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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談《貴婦失寵》中鏡子與戲劇的運用及作者女性意識的表達

2022-01-20由 霓裳羽衣記 發表于 歷史

作品介紹

《貴婦失寵》是茨威格於1910年創作發表的一篇短篇小說,講述的是法國國王路易十五褫奪攝政的波旁公爵執政的權柄後,波旁公爵的情人——德普里夫人被驅逐出宮、最後在自己的莊園自殺的故事。

《貴婦失寵》是譯者改的標題名字,這篇小說的原標題是《Die Gouvernante》,翻譯過來就是“女的家庭教師”、“女管理人”“保姆”之類的意思。值得一提的是,茨威格在1911年發表的另一篇短篇小說,其標題也是《Die Gouvernante》,譯者按原意將它翻譯成了《家庭女教師》。

淺談《貴婦失寵》中鏡子與戲劇的運用及作者女性意識的表達

《家庭女教師》以兩個小女孩的視角講述一個家庭女教師被情人哄騙、拋棄,最終走上絕路,從而令一對小姐妹窺探到她們即將步入的成年世界陰森恐怖的一隅,一夜之間她們純真盡失,對原以為溫馨的家庭充滿了恐懼,對慈祥的父母失去了信任,從無憂無慮的孩童時代一下子載進萬丈深淵。

這裡的家庭女教師是一個傳統的被壓迫、被侮辱與損害的女性形象,

而《貴婦失寵》裡的女主人公又是一個什麼樣的形象呢?同樣的標題,1910年的《Die Gouvernante》如果按原意翻譯的話,很顯然應當翻作《女掌權人》。因為女主人公有兩年時間曾是法蘭西實際的主人,在政壇上叱吒風雲,掌握人們的生殺大權。

這是一個強勢霸道的、利用手中強大的權力反過來壓迫別人的女性形象,在茨威格虛構出來的女性人物(世所周知,他筆下的瑪麗安託瓦內特是真實歷史人物)當中相當另類獨特,幾乎絕無僅有。

淺談《貴婦失寵》中鏡子與戲劇的運用及作者女性意識的表達

本文中的人物畫像與正文無關

實際上德普里夫人並非失寵,而是失勢;國王從來沒有愛過她,是她的後臺波旁公爵倒了,她的權柄才隨即被奪。我們暫且把她的失勢算做失寵吧,那麼德普里夫人在乎寵愛嗎?她失寵之後發生了什麼樣的心理變化?為什麼她的結局只能是死亡,並且是自取滅亡?

以上都是本文要回答的問題。接下來我會透過小說中鏡子和戲劇的運用來剖析德普里夫人這個人物,以及作者透過小說所表達的女性意識。

淺談《貴婦失寵》中鏡子與戲劇的運用及作者女性意識的表達

鏡子

鏡子作為一個意象經常出現在各類文學作品當中。中國擅長運用這個意象的現代作家代表當屬張愛玲,外國文學作品中鏡子意象的使用更是多不勝數,在現代主義文學中已經具備普遍意義,是公認的象徵符號。

那麼鏡子象徵的是什麼呢?結合它的特點:硬、冷、具有對映作用、增殖作用、易碎等等,可以看出它作為意象的應用方向:構建雙重空間,使敘事的空間結構更具張力;映照人物形象,呈現人物心靈的映象;用鏡子的冰涼虛幻暗示世界的虛無,用它的堅硬卻易碎象徵世間的一切都是看似堅固實則脆弱的。

淺談《貴婦失寵》中鏡子與戲劇的運用及作者女性意識的表達

在《貴婦失寵》當中,鏡子這一意象第一次出現是在德普里夫人被流放回自己的莊園、找了一個鄉下青年當玩具排遣孤寂並親手砸爛了這個玩具的時候。夜色入侵房間,封閉的房間如同一口釘死了的棺材,沒有出口和入口,只有一條通向朦朧路途的道路在閃著微光,這就是那面高高的鏡子。

