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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花:向日而開,此生只為太陽來

2022-11-28由 作家黃劍豐 發表于 美食

午時花:向日而開,此生只為太陽來

後來,我才知道這種長著肉質葉子,開著紅豔花朵的花卉學名叫做太陽花。在老家,我們土話叫它午時花,因為這種花都是在午時盛開。夕陽西下的時候,午時花就凋謝了。從含苞到盛開再到凋謝,午時花此生短短不過幾個鐘頭,彷彿只是為了太陽而盛開。

太陽花開著一朵朵紅豔的花朵,從我開始懂事的時候,就一直紅在腦海裡。4歲那年,正值對這個世界將懂未懂之際,我每天都要跟媽媽去村前的小河洗衣服。那時的河水清澈,清可鑑人。河水引自榕江,沿村流過。那時也沒有任何工業的汙染,水質潔淨,村裡人有的甚至從河裡挑水回去直接飲用。在河邊石埠頭上,一大早就聚集了許多來自村裡各家各戶的家庭婦女,她們一邊洗衣服,一邊談論著村前寨後的逸事。當年的電視機並不普及,但是“三個女人湊個墟”,一些花邊的新聞往往都是在這河邊釋出出去。

我每天都要跟著母親來這河邊。這一天,我們經過村裡猴叔家樓下,偶一抬頭,就一眼就看到了他家陽臺種的一盆花,剛剛吐著紅蕾,十分美麗。只是一眼,我看出這朵紅花跟平時路邊野花的不同,也不知道那時為何就已經有了對美的感覺,我賴在猴叔門口,嚷著要摘花,再也不肯走。母親看著我,有點無奈。後來想了很久,她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哄住了我。她告訴我,這花兒還沒有開,先去河邊洗完衣服,回來再摘一朵給我。孩童之心,總是純真,媽媽的話我信了,乖乖地跟著她去了河邊,坐在河邊的石埠頭上。往日我是看看天,看看水,看看雲,摘一些路邊的野花,或者是追逐草叢中的蚱蜢,感覺時光飛快流逝,然而這一天,我心情莫名的焦迫。不看天,不看水,不看雲,不摘花,更不追蚱蜢,而是站在媽媽身後,哼哼唧唧的,催著她快點洗完衣服回家。

好不容易到了日上中天時候,媽媽終於洗完衣服,帶著我回家。還沒到猴叔家門口,我一路就小跑過去,遠遠就看見猴叔家陽臺之上一簇簇的紅花,正盛開出一片耀眼的紅豔。我要媽媽上樓去摘花,媽媽頗感為難,原以為信口哄一下小孩子就過去了,不料我一個上午將摘花這件事掛在心懷。她似是開不了口,感覺不好麻煩猴叔上樓去摘花,而我卻已經懂得耍賴,無論媽媽怎麼勸怎麼拉就是不肯走。此時猴叔的女兒娜姐出來,問明情況之後帶著我上了陽臺。猴叔家的陽臺很大,種滿了各種各樣的花卉,石榴花、米蘭、夜來香、山茶花、紅角花等等,有些已經開放,默默吐著芳香。有些花期未到,長著綠油油的的葉子,十分好看。娜姐說,這種開紅色花兒的,叫午時花,中午開花,傍晚凋謝。這種花很容易種養,直接折下來插種到盆裡,平時注意澆水就了養活。

這一天,娜姐折了一支帶蕾的午時花給我,我帶著滿足回到家裡。找出一個破碗,挖了一堆烏黑的泥巴,將午時花插在土裡,然後澆了清水,放到了視窗。午飯的時候,這支剛插的午時花竟然就綻放了。陽光越是強烈,這朵花開得越是鮮豔。我開心得大驚小叫,彷彿這朵花是自己開出來一樣。

孩童最容易起好奇心,而孩童的好奇心也最容易滿足。這朵花開在我家不到一個月,然後就不知道怎麼消失了,不知道是在視窗被人順手端走或者是被打爛,總之悄悄的消失了,消失得那麼的自然,彷彿從來沒有出現過。而我也沒有去詢問過,也沒有想念過——這朵曾經在童年留下深刻印象的午時花!

