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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卉子:平常人 | 新力量

2022-03-31由 青年作家雜誌社 發表于 美食

王卉子:平常人 | 新力量

作者簡介

YOUNG WRITER

王卉子,1986 年生,作品發表於《十月》《長江文藝》《中國作家》《漢詩》等刊,現為深圳電影製片廠專業編劇。

WANG HUI ZI

平常人

王卉子

王卉子:平常人 | 新力量

我,時常活在一種遭遇大材小用的情緒裡。

有一枚戒指。那枚戒指的主人四十來歲,有些風韻的影子,其餘被過於濃烈的妝容暈染得只剩下顏色了。

她可能把我當成是什麼心理醫生、開解專家一類的人物,我猜想他們都是,她推門走進我的占卜店的時候,我覺得她並不想找到這枚戒指,她或許將信將疑,卻忍不住來接近一下玄奧,我做的正是這一類人的生意。

雖然實打實地評價我這個人,心理疏導和故弄玄虛地擺弄一個烏龜殼是我的本領,但我還是願意被當做有職業素養的半仙。我所掌握的是一門科學,它包括兩種知識,對人的和對世界的。你們遇到的半仙,大多掌握了對人的知識,像我這樣將易經、星象、紫薇、八字、五行、金字塔數字學等理論結合到一塊來占卜的,像我這樣土得冒泡的半仙已經不多了。我從一個三十歲卻仍然遊手好閒的青年人開始,在南北間行走了二十年,五十開外的我,臉龐上有了溝壑,也因此混出了些老半仙的模樣。我的生活就像一切已知,這既是我的生存技能,也是我的觀點。

我看著她。她從戒指的由來開始絮叨,那背後是一個俗得掉渣的愛情故事。她在酒吧遇見了這個小白臉,小白臉還為了她,與酒吧看場的黑幫打過架(俗得下不去筆),這兩人揹負著女方全家的罵聲,她一面固執地貼補,一面又計較對方總是厚著臉皮伸手。那小白臉唯獨一次掏錢就是這枚戒指,我聽著她的描述,在一間西餐廳裡,他單膝下跪,說出了諸如一萬年一類的詞語,把她打動得落花流水。

後來她果然以妻子自居了。她不再允許他飲酒、賭博、泡夜場、打遊戲,她臉上的脂粉越塗越厚,連夜裡也要維持一個體面的妻子形象,她用嬌滴滴的語氣與“丈夫”交談瑣事,卻被厭棄是矯揉造作的半老徐娘。那小白臉忍耐著厭倦,與她纏綿了一天一夜,終於哄得她疲憊地睡去,醒來便不見了人影。

這就是命運吧,他走了,那戒指也不願跟著我了,因為我的愛情死了,它隨著愛情消失了。女人拜託我算一卦,為她把這枚“愛情唯一的紀念”找回來。

就給人掏錢買過這麼一個戒指,還給人捲走了,真不厚道,我忍不住在心裡評價。那女人熱切的樣子,讓人不忍說穿,那便是,來占卜的人並不真想找回什麼東西,大多數的他們在大多數的時候,只想自欺欺人地給人講一段故事,或是聽一段故事。

女人的眼神有內容,我悄悄打量一下自己,背頭,黑色西服,紅色圍巾,亮皮的皮鞋配黑襪子,西服裡頭是深藍色的絲光襯衫,我還算得體,那她今天為了戒指找來,明天也許會找手鐲、找項鍊吧,她們都是這樣的,講故事罷了。她的一部分已到了敗謝的年齡,另一部分卻愈發盛放,正是那種過猶不及的願望讓她丟失這個年齡的從容,經歷另一種不能惹人憐憫的衰敗。

我賣藝不賣身,我知道自己這把年齡,加上鍛造出的江湖氣息,很能吸引一些渴望體驗未知生活的異性。我選擇模稜兩可。

大意是,天地有靈,寶石戒指採集夫妻之愛情而成活,已經有了精氣神。你們的愛情破滅,它於是也出走了,咱們倒是能把它找回來,可是,將愛情放生,這難道不是最好的紀念嗎?

