旋餘地,所以,被曹髦呵斥幾句之後,他轉身就溜了。

曹髦繼續前進,沒走多遠遇到了賈充。司馬伷能溜之大吉,但賈充不能,不然他在官場上打拼半生得到的一切,就將全都有可能化為烏有。所以,他把心一橫,嗾使爪牙衝上去殺了曹髦。

在那個政權交替的年代,和賈充一樣沒節操的人有很多,明面上是曹魏的朝臣,事實上是司馬氏的家臣,但賈充做得過了頭,把故主捅死了,和他一比,走了五十步的,當然就有資格嘲笑一下走了一百步的。因此,事發之後,賈充受盡千夫所指,人們爭先恐後地和他劃界限。

同樣的事情在司馬昭眼裡,卻是另外一番面貌。

司馬昭不是一個很有進取心的人,曹髦死前不久,他已經做好了篡位的準備,就等著演一出禪位的政治喜劇,皆大歡喜,黃袍加身。可他沒料到曹髦的性情那麼烈,寧為玉碎也不配合他進行政治表演。儘管曹髦之死給他造成了相當大的困擾,迫使他不得不暫時放棄稱帝的念頭,只能全力以赴地籌備伐蜀之戰,希望以軍事上的成功來增加改朝換代的籌碼,但這並不影響他對賈充的好感。因為,假如賈充當天也跑了,弒君這種髒活,就得他親自上手,可如此一來,改朝換代的輿論阻力將會膨脹成什麼樣,那可真是不好說。幸好,關鍵時刻,賈充站出來,做了白手套,攔下了這攤子髒活。所以,別人眼中十惡不赦的弒君者,在司馬昭眼裡反而成了大大的功臣。

曹髦死了,但他的陰影籠罩了賈充一生。有一次,在盛大的宮廷酒會上,賈充與同僚發生了爭執,同僚氣憤地說,賈充啊賈充,世道這麼亂,都是你一手造成。賈充當然不肯背這麼大的黑鍋,於是回擊道,我做什麼了?憑什麼給我扣這麼大的帽子?同僚說,那你告訴我,高貴鄉公在哪裡?賈充惱怒不堪,但也無言以對。

類似的事例還有很多,賈充似乎是萬惡之源,所有的災禍都是因他而生。他誘發過一次遍及全國的水災,一場為禍數年的旱災,一場嚴重傷害秋收的霜災,一次令人恐懼的蝗災,一次撼動山河的地震,有一次,某地還因為他的奸邪發生了一次靈異事件。根據史官的記錄,上天好像就專門盯著賈充一個人,對自己在人間的代言人——天子——反而不怎麼上心。

這一類事例中,最為有名的應該是孫吳末代皇帝孫皓對賈充的嘲諷。孫皓被押到洛陽後,賈充問道,你在江東挖人眼、扒人皮,這是什麼樣的刑罰?孫皓尖刻地說,這種酷刑針對的是對弒君者。

在外面,賈充得無時無刻地接受世人的道德審判,在家裡,他也時常遇到這種尷尬。他的母親是個很傳統的老太太,對忠義觀念十分崇敬,賈充也知道弒君之事做得不地道,出於孝心,他隱瞞了母親,禁止府裡所有人提及此事。但老太太覺得弒君太可怕了,總是把這事拿出來嘮叨一番,痛責弒君者不知禮義廉恥,人神共憤。在賈府,這是一個相當經典的笑話,老太太痛罵弒君者的時候,侍從只能默默聽著,老太太一走,大家在背地裡就笑得前仰後合。

賈充沒有別的選擇,為了在朝廷裡站穩腳跟,他必須緊緊抱住皇帝的大腿。司馬昭不是沒有考慮過給予賈充厚報,但巨大的輿論壓力使他不得不有所顧忌。曹髦死後,他把賈充引入最高決策層,賦予了賈充參與國家機密的特權,但賈充承受輿論譴責時,他也沒有站出來說過什麼,至多隻是對彈劾賈充的那些奏章視而不見。

賈充的才能其實很了不起,唯一一部頒行西晉的法典《泰始律》,就是在他的主持下編成的。《泰始律》以漢律為藍本,與繁苛的漢律相比,它更為簡明,更容易被社會底層接受和理解。從西晉滅亡到南北朝結束,其間大大小小的割據政權所採用的的律令,基本上都是對《泰始律》不同程度的改造。

