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罕布拉！阿爾罕布拉！

神靈塗成金色的宮殿，

彷彿是一種夢幻，並充滿和諧。

有雉堞的要塞在那裡搖搖欲墜。

夜晚，人們聽到了神秘的聲音，

月光透過成千上萬個阿拉伯拱頂，

灑在白色三葉草的牆上。

——雨果《神靈》

“大概從來就沒有哪處古蹟像阿爾罕布拉宮這樣能顯示一個時代和一個民族的特點：從外表看它是一座險峻的城堡，內部卻是豪華的宮殿；城垛子上雖然戰雲密佈，宮內玲瓏的建築卻處處吐露著一片詩意。”

沒有人比華盛頓·歐文更適合評價阿爾罕布拉宮了。阿宮的外牆主要由紅色砂岩建成，沒有璀璨奪目的裝飾，沒有鋒芒畢露的奢華。其欺騙性在於從它過於樸素的外表，誰又能聯想內部的風情萬種：細細雕琢的宮殿，香氣四溢的花園，花木芬芳，水波晶瑩，瀲灩的光與閃爍的影交織出一個短暫虛幻的樂園，這是摩爾人心目中的“天堂”。

電影《刺客信條》中，法鯊回到15世紀的安達盧西亞的第一個場景便是格拉納達的戰爭，阿爾罕布拉宮在烽火中若隱若現。為了讓主宰這座穆斯林最後的堡壘臣服於基督教信仰下的西班牙王國，影片中身為刺客的摩爾人和聖殿騎士團在這裡浴血奮戰，染紅了庭院中的露天水道。

電影《刺客信條》中的阿爾罕布拉宮

影片中，無論是500年前的刺客還是50年後的刺客後裔，他們都保住了“伊甸園蘋果”，歷史上的摩爾人卻在阿爾罕布拉宮開啟大門後面臨放棄信仰或離開伊比利亞的兩難選擇。這座宮殿被佔領，宣告了穆斯林在伊比利亞半島的統治已經結束。

清晨，從街巷上行，到達阿爾罕布拉宮門口並不需要太長的攀登。經過華盛頓·歐文的雕像和噴泉水池後，眼前便是高大的

正義之門

（Puerta de la Justicia）。

正義之門建於1348年，具有內外兩座馬蹄型拱門，被一巨大的馬蹄形拱門所裝飾，門的外層拱頂上刻著一隻張開的手掌，而門的內層拱頂上則雕刻著一把鑰匙。傳說最早建立阿爾罕布拉宮的國王是一個法師，他把靈魂出賣給了魔鬼，所以這座宮殿是在魔咒控制之下的，也正是因為有了魔法的庇護，阿爾罕布拉宮才會經歷了這麼多年仍屹立不倒，摩爾人的寶藏才能深埋而不被世人所發現。一旦正義之門上的手握住了鑰匙，那麼魔咒就會被破除，而阿爾罕布拉宮也會轟然倒地，摩爾人的寶藏就會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卡洛斯五世宮外部方形代表領土，內部圓形則象徵無限，寓意著領土的無限

正義之門往前不遠就是有著龐大身軀的

卡洛斯五世宮

，這是阿爾罕布拉宮西班牙王國時代的新建築，修建於十六世紀中期，直到1923年才徹底完工。

標準的文藝復興風格的羅馬式建築，外方內圓。內部雙層環廊，中間是空蕩蕩的一個圓形中庭。

上下窗戶分別以圓形和長方形交替建造，展現出協調一致的文藝復興藝術風格。

中間騎在戰馬上的王者疑似卡洛斯五世。

長期以來，對卡洛斯五世宮的評判多半是貶低的。因為比起精美絕倫的阿爾罕布拉宮，這裡多少有些單調、拘謹，有些突兀和格格不入。

緊鄰卡洛斯五世宮的，是最能代表格拉納達摩爾文化的納斯里德（Nasrid，也稱奈斯爾）王朝的宮殿，這也是阿宮的精華所在。

Nasrid時期主要宮殿平面。可以看到2個較大的庭院，其中有矩形集中水面的是桃金娘中庭（圖例5），有十字交叉水渠的是獅子中庭，水渠交點為石獅噴泉（圖例12）。

桃金娘中庭

（Patio de los Arrayanes）所以得名，是因為庭院池畔兩排的桃金娘樹籬。這種看上去像萬年青的灌木，又名愛神木，具有很高的食用藥用價值。

中庭由大理石列柱圍合而成，其間是一個淺而平的矩形反射水池。環繞這些中庭的周邊建築，佈局也都非常精確而對稱。建築投影於水池中，纖巧的立柱、優雅的拱券，以及迴廊外牆上精緻的傳統格狀圖案，都與靜謐而清澈的池水交相輝映。