我沒有站起來送客,僅僅是仰一仰頭,用鼻子指了指門。女人看著我面前的水晶球,那上面倒映著我倆的臉,客人都愛摸摸我這個水晶球,它其實只是一個球罷了,女人沒有伸出手去,她把目光抬高,又望了望我掛著的“易”字,她長嘆,她說老師你知道嗎?“易”是改變的意思。我緩緩附和,說,是啊,世間唯一不變的,就是瞬息萬變。這句話其實是我從《知音》看來的,卻詭異地切中許多人的心脈,我只能猜測,我的客戶群與《知音》的讀者群是同一撥。

她竭力保持著最後一點體面,我心裡無法繞過對她的評價,她體面的願望與她的遭遇,就好比她臉上的粉質與皺紋,一個追,一個躲,她踩著武器一般的高跟鞋,一步邁出去,尖細的鞋跟承受不住重量,總要向著一側傾斜一樣扭一扭,那雙尖細的高跟鞋價值不菲,進門時我就看到了,我猜想她沒有牽掛,我也沒有牽掛,你看,沒有牽掛的人也有不同之處,我仍然選擇放走她,有些錢好賺,不好脫手。

我開店的城中村,樓宇之間距離過小,從這棟樓的窗戶伸出手去,便可觸控鄰居的外牆皮。到了2015 年,這些“拉手樓”紛紛拆遷,按照樓宇內每間房間的面積總和的拆遷賠償,漁村裡走出了不少億元戶。我的占卜館就坐落在一個叫做水灣的城中村裡。

如果沒有戒指女人的對比,我對張淑媛的好感大概要扣個十分八分。

進門我就知道,張淑媛是一個樸素的中年女人,四十五六,不太會保養。她素面朝天,僅文了眉毛和眼線,她那個年齡的女人,年輕時學不會化妝,姐妹之間互相忽悠,搭伴到美容院去,把規矩些的眉形固定在臉上,技師大多用國產顏料冒充進口的,因此過去十年八年,原本黑色的眉形脫落成了淡藍色,尷尬地掛在臉上。可以看出她還把短髮燙出了卷,也許是為了讓頭髮看起來濃密吧,卻顯得很心虛。

張淑媛站在門口探著頭,手裡拿著一個磨損的真皮手包。

我們,我指“腥加尖,賽神仙”的行業操守,“腥”和“尖”都是江湖話,腥就是忽悠人,明明客人路過街角正裝修的餐館蹭上了油漆,我看到那油漆,不動聲色,說我算出這是東邊來的客人。尖是實打實的知識,諸葛亮仰觀天象,便知自己危在旦夕,這是尖貨。但諸葛亮是個書呆子,不懂“腥”。

我對張淑媛說——先進來吧,再想辦法。

張淑媛細微地哆嗦了一下,臉上泛著愁苦、焦慮,又將信將疑地帶有希望。我已是個老手,我那些在南北間來往積攢下的智慧無一不是針對張淑媛的這種猶豫。我乾的是替人解憂的行當,我很快又丟擲一句——

不是什麼大事兒,能解決的辦法有,你來,你來咱們聊聊,你先看看我說得對不對。

那個花枝招展的找戒指女人也許比張淑媛富裕,但她是帶著答案來的,她是一個什麼都知道的人,眼前的這個樸素女人,她面對的是真切的未知,只有諸葛亮能解答她的疑問,她屬於大客。

張淑媛拉開那個真皮手包,拿出一張五十元紙幣,她舉著那張紙幣,這才踏進門。我幾乎要笑出來。五十?哪怕是路邊拿著開光護身符討錢的假和尚也打發不來。

你坐下吧,我給你說說,你看我說得對不對。不對,你馬上走,我一分錢不要你的,說的對,你也彆著急聽下文,先回去歇一歇,平息一下心情,我也一分錢不要你的。咱們就不說緣分不緣分,大妹子,你遇到事兒了,我覺得該幫一把。你先把錢收起來。

張淑媛皺了皺眉頭。

她可能是個有教養的人,不喜歡聽車軲轆話,不信任套近乎。

我掌握的是易經、八字、五行、星象、紫微斗數五門學問的占卜,但有一點我得跟你說明白了,我也不是什麼都知道。

這才見張淑媛眼角閃過一絲光,我更加確定張淑媛受過一些教育,與那些本來就是將信將疑卻又自欺欺人地做出堅信模樣的人不同,她不是來戲弄神通的。

不是你,是你家裡人。

我乘勝追擊。張淑媛踏進門以前的愁苦和焦慮盪漾起來,她卸下了防備。我看她像在揣摩,眼前這個人是否值得信任,為何拋開了科學與知識,跑到一個算命的這兒來,指望他解決問題。她已焦慮得顧不上自嘲。