鏡子“猶如一個夜幕下的泥沼池塘的水面”,裡面好像總有什麼東西在動,好像這個東西能給德普里夫人的問題提供答案。鏡子此時成為了棺材裡的唯一一條出路,可是裡面似乎有煙霧湧出來,一股陰森的氣氛瀰漫了整個房間。

這象徵著絕境中的德普里夫人唯一的救贖就是正視自己內心深處最初始的願望,找回未被權力腐蝕過的那個自我,但這又是不可能的,她已在這條路上走得太遠,遠得連自己的面貌都很久沒注意看也無法看清了,她已經變成了鏡子裡“一個鬼氣森森的東西”。

淺談《貴婦失寵》中鏡子與戲劇的運用及作者女性意識的表達

她還有什麼要問鏡子呢?她十分清楚自己的美貌,這是她在巴黎上流社會的敲門磚、介紹信,從那些為她神魂顛倒的男人眼中,她確認了自己的力量,他們的眼睛就是她的鏡子。眼睛就是鏡子是一個暗喻的修辭手法,眼睛是本體,鏡子是喻體。這種修辭很常見,乍看沒什麼特別。可是結合剛剛分析過的,

鏡子在前文的比喻中是作為本體出現的,喻體是“水面”、“道路”,在這句話中鏡子又成了喻體,聯絡起來就形成了一個連環的效果,加上鏡子本身的符號意義,這一連串的比喻不僅起到了修飾作用,還起到了強調的作用,強調了鏡子這個意象在小說中的重要性。

淺談《貴婦失寵》中鏡子與戲劇的運用及作者女性意識的表達

德普里夫人終於朝鏡子裡自己的形象看去。她周圍那些燃燒著渴望的眼睛已消失,自信也跟著消失了,她惶惶不安、心驚膽戰地檢視自己的映象,彷彿看向自己的命運。她看見鏡中人容顏已逝,青春老去,形容消瘦,像個鬼影。

截止到這兒,鏡子所呈現的都還是客觀現象,可是接下來就完全是人物心靈的映照了

:“她向鏡中張望每一分鐘,似乎都奪去了她生命中好幾年歲月。”她越是靠近鏡子,自己就顯得越老,面容迅速蒼老衰敗,一生飛快地消逝,現在她已經是個老太婆了。

鏡子裡蒼老的面容反映了德普里夫人內心對時間流逝的恐懼,而老太婆扭曲變形的臉則是她心靈扭曲的具象表現。

小說寫道:“她發現她整個命運已陰森可怕地在鏡中展開”,這是在說鏡子真的能夠回答她的疑問,並且預言她的未來嗎?不是的,這是德普里夫人內心深處對自身命運的不祥預感,投射進了鏡子裡,再映入自己的眼中。

淺談《貴婦失寵》中鏡子與戲劇的運用及作者女性意識的表達

這時鏡子裡突然閃現出另一個陌生身影,德普里夫人嚇得尖叫起來,將手中的燭臺扔向鏡子自衛,鏡子被砸得粉碎。鏡子碎了,德普里夫人躺倒在玻璃碎片和熄滅的蠟燭中間,也變成了破碎的一部分。

前文中寫仰慕者的眼睛是她的鏡子,一句話道出了她自戀的本質。現在她對鏡中影像的長久注視就仿若納西索斯對水面倒影的凝視,最終只能以自我的幻滅為結局。

鏡子裡的幽暗陰森是德普里夫人內心的輻射,鏡子本身也是對她的一個譬喻。只能對映物體的鏡子是陰性的,正如月亮是陰性的,她只能反射太陽的光芒而自身不能發光。就像德普里夫人權勢滔天,可都是從旁人處借來的,這是造成她悲劇結局的根源。

