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文懷念我的外公。

近來總想起外公，許是那些思而不得的事，在與外公相處的記憶裡尋到了蹤跡。

外公剛去世時，我總是夢他，夢裡總是靜默無言，唯有一次，他對我講，“要好好修習，多讀那些使人心性光明的經典。”醒來不禁淚流滿面，我想，外公定是到那光明的世界去了，這是他的鼓勵與指引。此後便不再夢他，卻總在生活的細枝裡自然而然地念起。

對外公的印象，是由零碎的記憶與家人的言語拼湊而來，不是不是完整的他，並不重要。如此想來，竟沒有一個人是全然地存在於別人的記憶裡，因無人能陪伴經歷所有的生命角色，都只是某個特定階段的旅人，甚至連自己也無法做到對全部生命的瞭然，夢幻泡影，虛幻一場。那些真切的感受，大多都在心念碰撞的當下，若明白彼此只是暫寄的旅客，相處起來是否可以少些苛責，多些善意與溫柔呢？

外公是村小的校長，因父母工作原因，我做過幾個星期的插班生。學校的教室是一排一層樓的土房子，操場也是泥土地，長方形的操場盡頭是一個小小的主席臺，是每日升旗與晨會演講的地方。記憶中的外公，站在主席臺上，頭髮用摩絲（一種類似髮膠的東西）梳得一絲不苟，西裝襯衣筆挺，特有精神頭兒。任教語文的趙老師最為年長，是外公的好友，許多班上孩子的父母也是趙老師的學生，普通話雖不標準，課堂上卻總是一絲不苟，對學生們寫字的坐姿、握筆，書寫的乾淨、整潔，都有很嚴格而細緻的要求。回家寫字時，外公手把手地教我如何握筆，至今仍記憶猶新。下課後的操場便是我們的樂園，大家爭分奪秒地追逐遊戲，跳皮筋，念童謠，拿粉筆頭畫跳房子，用小布頭做沙包，物質匱乏的年代卻給了遊戲更多的想象空間。對那所小小學校的印象，因當時年幼，只有幾個星期的學習，加上時間久遠，大致停留於此。之後便只能在老屋飯廳四方桌邊牆上工整貼上的表姐的獎狀裡，覓得一絲學校的蹤跡。這一張張字跡工整充滿榮譽感的獎狀，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裡，為生命的萌芽與成長種下小小的善意的種子。

外公是家裡的獨子，加上身材並不高大，幹不了什麼重活，即便做一些簡單農活，也總是覺得疲憊。卻常見他在家中聽戲、聽唱詞，哪裡有好的唱詞班子來，再遠的地方也總是要去的。唱詞也叫溫州鼓詞，以一人演唱為主，表演時，藝人端坐椅上，左手執拍，右手持鼓籤，敲奏琴、鼓、梆、鑼，表演者在嘴上幻出千姿百態的人物形象，營造出紛繁複雜的各種氛圍，內容大多取材於歷史故事和民間傳說，以溫州方言娓娓道來。孩提時並不覺其有趣，只是聽著表演者咿咿呀呀聲情並茂地演著，還有各種輔助樂器配合故事節點而發出的旋律，偶爾問上一句，外公也不多言，只是言簡意賅地解釋幾句，繼續興致勃勃地聽自己的詞。

外公有一習慣，凡是家中自用之物，定要用毛筆寫上自己的名字，大到傢俱、桌椅、三輪車，小到水桶、臉盆，偶有興致，還會提上一兩句小詩。記得一年夏天，在外公家見到一把蒲扇，是那時候家家戶戶都有的普通蒲扇，卻見扇面上工整地提了一首小詩，具體詩文已不記得，只記得大意是夏日暑熱，此物可用來納涼與驅蚊之類。當時覺得有趣，心裡暗暗想：外公還真是個有情趣的人。

只是外公脾氣大，大家都怕他，飯廳的窗架上彆著一根竹條，那竹條上還有未修剪過的凸起枝枝節節，專用來收拾不講規矩的孩子。這竹條別在那兒，不言自威，對我們有一種特別的震懾力，幹了什麼壞事兒，看看那竹條心裡便起了悔意。可我從未見外公用那怕人的竹條打過誰，每每犯錯，也只聽得嘴上教訓，從未對孩子們下過狠勁。外公話少，總是在規矩處要求仔細，兄弟姐妹們敬他也怕他，唯獨我喜歡親近外公，越長大越如此，也越明白外公的良苦用心。

外公的朋友少，我媽總說，他那脾氣與人說不到一塊去，與外婆也是。我時常勸外公要與外婆好好相處，外公抱怨道：“她大字不識一個，看電視還要解釋半天，我跟她有什麼好說的！”外公的內心定是孤獨的，剛正的他，內心富有寶藏的他，身邊卻無人可供分享，這種缺憾，也許便是人生的常態吧。

唸到高二文理分班時，外公問我：你是念文科還是理科呀？答：文科。外公道：文科好，寫文章可不容易。是啊，寫好文章確實難啊！文字是生命質地的呈現，真誠，質樸，記錄，觀照，反思，沉澱，寫作的過程也是不斷打磨生命質地的過程。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思考，什麼樣的生活是我所追求的？什麼樣的事業是符合我內心質地又能與外界產生連結的？自我的精神追求又如何能不侷限於喃喃自語而為他人提供哪怕是微小的價值？直到讀慶山新作《心的千問》，裡面多處提到關於寫作的意義，給了我很大的啟發與信心。寫作並不是目的，它應是工具，是通往身心合一之路上的道。每一次真誠的書寫，都是對自我的深層觀照與梳理，它是一面鏡子，用以觀照自心，若是也為你所用，那便彼此借力，更為篤定地走向光明之路吧。

2021年7月19日起筆，21日修改定稿。

文/陳緩之；圖/夏天、小堂屋。

-由心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