張淑媛不說話,先掏出了手機,調出資訊後,她把手機湊到我臉前,給我看一條微信。

媽媽,我出去玩兩天,別擔心我。一個任性自我的女兒躍然紙上。

我來往南北二十年了,張淑媛的家庭狀態我一眼就能判斷出來。一家之主是個甩手掌櫃,母親固執地為家庭付出,小康之家卻養出了大戶人家女兒的脾氣,動不動就離家出走,尋找自我,說不定此時人正在麗江的某個一夜情酒館賣弄著並不成熟的風情。

我且道:啊,得有四五天了吧。

四五天是一個理性母親的極限,尤其是面對這麼一個雞飛狗跳的女兒,四五天很不容易了。

張淑媛搖搖頭,她終於第一次開口與我說話,竟然是東北口音。在這座城市,東北人有在學校教語文的,也有做生意的,普遍過的還不錯。

張淑媛告訴我,八天了。天天有簡訊,就是不回來。

說到這八天,張淑媛的愁苦變成了憤怒,東北口音也更明顯。我猜測她對這個女兒很不滿,可又不好發作,怕跟女兒撕破了臉,那邊愈發地不肯回家。

張淑媛一條一條給我看女兒的簡訊,今天早晨,她對女兒說道——

你到底在哪裡?有事可以和家裡說,你不回來,媽很擔心,今天再不往家走,媽就報警了。

女兒回道——

媽別報警,報警我就不回去了,你再也找不到我。

我進入這個行當,除了因為不會別的,還因為我發現了人的某種共同特質,那便是將信將疑。但是,將信將疑的人最易受到鼓勵。

這名母親就在將信將疑,一半擔憂,一半安慰。她那女兒也許就是表面乖巧,骨子裡是個小要賬鬼,我想,都是這樣的,小要賬鬼,這便是我不結婚不要孩子的原因。

可能是遇到點麻煩,不過能解決。你先回去吧,今天忌安床,要不我今天就過去了,還是找個好日子,你家的床,肯定有衝著窗戶的或床頭床腳衝了東面的,我去給你重新擺擺,孩子就回來了。

(一座大部分樓宇坐北朝南的城市,床不是衝著窗戶,就是床頭床腳朝東啊……)

我甚至帶著點憤怒,我把假想出的來向我要賬的小崽子安裝到這個出走的女兒頭上了。

我還知道,張淑媛是一個四十六歲的中年女人,行將退休的小學語文教師。她沒有男人的邏輯思維能力,她也沒有懷疑我這個“安床”理論的覺悟,她的丈夫自詡文人,張淑媛懷著歪歪的時候,那個新晉父親便泡上了婦幼醫院的小護士。小護士牙尖嘴利,在病床前就敢大哭大鬧,把工作鬧沒了,卻把張淑媛的丈夫鬧到了手。

張淑媛拿著我撕下的一頁萬年曆,數著李長斌上門“安床”的日子,邁著步子踏出了占卜館。她的話很少,一般什麼都知道的人話才多,我沒有要那張五十元紙幣。可是那女兒一時半會兒可能回不來。

一般我上門擺一次風水,這客人就留下了。我像一隻充滿了閱歷的老貓一樣在屋裡踱步,手拿銅鏡,指點每一件傢俱的方位,每一扇窗戶的由來。我從不像那些庸俗的專攻風水的師傅一樣說些危言聳聽的句子,為了顯得自己身經百戰,好像見透了重重險境一樣,我不這樣。我讓客人知道,風水是個好東西,擺錯了,咱們還有迴轉的餘地,風水是幫人的。這樣看完一次風水,我還將時來運轉地期待送給人們。

張淑媛情況特殊,她那離家出走的姑娘可不是個省油的燈。在這個緊挨著城中村的住宅小區裡,我一邊裝腔作勢地拿著銅鏡踱步,一邊盤算,我的演講得起這個效果——女娃子如果回來了,張淑媛得認我,如果總也不回來,那麼,她也不能怨我,她還得相信我。