淺談《貴婦失寵》中鏡子與戲劇的運用及作者女性意識的表達

在小說的尾聲部分,鏡子再次出現了。這時德普里夫人已吞下毒藥自盡,為了將死亡表演成一出幸福的喜劇,為了自己身後的虛名,她拼命裝出一抹矇騙人的微笑,然後“她伸直了身子,彷彿在她面前什麼地方有一面鏡子,她等待著死神降臨,微笑著,微笑著”。在她面前那面不存在的鏡子是供她觀賞自己表演的嗎?從她表演的目的來看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她是在以旁觀者的眼光檢視自己臨終的遺像,看它是否可以達到欺騙世人的目標。畢竟她是一個欺騙成性的女人,一個總是戴著假面的女人。

她的兩面性和雙重化同樣被鏡子這一意象所暗示,同時鏡子還暗示了小說裡其他的雙重化因素,比如下面我要談的現實與戲劇的雙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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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劇

為了避免她一度在法蘭西光彩奪目的姓名被面貌日漸衰頹醜陋的老嫗所玷汙,德普里夫人決定設計一出死亡前的喜劇來欺騙眾人。她已決定去死,但要死在歡快的熊熊燃燒的烈火中,要踏著舞蹈的腳步邁入萬丈深淵。

她慣於偽裝,善戴面具,總想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蒙上一層謊言。

在這裡面具不僅是矯飾的象徵,還代表沉重的壓抑,壓抑真實的感受,壓抑本能的訴求。面具戴得太久,已化為囚牢,禁錮了本真的自我。

抵達莊園的第一天,這個本真的自我曾經從德普里夫人的面具下被釋放了出來,混跡宮廷之前的小姑娘短暫地在她心中復活了。可惜第二天她就懷念起權力帶給她的奢華日子,開始給巴黎宮廷的朋友寫滿是謊話的信。

淺談《貴婦失寵》中鏡子與戲劇的運用及作者女性意識的表達

從前大權在握的德普里夫人看起來至高無上,實則只是一個依附於權杖的寄生蟲。寄生不單單指她不勞而獲的物質生活,還包含她對擁躉者的精神依賴。她靠吸食他們的諂媚、奉承、讚賞、愛慕甚至嫉妒和仇恨生存,別人的情緒反饋是她維生的養料,是她用以確定自身存在的依據。

他們是水,是鏡,而她需要不斷審視自己從中映照出來的形象來完成她的自戀行為,所以她離不開他們。正因為她以朋友們的主人自居,以優越感為一切行動的源動力,所以她才要無時無刻地戴上面具演戲,矇騙眾人、戲弄眾人。

淺談《貴婦失寵》中鏡子與戲劇的運用及作者女性意識的表達

德普里夫人的莊園成了法蘭西的第二個宮廷,慶典接二連三地舉行。她原來想用來欺騙別人的奢華靡費,現在成了自欺欺人,

她迷失在醉人的娛樂中,把幻影當成了真實,以為自己仍然是那個玩弄所有人命運於鼓掌的女王——這是現實與戲劇的第一次雙重化。

接下來這種雙重化以預演死亡的方式表現出來:首先德普里夫人預告了自己的死亡時間,然後演出了一場女王的國家被敵人侵犯後悲壯自殺的戲碼。她有兩個目的,一是在演戲的過程中重新過一把手握大權的癮;二是在真正自盡之前於眾人面前表演一次自我了斷,加深他們的印象,創造自己的傳奇。

德普里夫人在演戲過程中再當一次女王,這是過去現實與戲劇的雙重化;她的現實死亡情景是戲劇中她扮演的女王的死亡情景的複製,這是將來現實與戲劇的雙重化。

戲劇這個元素在這篇小說中運用得別出心裁、出神入化,讓人不得不佩服作者的匠心獨運。

淺談《貴婦失寵》中鏡子與戲劇的運用及作者女性意識的表達

女性意識的表達

其實德普里夫人這類虛構女性人物不止是在茨威格的小說中罕見,在世界文學範圍內都不常有。傳統的嚴肅文學作品裡,女性人物可以擁有各種家世背景、各種個性、各種思想、各種離奇經歷,但作者們往往不會讓她們登上權力巔峰,讓她們玩弄權術、隻手遮天,一般印象中這都是男人乾的事。