中庭正面有王宮內最大的Comares塔，塔內有蘇丹接見外國使節會見大臣的大使廳（Salón de Embajadores）。有時蘇丹也在此喝茶抽水煙，談論國事。傳說當初哥倫布就是在這裡與天主教君主們談判：女王贊助西印度探險，找回來的女王拿九成，哥倫布拿一成；以後新大陸貿易所有收入哥倫布提成八分之一。

大使廳的木製天花板璀璨如漫天繁星。按照可蘭經裡描述的七層星空代表著天堂，最高處是天堂的王座。

電影《刺客信條》中的獅子中庭

獅子中庭

（Patio de los Leones）是阿爾罕布拉宮的重頭戲，是納斯里德皇宮最華麗的庭院。

中心是12只石獅圍繞白色大理石的基座噴泉，池子向四方向引出四條小渠，代表古蘭經的極樂園中所說的四條河：水河、乳河、酒河、蜜河。纖細的柱子組成的柱林彷彿沙漠綠洲中的棕櫚樹林。

整個庭院就是對天堂想象的物化。

細密的廊柱被時光打磨得更有故事感，一共有124根分佈在庭院的四周，撐起一道道華麗的拱門，精緻的雕花鏤空遍及屋簷瓦角，從門廊望向窗外綠樹蔽蔭的院落，建築物在天地之間展露優雅的透視關係。

柱基上雕刻著西班牙最後一位偉大的穆斯林詩人伊本·扎姆拉克（Ibn Zamrak）的詩句：即使星星也願意離開天宮，渴望能在這所宮殿里居住。這也正是獅子庭院的寫照。

圍繞著獅子中庭的拱門密集，走廊眾多。若想進入宮殿深處，在途中至少會碰到一面牆壁阻住去路，必須繞一個圈子，彎過一個拐角，或者穿過一條走廊。視線被阻隔，被牽引，被迷惑。一切都在迴避，隱藏，包容，延宕；一切都在揭示，呈現，給人驚喜，無限延伸。

獅子庭院國王廳的天頂畫，據說畫中人物是納斯里德王朝的十位歷代君主

走進著名的阿本賽拉赫斯廳（Sala de los Abencerrajes），抬頭仰望，在純自然光線下呈現18K金色的八角星穹頂，美到讓人屏住呼吸，但當你知道這個穹頂下的故事後，會頓覺毛骨悚然，這是當年獅子庭院血案發生的地方。

馬里亞·福爾圖尼，《阿本塞拉赫斯廳的屠殺》，1870年

七百年前的一個月黑風高夜，阿本賽拉赫斯家族的36名年輕騎士，因為被懷疑不忠，在此被集體殺害，血汙滲入潔白的大理石地面，據說幾百年不褪。15世紀的摩爾人，在伊比利亞半島的勢力已經非常弱小，只是在格拉納達偏安，竟還能發生這樣自相殘殺的宮鬥，所以很快被天主教主導的西班牙王國徹底吞沒，放在歷史的脈絡中也是不難理解的了。

真不知，當年的藝術家是在什麼樣的心境下才能創造出如此傑作。如繁星點點的天花，隨處鑲嵌著螺鈿，讓人聯想到星空。圓形穹頂形似蜂巢，上面滿布無數個小凹陷，形式各異，摩爾人信仰一種近乎“混沌”的哲學。他們用最簡單的圖形，去拼接成最繁冗複雜的樣式。

伊斯蘭教禁止偶像崇拜，因此人物雕刻絕跡，只能鍾情於精細又變化多端的線條裝飾，以花和星星等大自然中的要素為題材，宮內有無數這樣的阿拉伯銘文雕飾。細膩的工藝，精美的雕刻，不厭其煩的執著創造。即使用現在的科學技術，也沒有時間和精力去複製摩爾人那時精美的極致。

當時，摩爾人的統治已經岌岌可危。有人將阿爾罕布拉宮的精雕細刻比喻為“死前細妝”。生命已進入倒計時，卻仍在絕望的心境下細細妝扮，不在乎明日，不在乎觀者。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看多了那些密集的精雕細琢，也許你會厭倦，有些審美疲勞，這時轉身就能從那些宮殿中進入摩爾人的花園。一棵橘子樹，一組噴泉，一個迴廊，無不經過精心的設計。

再往前，沿著舊城牆一路往前，跨越一道峽谷，開始進入赫內拉利費宮，Generalife來自於阿拉伯語，字面意思是“Architect‘s Garden”。其作為王家宮殿的歷史甚至早於桃金娘院，是歷代蘇丹避暑的夏宮。

