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於批評皇上的人——楊漣
楊漣,字文孺,號大洪,湖廣(湖北)應山人,萬曆三十五年(1607)進士,任常熟知縣,後任戶科給事中。 這是一份很普通的履歷,因為這人非但當官晚,升得也不快,明光宗奄奄一息的時候,也才是個七品給事中。但在這份普通履歷的後面,是一個不普通的人。
上天總是不公平的,有些人天生就聰明,天生就牛,天生就是張居正、戚繼光,而絕大多數平凡的人,天生就不聰明,天生就不牛,天生就是二傻子,沒有辦法。
但上天依然是仁慈的,它給出了一條沒有天賦,也能成功的道路。
對於大多數平凡的人而言,這是最好的道路,也是唯一的道路,它的名字,叫做純粹。
純粹的意思,就是專心致志、認真、一根筋、二桿子,等等。
純粹和執著,也是有區別的。所謂執著,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而純粹,是見了棺材,也不掉淚。
純粹的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人。他們的一生,往往只有一個目標。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他們可以不擇手段,不顧一切;他們無法被收買,無法被威逼,他們不要錢,不要女色,甚至不要權勢和名聲。
在他們的世界裡,只有一個目標,以及堅定的決心和意志。
楊漣,就是一個純粹的人。
他幼年的事蹟並不多,也沒有什麼砸水缸之類的壯舉,但從小就為人光明磊落,還很講乾淨,乾淨到當縣令的時候,廉政考核全國第一。此外,這位仁兄也是個不怕事的人。 萬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夜,乾清宮,萬曆就快撐不住了,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反省了自己一生的錯誤,卻也犯下了一個十分嚴重的錯誤——沒有召見太子。一般來說,皇帝死了,兒子應該在身邊,有一個重要的意義——確認繼位。 但不知是萬曆兄是忘了,還是故意的,反正沒叫兒子進來。但在這關鍵時刻,楊漣出現了。 在得知情況後,他當機立斷,派人找到了一個極為重要的人物帶去了一句至關緊要的話:“皇上已經病的很重了,不召見太子並不是他的本意。太子應該主動進宮問候,等早上再回去”。這就是說,太子您之所以進宮,不是為了等你爹死。只是進去看看,早上在回去嘛。 對於這個說法,太子十分滿意,馬上就進了宮,問候父親的病情。
當然,第二天早上,他沒回去。
朱常洛就此成為了皇帝,但楊漣並沒有因此獲得封賞,他依然是一個不起眼的給事中。不過,這對於楊先生而言,實在是個無所謂的事。
他平靜地回到暗處,繼續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他很清楚,真正的鬥爭才剛剛開始。
事情正如他所料,崔大夫開了瀉藥,皇帝陛下拉得七葷八素,鄭貴妃到處活動,李選侍經常串門。
當這一切被組合起來的時候,那個無比險惡的陰謀已然暴露無遺。
形勢十分危急,不能再等待了。
楊漣決定採取行動,然而現實很殘酷:他的朋友雖然多,卻很弱小;他的敵人雖然少,卻很強大。
周嘉謨、劉一璟、韓這撥人,級別固然很高,但畢竟剛上來,能量不大。而鄭貴妃在宮裡幾十年,根基極深,一手拉著李選侍,一手抓著皇長子,屁股還拼命往皇太后的位置上湊。
按照規定,她應該住進慈寧宮,可這女人臉皮相當厚,死賴在乾清宮不走,看樣子是打算長住。
因為乾清宮是皇帝的寢宮,可以監視皇帝的一舉一動,一旦光宗同志有啥三長兩短,她必定是第一個採取行動的人。那時,一切都將無可挽回。
而要阻止這一切,楊漣必須做到兩件事情。首先,他要把鄭貴妃趕出乾清宮;其次,他要把鄭貴妃當太后的事情徹底攪黃。
這就是說,先要逼鄭老寡婦搬家,再把萬曆同志臨死前封皇后的許諾當屁放,把鄭貴妃翹首企盼的申請拿去墊桌腳。
楊漣先生的職務,是七品兵科給事中,不是皇帝。
事實上,連皇帝本人也辦不了。光宗同志明明不喜歡鄭貴妃,明明不想給她名分,也沒法拍桌子讓她滾。
這就是七品芝麻官楊漣的任務,一個絕對、絕對無法完成的任務。
但是他完成了,用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
他的計劃是,讓鄭貴妃自己搬出去,自己撤回當皇太后的申請。
這是一個看上去絕不可能的方案,卻是唯一可能的方案。因為楊漣已經發現,眼前的這個龐然大物,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只要伸出手指,輕輕地點一下,就夠了。
這個弱點有個名字,叫作鄭養性。 -
鄭養性,是鄭貴妃哥哥鄭國泰的兒子,鄭國泰死後,他成為了鄭貴妃在朝廷中的聯絡人,平日十分器張。
然而,楊漣決定,從這個人入手。因為經過細緻的觀察,他發現,這是一個外強中於、性格軟弱的人。
萬曆四十八年(1620)八月十六日,楊漣直接找到了鄭養性,和他一同前去的,還有周嘉謨等人。
一大幫子人上門,看架勢很像逼宮,而事實上,確實是通宮。
進門也不講客套,周嘉謨開口就罵:
“你的姑母(指鄭貴妃)把持後宮多年,之前爭國本十幾年,全都是因為她。現在竟然還要封皇太后,賴在乾清宮不走,還給墜上奉送美女,到底有什麼企圖?!”