19世紀資產階級婦女運動已在整個西方世界發展起來,這肯定影響到了一向以描寫女性心理見長的奧地利作家茨威格。

他創造的德普里夫人這個角色顛覆了人們對女性的傳統認知:德普里夫人突破了感情的桎梏,她不再像許許多多個過去的女性角色一樣為情所困;她打破了男權的束縛和規訓,當上了法蘭西的主人,擁有為國王選擇王后的權力。

但同時她的統治也很糟糕,造成了饑荒和農民起義,並且她壓根不把她的人民放在眼裡,只想滿足自己對權力無盡的慾望。她嗜權如命、揮霍無度、視人命為草芥——多麼典型的暴君形象。她像一面鏡子,映照出了男權的缺陷和弊端,還有荒誕。

淺談《貴婦失寵》中鏡子與戲劇的運用及作者女性意識的表達

《貴婦失寵》跟茨威格1900年的小說《普拉特爾的春天》都涉及到了一個身份置換的問題。《普拉特爾的春天》比較簡單,就寫一個交際花穿回樸素的衣裳,在春天的普拉特爾公園來了場豔遇,重回了一次過去單純的少女時光。

而《貴婦失寵》裡面,德普里夫人的身份置換是雙重的:一個是表面的,即從大權在握的宮廷命婦到無權無勢退隱至鄉間的被放逐者;另一個是深層的,即女性同男權的置換。

作家賦予了這個虛構人物強大的政治權力,讓她做當時男人才能做的事,甚至凌駕於男性之上。她的失寵也不是失去波旁公爵或國王的寵愛,而是政治鬥爭失敗導致的失勢。作者的女性意識透過德普里夫人這個人物表達得淋漓盡致:她在乎的只有權力,和權力帶來的仰望與愛慕,豔羨與嫉妒。

她不在乎寵愛,那是客體渴望自主體身上得到的東西;她要自己成為主體,成為眾星擁戴襯托的月亮,享受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她要主宰自己的命運。

淺談《貴婦失寵》中鏡子與戲劇的運用及作者女性意識的表達

可惜的是,她始終是生活在一個男權社會,即使掌握權柄,這權柄還是從男性手裡借來的。她看似坐擁天下,本質上依然是依附於男性的。

她沒有培植自己的羽翼,那些她一手提拔起來的朋友都是趨炎附勢之徒。可她還天真地幻想著他們會幫助她蒙召返京,卻不知人走茶涼,樹倒猢猻散,她的命運在離宮的那一刻早已註定。沒有權力,沒有優越感,沒有仇恨和謊言,只有看不到頭的孤寂空虛,這樣的生活她怎麼能夠忍受?所以她的結局只能是毀滅,並且是自我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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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

茨威格對女性人物的心理刻畫深刻細膩,對女性的命運充滿關切,對於她們遭受的不公待遇寄予深厚的同情。但他對此無能為力,甚至有時他也難免帶著男性沙文主義思想來看待女性,把她們描繪成痴情的、命運悲苦的、為愛情耗盡一生的女子。當然,他所揣測描寫的女性心理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事實,但作為一個女性,我實在不願意僅僅因為性別就被人俯視,哪怕這視線中包含同情和善意。所以當我看到德普里夫人這個女性形象時,不免覺得耳目一新,興致盎然。這是一個充滿反抗和鬥爭精神的女性,在封建時代敢於跟男權一爭高下,並且試圖超越他們,凌駕於他們之上。不論她的目的是什麼,不論她最後的結局如何,她強烈的自主意識都值得肯定。

茨威格在創造德普里夫人這個角色的時候沒有突破男性視角的侷限性,這一點從角色的命運走向就可以一目瞭然地看到。

但他在小說中透露出來的對女性要求平等的尊重和理解充分表現出了他的人文關懷,表現出了他追求自由、平等、和平的理想。雖然他的理想最終破滅了,他和妻子也在絕望中走向了死亡,但我堅信這個理想絕不會後繼無人,星火再渺小也不會熄滅,人道主義光輝會永遠閃耀在人類群星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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