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歷史 > 正文

張愛玲《花凋》|川嫦之死,女性之死

2022-02-05由 知更人 發表于 歷史

張愛玲《花凋》|川嫦之死,女性之死

張愛玲《花凋》

張愛玲的《花凋》,講述了一個正待盛開,卻速速凋敗的女孩的故事。讀完全文,在徹骨的寒涼之下,細細琢磨著川嫦凋亡的全過程,產生了一些遙遠的思考與聯想。

一、詩意空間裡家與愛的神話塑造

川嫦生活於民國時期,在花季之年即生了肺病,後又長了骨癆,早早過逝了。她的父母在她的墳前立了大理石白天使。天使垂著頭,合著手,胸底下環繞一群小天使。在石頭的風裡,天使們翻飛著白石的頭髮,白石的裙子。天使後藏著小小的墓碑,題著“愛女鄭川嫦之墓”。碑陰上寫有:

……川嫦是一個稀有的美麗的女孩子……十九歲畢業於宏濟女中,二十一歲死於肺病。……愛音樂、愛靜、愛父母……無限的愛,無限的依依,無限的婉惜……回憶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罷,在愛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沒有一個不是愛你的。

可以想象,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川嫦,生前一定是富足的,幸福的;她的離去,是死神對人間美好的殘酷掠奪。芳草斜陽裡,走近這個墓碑,就好似靠近一個沉睡的聖潔靈魂,無限的依依,無限的婉惜。父母親人沒有一個不愛她,她是他們心頭永遠不凋的玫瑰。

的確,川嫦有著“極其豐美的肉身,尤其美的是那一雙華澤的白肩膀”。清炯炯的大眼睛,長睫毛,滿臉都是“顫抖的靈魂”,充滿熱情與智慧,像極了《魂歸離恨天》的作者愛米麗·勃朗蒂。她們一家相貌都出奇地好,父親像廣告畫像,母親漂亮得像父親的姨太太,上面還有幾個絕色的姐姐。俊俏的鄭夫人領著俊俏的女兒們在喜慶聚會里總是最出風頭的一群。當著人,她們全都是溫柔知禮的女兒,勾肩搭背友愛的姐妹。他們一家生活在一幢大的洋房裡,呼奴喚婢的。父親對兒女都是一樣的疼,要什麼給買什麼。一家人常常坐著汽車去看電影……

川嫦實在是生活在一個家與愛的神話裡。在這個詩意的空間裡,川嫦的確是個被愛包圍,也揮灑愛意的天使。

張愛玲《花凋》|川嫦之死,女性之死

豐美少女川嫦

二、川嫦之死,女性凋謝之縮影

可現實全然不是這麼回事。

父親鄭先生是個清朝遺少,自民國紀元就沒長過歲數。雖然醇酒婦人鴉片傍身,但心還是孩子的心,他“是酒缸裡泡著的孩屍”。有錢的時候在外面生孩子,沒錢的時候在家裡生孩子。母親美麗蒼白又絕望,經濟拮据又要事事鋪張,緊著手買了點股票,又時時擔心被丈夫哄了去。

一家子雖然住的是洋房,但其實就兩張床,小姐們每晚抱了鋪蓋到客廳裡打地鋪。有錢坐汽車去看電影,吃零食,孩子蛀牙了卻沒錢補,下人的工資長年累月發不下去。小姐們穿不起絲質線質的新式襯衫,布褂子又嫌累贅,索性穿空心的棉袍夾袍,換季了就塞在箱子是裡,任其發黴,第二年再等做新的。姐姐們明爭暗鬥搶衣服穿,雖然看似是錦繡叢中長大,其實跟檢煤核的孩子一樣潑辣有為。

川嫦就生活於這樣表面光鮮,內則頹敗的家庭裡。她是華美袍子裡生長著的一隻蝨子。父親和母親貌合神離地維持著“家”的虛華,不斷上演鬧劇和悲劇。姐姐們為了爭奪有限的資源,不惜傾軋弱小者。處於中間位置的川嫦既不被父母看見,更成了眾姐弟集體踩踏的可憐蟲。衣服總是穿最破的,最素的,姐姐們還美其名曰“頂俏皮”。

直到姐姐們一個個出嫁,終於輪到她顯山露水。她的青春夢是痴心等父親有錢了送她上大學,好好玩兩年,再從容找個合適的人。可是,父親認為,女兒們的大學文憑是最狂妄的奢侈品,除非錢多到滿了出來,否則她想都別想。

她家的門弟又決定了她不能當女打字員,女店員,生來就只能當“女結婚員”,於是,她不可避免地要嫁人。她也遇見了貌似傾心的人,但她突然地得病了,急慌慌地掙扎了兩年,她死了。