夏宮和阿爾罕布拉主宮殿納斯里德宮Nasrid並不在一個建築群，距離還有點遠，可見阿爾罕布拉宮之大。這裡真的不僅僅是一個王宮，更是一座王城。

14世紀興建的納斯里德王宮集中於場地中部靠北，夏宮赫內拉里菲花園在場地之外另一座小山上。

夏宮被花園層層環繞，高低錯落，自然花木與流水交織呼應，噴泉與水池處處可見，即使再炎熱的夏天來到這裡也會暑意盡消。

在整個阿爾罕布拉宮之內，無論走到哪裡，目之所及是無處不在的水流，從山裡涓涓流下的泉水，經過精心設計，透過水管噴頭和水渠，分流走向，自然而然地在一個個不同的場合重複出現。從長滿睡蓮的池水，流到晶瑩的噴泉，從咕咕冒著水泡的水缽，流到路邊涓涓的細流。

這正是伊斯蘭園林最重要的特點：

它是水的慶典。

在古代近東和伊斯蘭教統治地區，水象徵著豐產和天堂。在《古蘭經》裡，先知默罕默德曾在沙漠中口述，天堂就是一座流淌著小溪的花園。在有先進的灌溉體系和存水設施的地方才能建造伊斯蘭花園。把水匯入交錯的水渠、精心建造的噴泉、急湧的斜水道和寧靜的水池都能體現出國家的財力和技術成就。

在穆斯林統治的安達盧西亞，園林水技工的地位相當於羅馬的盔甲製造工人，每個文明都會選擇一樣工藝，讓它最終成為專屬自己的最偉大成就。來自沙漠阿拉伯人的智慧，在幾百年前就懂得利用自然落差的壓力，讓一股水，完成所有的生生不息，與千迴百轉。

整座宮殿被花園包圍，數百年前修建的人工流水系統貫穿整個建築群，這是一種對天堂的理想主義的終極表述。無處不在的噴泉與水池，成為韻律和諧的幾何畫卷中最靈動的一筆。便如宮中那尊馬卡耶大理石壁龕上，刻著的阿拉伯銘文：

「我是披紗待嫁，絕代風華的新娘。凝望水瓶，你會了解我的真言，彷彿水一般清澈。望看我頭上的皇冠，宛似一輪新月。」

從阿爾罕布拉宮往下可以眺望到遠處的

阿爾拜辛區

，猶如一片白色的傷痕，橫亙在格拉納達這片土地之上。

阿爾拜辛是格拉納達的一個古老城區，與阿爾罕布拉宮一同列為世界遺產，這裡原先是被驅逐前的摩爾人與猶太人的集聚區，還住著漂泊四海的吉普賽人。這片達羅河谷附近的陡峭山坡被他們鋪上了鵝卵石，山路被鑄成蜿蜒交錯的臺階小道，外牆純白的房屋鱗次櫛比而起，最終成為了我們現在看到的如同有著白色外牆的迷宮一般的阿爾拜辛。

沿著蜿蜒交錯的小路拾級而上，兩側白色房子院門深閉，茂盛的橘子樹偷偷從院牆之上露出頭角，雖然如今的阿爾拜辛區住家大多是天主教徒，但這些千百年前就已經駐留的房屋和巷陌仍然保留著當年摩爾人和猶太人留下的風格。

城中居民喜歡在白牆上掛滿圓形的彩繪瓷盤，抬眼望見當地人家的花園，燻然的白色花苞順著枝頭往下墜。陽臺上不乏繽紛奪目的點綴，暈染進阿爾拜辛區純白的底色裡，怎麼招搖都不過分。

阿爾拜辛的聖尼古拉斯瞭望臺，是所有遊客必打卡的地方。黃昏在瞭望臺閒坐，阿爾罕布拉宮和整個格拉納達一覽無餘。

夕陽西下，安達盧西亞平原在落日下向著內華達山脈奔去，蕩起暖黃色的歷史煙塵，摩爾人的足跡就在這片煙塵裡，只要安達盧西亞的夕陽仍一次次落下，摩爾人在歐洲最後一個王朝的幻夢遺影，便會一次次氤氳而生。

19世紀，西班牙最偉大的吉他演奏家和作曲家弗朗西斯科·塔雷加（Francisco Tarrega）來到格拉納達，目睹夕陽下蒼茫，悲涼而又神秘的阿爾罕布拉宮後，塔爾雷加深感命運的起伏跌宕，思緒難平，靈感噴湧而發，創作了世界不朽名曲——《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

在阿宮的牆壁和廊柱到處雕刻著這句箴言，這是納斯里德王朝1248年幫助聖費爾南多打贏塞維利亞大戰後回到格拉納達接受人民歡呼迎接時說的箴言。也許是因為謙卑，也許是因為為了保全自己的王朝而幫助聖費爾南多殘殺伊斯蘭兄弟的懺悔。

悽婉迷離的音調彷彿滿懷滄桑的歷史老人緩緩細數阿爾罕布拉宮的流金歲月，昔日朝歌夜弦、風光無限，到頭來，人去樓空，只是一場夢罷了。留下的只有那重重馬蹄拱門和牆壁間那些阿拉伯語的沉沉低喃：Wa-lagalib，illa Allah；Wa—lagalib，illa Allah。

除了真主，沒有勝者。除了真主，沒有勝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