我狡黠地暗示張淑媛,女兒出走是因為她把床放到了窗戶底下,正對著門,雖然這樣能看得見窗外的綠蘿;是因為她在門口擺放了淺色的仿木鞋架,雖然很精緻,可是門衝不能這麼擋;還有,遊動著五顏六色小魚的水缸,擺到了財位,炒股票能掙錢,可不利人,尤其不利健康……這個五顏六色的小家,讓我無法想象它的小主人是個可能正在麗江小酒館賣弄風情的女娃子。

歪歪發的微信仍然是寥寥數語,這已是第九天,張淑媛話還是不多,多半的她在等待,另一半的她也許在死去,生育果真是女人的生死之門。張淑媛一條一條地給我翻看這幾天來的聯絡,出於禮貌,我附和地指點張淑媛,這條態度不夠強硬,你嚇嚇她,我擺的風水陣是干擾她邪氣的,你用正氣一壓,她就清醒了。你女兒現在迷糊呢。

我說累了,長長地出一口氣,一抬頭,五顏六色的小家,赫然有一盞貼著天花板的鏡子,鏡子裡頭我驚詫的臉與地板上的我一對一地對視。

即便在最為粗淺的風水學知識裡,也教人謹慎地擺放鏡子。什麼樣的規矩人家會樂意把鏡子貼著天花板啊?我幾乎生生吞下對張淑媛的指責。

張淑媛察覺我的詫異,她的態度就像這是一件小事,就像不得不尊重我才進行的解釋。她說,歪歪喜歡抬起頭看見自己仰望的樣子。

那懸掛在天花板上的鏡子,真真切切地讓我一陣難受。我才不管那女娃子仰望誰,我看見門廳裡頭母女的合影,也看見掛在牆上的歪歪七歲時畫的蠟筆畫。我憋了,沒憋住,就告訴張淑媛,今晚就把天花板上的鏡子取下來,別的該挪就挪,該扔就扔。說到一半,我忽然想起我的來意並不是指點鏡子,我又將語調放柔和,儘量不驚動這位長線。我頭一次為人擺風水,就因為故弄玄虛過了勁兒,對方變成了把頭插到沙地裡的鴕鳥,再也不願相信風水。

張淑媛殷勤地給我倒上茶水,掏出那個磨損的真皮手包,可以看出她邊翻動錢包邊猶豫,最後她舉起了兩張一百元的紙幣。

她有些不好意思,對待這樣一個可能用知識改變她人生的先生,兩張一百元的紙幣實在算不上什麼心意。我覺得她得培養。

大姐,給多少也就是個心意,您不用在乎這個。就跟和尚化緣一樣,你花的多,你的心意誠心,帶來的影響就大。我給你擺好了陣,但機緣看個人,你的誠意要是擔待不起這個風水陣的誠意,就不好使。

我用張淑媛家鄉的東北話告訴她——就不好使。

張淑媛應該是一個粗線條的人,她的談吐不僅帶有濃厚的東北腔,還不懂得藏著心裡話,由於她是個小學語文老師,她選擇的詞彙偶爾帶有書面色彩,這讓她顯得更加真誠。張淑媛是個女人,即便她屬於貧窮的一類人,也應該沒有自尊心上的卑賤感,但她還是有點囁嚅。張淑媛告訴我,她在存錢,想供歪歪出國讀書。小姑娘要是有個外國背景,見識了老外對待女人的態度,她就不容易吃虧。

我真是看走了眼!看著張淑媛誠懇的臉,我簡直覺得這事沒勁透了。明明是個散戶,我瞎了哪門子主意,把人當成大戶培養。這就像你打的是油田的主意,開出了小賣部。

張淑媛早已把兩張紙幣的羞赧忘掉,她拿出東北人搶結賬的勁頭,撕扯著非要把錢給了我,我又能如何呢?我義正詞嚴地拒絕了那兩張紙幣。我告訴張淑媛,願歪歪早日回家!我請張淑媛沒事就來看看我,為她祈福,來一次五十,但這個錢不是給我的,這個錢是為了給歪歪消除惡業的。