剛開始時,鄭養性還不服氣,偶爾回幾句嘴,可這幫人都是職業選手,罵仗的業務十分精湛,說著說著,鄭養性有點兒扛不住了。
白臉唱完了,接下來是紅臉:
“其實你的姑母應該也沒別的意思,不過是想守個富貴。現在朝中的大臣都在這裡,你要聽我們的話,這事就包在我們身上。”
紅臉完了,又是唱白臉:
“要是不聽我們的話,總想封太后,不會有人幫你!你總說沒這想法,既然沒這想法,就早避嫌疑!”
最狠的,是最後一句:
“如此下去,別說富貴,身家性命能否保得住,都未可知!”
鄭養性徹底崩潰了。眼前的這些人,聽到的這些話,已經打亂了他的思維。於是,他去找了鄭貴妃。
其實就時局而言,鄭貴妃依然佔據著優勢,她有同黨,有幫手,如果賴著不走,誰也拿她沒辦法。什麼富貴、性命,這幫鬧事的書呆子,也就能瞎嚷嚷幾句而已。
然而關鍵時刻,鄭貴妃不負白痴之名,再次顯露她的蠢人本色,在慌亂的外甥面前,她也慌亂了。
經過權衡利弊,她終於作出了決定:搬出乾清宮,不再要求當皇太后。
至此,曾經叱吒風雲的鄭貴妃,正式退出了歷史舞臺。這位大媽費盡心機,折騰了三十多年,卻啥也沒折騰出來。此後,她再也沒能翻過身來。
這個看似無比強大的對手,就這樣,被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人,輕而易舉地解決了。 但在楊漣看來,這還不夠,於是三天之後,他把目標對準了另一個人,
萬曆四十八年八月十九日,楊漣上疏,痛斥皇帝。
楊先生實在太純粹,在他心中,江山社稷是第一位的,所以在他看來,鄭大媽固然可惡,崔大夫固然可恨,但最該譴責的,是皇帝。
明知美女不應該收,你還要收;明知春藥不能多吃,你還要吃;明知有太醫看病,你還要找太監,不是腦袋有病吧。
基於憤怒,他呈上了那封改變他命運的奏疏。
在這封奏疏裡,他先譴責了蹩腳庸醫崔文升,說他啥也不懂就敢亂來,然後筆鋒一轉,對皇帝提出了尖銳的批評——勤勞工作,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必須說明的是,楊先生不是在拍馬屁,他的態度是很認真的。
因為在文中,他先暗示皇帝大人忙的不是什麼正經工作,然後痛罵崔文升,說他如何沒有水平,不懂醫術,最後再轉回來:就這麼個人,但您還是吃他的藥。
這意思是說,崔大夫已經夠沒水平了,您比他還要差。
所以這封奏疏剛送上去,內閣就放出話來,楊先生是沒有好下場的。
三天後,這個預言得到了印證。
明光宗突然派人下令,召見幾位大臣,這些人包括方從哲、周嘉謨、孫如遊,當然,還有楊漣。此外,他還命令,錦衣衛同時進宮,聽候指示。
命令一下來,大家就認定,楊漣要完蛋了。
因為在這撥人裡,方從哲是首輔,周嘉謨是吏部尚書,孫如遊是禮部尚書,全都是部級幹部,只有楊漣先生,是七品給事中。
而且會見大臣的時候,召集錦衣衛,只有一種可能——收拾他。
由於之前的舉動,楊漣知名度大增,大家欽佩他的人品,就去找方從哲,讓他幫忙求個情。
方從哲倒也是個老好人,找到楊漣,告訴他,等會兒進宮的時候,你態度積極點兒,給皇上磕個頭,認個錯,這事就算過去了。
但是楊漣的回答,差點兒沒讓他一口氣背過去:“死就死(死即死耳),我犯了什麼錯?!”旁邊的周嘉謨連忙打圓場:
“方先生(方從哲)是好意。”
可到楊先生這裡,好意也不好使:
“知道是好意,怕我被人打死。要得了傷寒,幾天不出汗,也就死了,死有什麼可怕!但要我認錯,絕無可能!” 就這樣,楊漣雄赳赳氣昂昂地進了宮,雖然他知道,前方等待著他的,將是錦衣衛的大棍。
可是他錯了。
那位躺在床上,病得奄奄一息的皇帝陛下非但沒有發火,反而和顏悅色說了這樣一句話:
“國家的事情,全靠你們盡心為我分憂了。”
雖然稱呼是複數,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只看著楊漣。
這之後,他講了許多事情,從兒子到老婆,再到鄭貴妃。最後,他下達了兩條命令:
一、趕走崔文升。
二、收回封鄭貴妃為太后的諭令。
這意味著,皇帝陛下聽從了楊漣的建議,毫無條件、毫無抱怨。
當然,對於他而言,這只是個順理成章的安排。
但他絕不會想到,他這個無意間的舉動,將對歷史產生極重要的影響。
因為他並不知道,此時此刻,在他對面的那個人心中的想法。
從這一刻起,楊漣已下定了決心——以死相報。
一直以來,他都只是個小人物,雖然他很活躍、很有抱負,聲望也很高,他究只是小人物。
然而眼前的這個人,這個統治天下的皇帝,卻毫無保留地尊重並認可了自己情感、抱負,以及純粹。
所以他決定,以死相報,至死不休。
這種行為,不是愚忠,不是效命,甚至也不是報答。
它起源於一個無可爭議、無可辯駁的真理:
士為知己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