可是,弒君的罪名太沉重了。在這個罪名下,賈充的優點被忽略了,缺點則被放大了,人們普遍認為,他和當權者走得那麼近,單單是因為他是個沒有骨氣的奸佞,最擅長溜鬚拍馬。

不管賈充承不承認外界的責難,不可否認的一點是,他的確和當權者走得很近,也確實善於揣測上意。

與當權者關係親密所帶來的諸多好處之一,是可以知道更多的內幕訊息。司馬昭晚年,放出了有意傳位給齊王司馬攸的風聲,但賈充準確地猜測到,風聲只是風聲,司馬昭真正屬意的人選是司馬炎,於是他不失時機地站到了司馬炎背後充當吹鼓手。

司馬炎上臺後,白手套終於得到了主人的厚報,賈充身價大漲,位列三公。

弒君的黑歷史是抹不掉的,賈充知道這段歷史的敏感性,宦海沉浮這許多年,他對樹大招風的道理也有切身體會。或許是為了緩和與同僚的關係,得到司馬炎的重用之後,他特別喜歡舉薦人才,雖然這樣做也有收買人心的嫌疑,但他舉薦的人大體上都是貨真價實的幹才,華而不實之輩一般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只要對方有才幹,即使彼此之間有仇怨,他也樂意把對方的名字寫在舉薦名單上。有些時候,被他舉薦的人翅膀硬了之後背棄了他,再見面時他也和和氣氣,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除了舉薦人才,賈充平時的言行也很低調,不輕易表露自己的政治態度,尤其是在一些很尖銳的政治問題上,比如齊王與太子的皇儲之爭。儘量避免招惹事端,固然是他在這個問題上不置一詞的原因,但更為重要的原因在於,齊王司馬攸是他的女婿。

賈充的原配李婉,是曹魏中書令李豐的女兒。李婉長得漂亮,知書達禮,蘭心蕙質,與賈充相敬如賓。司馬師執政年間,李豐策劃了一次暗殺行動,打算刺殺司馬師,不幸的是,這次行動失敗了,李豐本人慘遭屠戮,他的家族也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

賈充與岳父的政治立場不同,很早以前就選擇了向司馬氏效忠,看在他的面子上,司馬師沒有殺李婉,把她流放到了遼東,她與賈充的夫妻關係也被迫就此終止。對於勞燕分飛的結局,賈充的內心是痛苦的,天各一方之後,他還時常與李婉書信往來,在寫給愛妻的一首詩中,他情意繾綣地說,我何嘗不想和你長相廝守,但我也確實無計可施,我的心意你是理解的,你的心意我也很瞭解,只要我們的心意不變,相距長山闊水又有何妨呢?許多年後,編訂《泰始律》時,賈充在其中加上了這樣一條律令——按律應當誅滅三族的,已經出嫁的女兒不在被誅之列。這不由讓人懷疑,這條律令出現在《泰始律》中,就是他與李婉悲歡離合的一種投射。

司馬炎稱帝后大赦天下,李婉重回洛陽,她與賈充的女兒賈荃還嫁給了齊王司馬攸。此時,賈充的正房是以善妒而聞名的郭槐,為了表示對賈充的恩寵,司馬炎特許他迎回李婉,可以同時擁有兩個正房,但賈充出人意料地拒絕了陛下的美意,說自古以來沒有可以同時擁有兩個正房的先例,自己位居宰輔,不能壞了規矩。

這個理由無懈可擊,但並非賈充的真實心意。之所以拒絕迎回李婉,一方面是因為郭槐是個醋罈子,另一方面是因為齊王與司馬炎兄弟不和,賈充不願捲入太深。

為了讓破鏡重圓,賈荃屢屢前往賈府,求賈充接回母親,有一次她叩頭哀求,頭都磕破了,賈充也沒有做出讓步。我們不知道賈充的老母親對郭槐的看法是怎麼樣的,但可以肯定,與郭槐相比,老太太更喜歡以前的兒媳婦。人上了年紀話就容易多,一有機會,老太太就嘮嘮叨叨,讓兒子把李婉接回來,無奈賈充心意已決,怎麼也不肯與前妻複合。彌留之際,賈充問老太太還有沒有什麼事情交代,老太太說,讓你把李婉接回來你都不肯,我還能把什麼事託付給你?