她的死因,有顯而易見的生理病因,更有深層的社會原因。這些深層的原因,也促成了中國歷史上的女性悲劇。川嫦之死,是舊朝代女性凋亡之縮影。

張愛玲《花凋》|川嫦之死,女性之死

三、家庭或者說男權禁錮了川嫦的生存空間

川嫦無法上學,無法去當女店員、女打字員,其實是無法走出家門。赫然想到,兩千年曆史的車輪轆轆而過,遺留下來的是一部女性碾壓史。男性用倫理、經濟、政治等手段使女性依附於他們,從他們的利益出發,塑造出諸多女性品質,如“女子無才便是德”,“出得廳堂入得廚房”等。前者剝奪女性受教育的權利,將女性的眼界和心門關閉;後者將女性的身體約束在一隅,使之無法真正用腳去丈量天地。

久而久之,外面的世界與女性隔絕,她們想象那當中充滿了動盪與危險,怯懦滋生,對家的依附,對男性的依附感就更為強烈。張愛玲在《有女同車》中說,

女人……女人一輩子講的是男人,唸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遠永遠。

川嫦也是被這樣禁錮著。不過,她似乎是有一些覺醒的,她想到要去上學,再選一個合適自己的人。但也僅僅只是想想而已,因為她壓根就沒條件沒資格去等待和選擇。無奈之中,她也只能走入“恨嫁”的行列。

初初遇到章雲藩時,她是瞧不上他的,覺得他不夠高,不夠黑,說話不夠爽利,不是喜歡的那一型別。

但很快,她便心頭上開花了,因為他家裡是有底子的,人也是留過洋的,也是有底子的。更重要的是,她始終沒有機會接觸第二個男人。不那麼好的,也成為最好的了,她就那麼接受了他。甚至,為了迎合他的喜好——“他喜歡女人的旗袍長過腳踝”,而特意穿了舊的、既長又不合身的衣服,在他心頭上留下“蠕蠕囉囉飄著她的旗袍角”的印象。

嫁人,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而其實,

嫁人,只是從一個家換到了另一個家,從一種禁錮換到另一種禁錮而已。

川嫦的病來得很突然。頭一晚還興沖沖跳舞,深夜回來,四人並排挽得緊緊的,“他的胳膊恰巧抵在她的胸脯子上”。在這完美到高潮的愛情節點上,她卻病倒了。

她病得蹊蹺,也許因為生理病根早就深埋,但誘因跟這番生命轉場不無關係。在鄭家這個大家庭,她渺小自卑,膽怯無力,突然地,她就要接受一個完全陌生的男性,走進一個完全陌生的家庭,面對突如其來的變化,她是害怕多過欣喜的。對未來的不確定感,對命運不由自己掌控的悲涼感,激發出了巨大的壓力感,以至於壓垮了她。

從病倒那一刻,她就想著快點好起來。她“預期著還有十年的美,十年的風頭,二十年的榮華富貴”。可偏偏她那原本健壯的身體一病不起,越急越病,越病越急,很快地,就走到了盡頭。

原因在於,她的醫生不是別人,正是章雲藩。她知道他是看重她豐美的身體的,可她的肺病一日一日帶走了她的豐腴,“她一天天瘦下去了,她的臉像骨格子上繃著白緞子,眼睛就是緞子上落了燈花,燒成了兩個炎炎的大洞”。她的家庭本就不堪、狼狽,唯有這具肉身還能在他心裡放一放,充一充婚姻的砝碼,可眼看著它流走在待嫁之人的手指間,她心急、恐懼,又無處訴說,病又怎麼好得了。擔憂與病情糾纏在一起,走入了一個死迴圈。

說到底,如果不能嫁人,她便沒有了倚靠。自己家是令她絕望的,她唯有依附別的男人或者家庭才能活,但凡失去了男人的賞識,或者失去了在另一個家庭安身立命(生兒育女)的資本,她也就沒有了存在的意義。

尤其到她病的後期,要買新的藥物。她的父親說:“做老子的一個姨太太都養活不起,她吃蘋果!”一個父親,寧可花錢養姨太太,而不願給女兒治病。在他看來,一條兒女命,微如塵埃,來了便來了,去了便去了,有什麼可惋惜的。兩年來,要不是章雲藩供著川嫦的藥物,她可能早就病亡了。一個家庭,父親看輕她,母親姊妹無法發聲,她的存在,更是多餘了。

臨終前,她抱病出門了一趟。一路上,她感受到路人投過來的駭人的目光,“這女人瘦來!怕來!”她變成了一個“冷而白的大白蜘蛛”。這時她發現,她不但早已是家裡的拖累,而且也為外面世界所不容,走出家門,她更沒了去處。這無疑擴大的她的絕望——她沒能支撐完之後的三個星期。