日子一天天過去,如村前的小河默默流淌。我一天天成長,走了很多地方,見了很多品種的花,似乎也從未想起過午時花。也許是午時花易種,村裡有人將午時花叫做“死不了”,只因這花隨便掐一段插到土裡都能成活。也許有些人認為此花賤養不足為貴,懶得種養的原因吧!時隔多年之後,我來到了廣州生活,午時花也從未在生活中出現。一直到了上個星期,我應邀去花都訪問幾位五十年代從印尼回來的老華僑,無意在這裡又發現了太陽花。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時候,東南亞一些年輕的歸僑在大陸的宣傳召喚下,懷著滿腔的熱情迴歸祖國。他們都是出生在印尼的“僑二代”,對中國大陸懷著深深的故園情結。而實際上,這個所謂的故園,他們之前從來沒有來過,只因他們的父輩在這個國度出生,因此理所當然地他們也認為這是自己的祖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各種各樣的宣傳也來到東南亞,對於宣傳中的新中國,充滿了自由、活力、陽光,身在異國的華僑覺得應該回國參與建設,於是一個個地回來了。迴歸中國後的歸僑,印尼卻不知不覺成了他們的第二故國。只因他們的出生、成長都在印尼,印尼的風俗文化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他們,他們的飲食、語言、服飾等習俗,都依然保留著濃濃的印尼特色。我一直記得在當天的一次聯誼會上,一位八十來歲的婆婆用印尼語給我們演唱印尼民歌《哎呦媽媽》,蒼老的歌聲中,有著落寞與懷舊。她的父母都是福建人,在印尼生了她,1955年響應中國大陸的號召,她迴歸了父母的出生地。在這片她稱為祖國的地方,她卻無時無刻在懷念自己出生的那個地方。那個有著蕉風椰雨的地方,咖哩與沙茶飄香,讓她永遠回味。在這些老華僑的家裡,擺放著許多印尼的唱片,他們一直保留聽印尼歌曲的習慣。在他們家的陽臺上,我驚喜地發現了盛開的午時花。正是夏天的時候,太陽火辣辣地曬著,而這些午時花好像並不怕曬,開得一片紅豔。看到這片紅豔,我心中似乎一震,一股暖流從心底裡流過。在印尼,陽光雨水充足,生長著成片的太陽花。華僑歸國的時候,順手將他們帶回來的,如今已經在這裡成長了。我的故家也是僑鄉,那裡的午時花會不會也是華僑從海外帶回來的呢?我已經無暇去追尋,但是此刻唯有向他們請求賜一支讓我帶回廣州,求花之心虔誠與焦迫一如童年的那個小孩。帶著午時花,記憶彷彿回來。——一溪清流繞村而過,村邊埠頭洗衣的村婦私語聲聲。陽光下,一盆午時花開得正豔,執著的小男孩賴皮又可愛。一幕幕,如電光火石,從腦海閃過。然而,一切終究逝去,一切再也回不來。如今故園的河流已經變成了臭水溝,村姑再也不用到河裡洗衣服,他們直接把衣服丟進洗衣機。那個折花給我的娜姐早就嫁作他人婦,而午時花更是難尋蹤跡。

記得詩人馮唐曾經說過,一個人20歲之前,連續呆過十年的方圓十里,就是他嚴格意義的故鄉。之後無論他做什麼,都脫不開這方圓十里的烙印,彷彿烏龜脫不開背上的殼。

想一想,時隔多年,我依然如此深情地記得故鄉的午時花,而那些印尼歸僑,也依然種著他們出生地的午時花。只因我們20歲之前,都生活在有午時花盛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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