張淑媛感謝著我,明天,後天,歪歪回來前的每一天,她都會心懷感恩地為我和歪歪祈福。她像感謝一個知己一樣,感謝著我的善意。

王卉子:平常人 | 新力量

我的占卜館通常在傍晚七點迎來高峰,吃過了晚飯的老小們,或帶著疑惑,或帶著調戲,踱步到我這兒。這家占卜館的裝修設計,吸取了占星的深藍色佈局,易經的帝皇之黃,那是在過去,咱們國家的皇帝才能穿著的顏色。五行的符號點綴著牆面,諮詢臺上還擺放著一個水晶球。如果你帶著調戲的心情走進我這家玄奧之館,可能會被突如其來的神聖感覺嚇一跳。

一個穿著熒光綠運動鞋的男孩,心事重重地推門進來,虛弱地癱倒在水晶球前,直勾勾地望著我。

什麼情況?

那男孩梳寸頭,瘦瘦高高,模樣有點周正,膚色是健康的小麥色,可能愛好運動,沒準,還是個長跑健將。他十八九歲,這個年齡的男孩一般不占卜。我對他的透支狀態來了興趣,等待他提問。

是喜歡的女孩兒相信星座嗎?來套點專業知識,鎮壓女娃子?猜想不出別的可能。

男孩兒長出一口氣,對著烏龜殼嗚咽起來。

那就不一定是來諮詢泡妞的。

男孩徑直問我,見死不救,會下地獄嗎?這世上有鬼嗎?枉死的人,會回來索命嗎?

男孩的眼睛通紅通紅。這並不是個吉祥的買賣。

我必須鎮得住場面。此時此刻,我必須緩緩點頭,示意男孩彆著急,慢慢說,天塌下來有我——的老大——天兵天將們扛著。

“我知道這世上沒有鬼,鬼在我心裡。”一個十八歲男孩對罪孽的認識。

“我見死不救了,她是真死了,我知道。我才十八歲,打死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目睹了兇殺,可我不敢報警,我不敢。十幾天了,每一天我都在猶豫,在害怕。我要是報警,一定會遭到報復!我會像那個女孩一樣橫死街頭,不得好死。”

男孩魔怔一般,自顧自地敘述起十幾天前的夜晚。

十幾天前的前夕,這個男孩已不滿足於小麥色的面板和出眾的籃球技能。他正就讀高三,這一年級的少年間流行起一項新的運動——夜跑。

據他描述,一個與他相當年齡的女孩,殞命於暴徒的刀下。他一面恐慌地講述,一面又多少有點炫耀自己經歷瞭如此之大的事件,彷彿這成為了他寶貴的經歷。那消失的生命之於這個沒有立事的少年,是過於厚重的談資。

血淋淋的描述讓我身臨其境。

“她喊了,只有我能聽見。”

“我哪敢啊?”

“那個人把她推倒,讓她趴在地上,提著她的頭,騎在她身上……”

少女哭喊著離開這個世界,身軀逐漸變得僵硬、冰冷,一雙簡單的瞳子久久凝望一處,半晌,那瞳子裡的神采黯淡下來,可能已找到了深黑色的去處。

少年描繪少女的穿著,白色吊帶,淺色短裙,淡粉色的指甲油……我忽地一下,腦子被撞擊一般,閃起了張淑媛家那張歪歪的肖像。

一扇大門被緩緩開啟。

完了。我想。

他孃的,完犢子了。

屁大點地方,東邊兩口子吵架,最西邊都聽得見,穿的他媽一模一樣。操。

不寒而慄。

我壓抑著驚訝,卻馬上被另一層恐怖懾住了全身。那並不像少女語氣的一條條微信訊息,那過於淡漠的對待母親的態度,生硬地指向一個黑色的真相。那個真相離平常人的生活很遠,但它在悠遠,深沉的地心裡,安靜地,等待著,伺機捕獲每一個人。

我心裡一連罵了好幾句糙話。

那天張淑媛送我到大門口。不高的身軀已經微微佝僂,臉上的皺紋其實並不多,體態卻是個老太太的體態了,肩膀渾圓,前胸的胸骨彎曲著突起,那是一種委曲求全又安於現狀的謙卑。笑容,也是卑躬屈膝的模樣。

男孩求助於我——將來有一天案發,警察發現我見死不救、知情不報,大哥你幫我作證吧。我心裡也難受,我特別難受,但是我不能,我不敢。大哥你也幫我作作證吧。

操。

我這回真罵出了聲。

這他媽的。

我怒視著眼前的男孩子。

這他媽不是把我往坑裡帶嗎?