在被男性或家庭禁錮的有限生存空間裡,川嫦之流,沒有了自己,就這樣消失於無形,這是歷史的必然,也是女性的悲哀。

張愛玲《花凋》|川嫦之死,女性之死

張愛玲素描:川嫦父母鄭先生與鄭太太

四、女性自身的圍剿加速了川嫦的死亡

川嫦生活在男權家庭裡,又有眾多女性包圍。她在無力反抗家庭重壓的同時,也遭受了周遭女性的圍剿和漠視,更快地步入了死亡行列。

眾姐姐為了爭奪好看的衣服,不惜違心地說:“小妹適於學生派的打扮。小妹這一路的臉,頭髮還是不燙好看。小妹穿衣服越素淨越好。難得有人配穿藍布褂子,小妹倒是穿藍布長衫頂俏皮。”我們看到的好像是衣服之爭,其實,深層裡,是對這個社會的男性之爭。

為門弟所限……當“女結婚員”是她們唯一的出路。在家裡雖學不到什麼專門技術,能夠有個立腳地,卻非得有點本領不可。鄭川嫦可以說一下地就進了“新娘學校”。

她們拼命搶奪家庭資源,將自己往美里打扮,往溫柔知禮裡修煉,使出渾身解數增加自身魅力,為的都是找到家底好,自身條件也好的男人,給自己謀一張穩定的終身飯票。川嫦家是一個微型的女性鬥爭場所,在這場瀰漫硝煙的同性之爭裡,川嫦顯然是弱勢的,無論從年齡上還是心理上。她的無力感根深蒂固。

所以,之後遇到即便不是那麼心儀的章雲藩,她也很快說服自己接受了他,後來又屈服於他高於自己家的家勢以及他留洋的背景,將自己埋得很低很低。一旦失去了唯一的身體資本,她更是無法接受自己,從而徹底放棄了自己。

更為殘酷的是,之後章雲藩找的女朋友餘美增,上演了一場場“逼宮戲”,將川嫦逼入了死地。

餘美增明明知道男友和川嫦的關係,作為護士,更是清楚川嫦是將死之人,但她還是一次次地跟隨章雲藩去看她,當著她的面與他鬧彆扭,得空便橫他一眼,故意對他挑剔多多。川嫦的心理,不難推測,難過得滴血——章雲藩曾是她多麼珍貴的擁有,現在被輕易拿走,還要當面被“踐踏”。

其實,即便餘美增什麼都不說,只是站到那裡,對川嫦的打擊都是致命的。因為“她很胖,可是胖得曲折緊張”。川嫦自己曾經引以為豪的豐美肉體,現在成了骨格子上的白緞子。看著餘美增,她只感覺到鋪天蓋地的羞辱和無望。

餘美增卻還要說:“可是鄭小姐,你真上照。”那是川嫦兩年前沒生病時拍的照片,風華正茂。她說這句話的意思是:照片雖難看,但比本人還勝三分,既否定了現在的病軀,也無視她健康的過去。餘的殘忍,是自知會有傷害但故意為之。只因為她覺得川嫦——一個病入膏肓之人,對她還能構成威脅。或者,還有炫耀成分,畢竟,是她獲取了最後的勝利果實。女性掠奪男性的殘酷與貪婪,纖毫畢現。

歷來,女性對女性的傷害是最有力,最直接的。張愛玲筆下,描畫了諸多女性相爭的場面。曹七巧的對媳婦、女兒的戕害,曼璐對曼楨的設計相謀等等,她們無不揹負了劊子手的罵名。但真正的劊子手,是她們身後的強勢男權。男權摧生了女性變態的生存之道,使她們在同性之爭裡刀刀見血,最後或者擠身為“勝利者”行列,被男性享用,或者淪為刀下囚,從此埋沒成荒冢。

還有鄭夫人,按理,她應是川嫦最大的支持者,但可惜不是。

鄭夫人美麗而冷漠,即便丈夫荒唐而霸道,她仍然視他為生活和精神的雙重支柱。也許她也曾夢想重重,但實現之路山水迢迢,終究也只能嫁人了事。她當然也是男權社會的犧牲品。在沒有自主權的家庭漩渦裡,她日益變得冷漠自私。在最後關頭,她寧願守住股票而不願拿錢出來給女兒買藥。她的不作為,直接造成了川嫦的死亡。再一轉念,如果川嫦不死,成功地嫁與了章雲藩,也許,她也會活成另一個鄭夫人。為人婦為人母的川嫦,也可能如此冷漠自私地對待她的女兒。

這樣的輪迴,一直在上演。

張愛玲《花凋》|川嫦之死,女性之死

回到故事的最初。川嫦在最好的年紀,用軀體的消亡換來了一塊華美的墓碑,以及一段感人至深的墓誌銘。在墓誌銘上,父母為她造了一個愛的神話,她被重新定義為愛的載體,定格為一個被重新書寫的符號。撕開掩蓋謊言的遮羞布,層層挖掘,不難發現川嫦之死的深層原因:男權家庭的禁錮,女性自身的圍剿,造就了川嫦的悲劇。

在歷史的長河裡,我彷彿看到,無數個川嫦,眼睛上蒙著水的殼,用力睜著,唯恐它破;無數個川嫦,盯著鏡面裡的自己,驚懼地大叫:“娘,娘,我怎麼變得這麼難看……”

川嫦之死,女性之死。

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