重回洛陽的李婉住在永年裡,賈充對外宣稱從此以後與前妻斷絕所有往來,但背地裡,他的身影偶爾也會出現在永年裡。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些事很快就傳到了郭槐的耳朵裡,一怒之下,她怒氣衝衝地說要去找李婉問罪。有意思的是,賈充這時候不擔心李婉,反而擔心郭槐,他說,你最好不要去,否則你會很難堪。郭槐不聽,帶著僮僕氣沖沖地直撲永年裡。隨後發生的事情非常有戲劇性,彼此一打照面,郭槐被李婉的容貌和氣質深深折服,居然不知不覺地忘記了此行的目的,反而畢恭畢敬地躬身問安。不過,折服歸折服,郭槐還是不同意與李婉同處一片屋簷下。

事實證明,賈充的政治嗅覺相當敏銳,就像他預料的那樣,皇儲之爭漸漸地表現出了愈演愈烈的苗頭。儘管他很低調,從來不在這件事上表態,還刻意拉開了與司馬攸的距離,但在司馬炎看來,他這是老奸巨猾的表現,意在隔岸觀火。不久,司馬炎成功地施加政治壓力,迫使他把女兒賈南風嫁給了太子。

與皇室聯姻是為臣者的一種榮耀,在外人看來,賈南風與太子成親是賈家向皇室靠攏的訊號,但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與皇室聯姻之後,賈充的身份和地位比從前更敏感了——以前,他只有一個女婿,現在,他有兩個女婿;糟糕的是,這兩個女婿是政敵;更糟糕的是,兩個女婿的支持者都認為他兩頭討好,有腳踏兩船的嫌疑。

幾年後的一個秋天,洛陽發生了一場瘟疫,感染重疾的司馬炎差點兒死去。就在他病重期間,有的大臣策劃了一個更換太子的方案,並諮詢了賈充的意見,他們說,你有兩個女婿,親疏相同,但立太子的話,還是應該立賢明的那個。賈充明白,自己哪怕只是說隻言片語,日後都有可能成為禍患之源,所以這一次他依然表露自己的立場,以狡猾的沉默避開了兇險的政治陷坑。

不久,司馬炎奇蹟般地康復了,知道賈充的所作所為後,他大為惱火,一回到朝堂,他就以明升暗降的方式剝奪了賈充的兵權,又雄心萬丈地下令發動滅吳之戰,圖謀以任命將帥的方式對現有的權力格局重新洗牌,把齊王集團的骨幹逐出權力中樞,並削弱勳貴集團的勢力。賈充與齊王集團關係曖昧,本身也是勳貴集團的大員,因此,在這一輪政治風潮中,他成了司馬炎的重點打擊目標。

如果僅僅是與齊王徹底劃清界限,賈充可以考慮,但自己的政治利益受損,是他無論如何都不願看到的。所以,在共同磋商滅吳之戰的御前會議上,他罕見地表現出了激烈——或者說是氣急敗壞——的抗爭姿態,極力反對消滅孫吳,還憤憤不平地說,應該把攛掇陛下發動南下之戰的人拖出去斬首。

司馬炎像看老狗狂吠一般,冷冷地看著他極為失態的政治表演,冷冷地敲定了南下之戰的最終決議,然後又冷冷地任命他為南征軍主帥。讓反對南征之戰態度最為強烈的人做主帥,這其中的諷刺意味是不言而喻的——如果戰爭失敗,主帥賈充得負主要責任;如果戰爭勝利,這個結果本身就是對賈充最為有力的嘲諷。

面對惡作劇一般的人事安排,賈充做了最後一次反抗,拒絕出任南征軍主帥,但司馬炎一句話就封死了他所有的退路。司馬炎說,你要是不肯去的話,我就親自帶兵出征。用比較粗俗的話來說,我們可以把司馬炎這句話換一種表達方式——別給你臉不要臉。

279年,賈充隨軍南下,第二年,孫吳滅亡,一年多以後,賈充去世。

彌留之際,賈充憂心忡忡,唯恐自己死後得到惡諡,他的侄子賈模說,是非功過自有公論,有的事情你想掩飾也掩飾不住。賈模或許也是一片好心,這樣說是為了安慰賈充,但賈充聽了這話恐怕只會死得更加不安。

經過一番討論,大臣們認為應該把“荒”字作為賈充一生的總結。荒,荒唐的荒,荒謬的荒,荒悖的荒。

賈充一生的所作所為雖然並不是事事都能讓司馬氏滿意,但作為一隻白手套,他還是非常合格的,因為他給司馬氏攬下了最髒的活,就憑這一點,也應該讓他走得安心一些。如果把他的諡號定為荒的話……借用一句電影臺詞來說,“他們打的哪是我的屁股,他們打的是您的臉啊”。

最終,司馬炎給賈充欽定了一個諡號——武。

賈充是個文官,司馬炎為什麼選這個字呢?史官對此沒有做任何解釋。我想,司馬炎這樣做可能是為了表彰賈充平吳的功勞吧,但是用這樁戰功來表彰一個反戰態度最為激烈的人,仔細琢磨一下的話,還是讓人覺得挺荒唐的。又或者,這個諡號本身,還是司馬炎對賈充所做的一個帶有嫌棄意味的惡作劇吧。

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