這一句沒罵出來。

我突然認清一個現實問題。

我也成了知情人,我他媽報,還是不報?男孩並沒察覺我的怒視,自顧自地敘述著恐懼的感覺。

他越說,我越覺得那姑娘像我素未謀面的歪歪。

我被另一種懊惱擊中。

張淑媛敘述歪歪喜歡抬頭看見鏡子中自己仰望的樣子;張淑媛挺著彎曲的胸骨送我出門;張淑媛獨自坐在收拾過的防空洞般的家裡等我再來看風水。這還需要風水、占卜、玄學嗎?我掐著手指頭略微算一下,前後一比照,就知道壞了。

逃跑的原因?假如我要陳述,可以說出三百種。我經營的是這樣一門不倫不類的營生,人家不會敬重我 ;我與張淑媛非親非故,幫了她,一點好處都沒有,反而因為我公佈了歪歪的死訊,張淑媛沒準會恨我一輩子。(我願意付出一切贏得敬愛)

我且花費了一番功夫才勸走這個哭哭啼啼的小麥色少年。

東西沒怎麼收拾,是因為店租還沒到期。

關上了店門,拐角處,張淑媛正摸索過來,她來請我為歪歪祈福,虔誠如她,今天穿得素白,對我來說,就像親見一個母親在祭奠女兒。

王卉子:平常人 | 新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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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是有密度的。

有時候我們在這個城市裡,時間會過得快一些。也許是因為奇異的人來人往,紅紅綠綠的燈火交相起落。也許因為生存的困境蓋過了度日如年的寡淡。一般來說,在發達一些的城市,我們在一天裡完成的事情會更多,生命彷彿更有意義。

在另外一些落後點的城市,關掉一盞燈需要兩秒的時間,一天有四十八小時,月亮懸掛二十四小時,在這樣的城市,生命被延展到兩倍一樣的長度,一朵花從盛開到枯萎,留給它的主人兩倍的思念。

我初到番禺,便認識了紅豔。她是一個極能張羅的年輕女人,勤快得不得了,一分鐘都閒不住。我在她工作的髮廊與她認識,那是一間點著曖昧的粉紅色燈光的小發廊,就像我行當裡“腥加尖,賽神仙”一樣,粉紅色的燈光也是屬於某種行當的暗示。裡頭的姑娘常常穿著白色緊身短裙,成排地坐在門裡低矮的沙發上。

在被延展到兩倍的這兩年來,可能是因為紅豔那熱烈的愛意吧,我雖然還開著一家占卜館,也是在一座城中村裡,可是這裡的土地不太值錢,外來人口也少,本地人口對未知這種事情,就不大感興趣。我三心二意地開著占卜館,那小館裡不再有深藍色與帝王之黃的搭配,光禿禿的牆上掛著幾張八卦圖,一張簡易的桌子便是諮詢臺,擺放著那枚水晶球。僅此了。

我飽受紅豔的折磨。那些她在與客人的交往中學會的撒嬌,招呼人情,都被她當作技能一般使用在我身上,她的頭髮永遠有一股刺鼻的定型水味道,並且由於職業環境的方便,隔三岔五地換一種顏色,髮質也變得不像這個年齡的女孩那樣烏黑髮亮。

我的出租屋裡,掛著粉色珠子門簾,牆上貼著明星海報,那是紅豔為了遮擋一道水漬,乍一看去,很有種九十年代的審美氣息。紅豔白天打掃屋子做飯,夜晚去粉紅色的小燈下工作,凌晨回來,帶著剛剛沐浴後的花王沐浴露味兒,鑽進我的被窩。我們相差二十多歲。

我依然為人擺風水,廣東一帶相信風水。有一回,我遇見一家把大面的鏡子衝著門口擺放的人家,讓我愣神了。

紅豔興沖沖地給我介紹一位客戶。

那是個憤怒的中年女人,從進門就帶著深深的責備。很難總結她在責備些什麼,也許正是那件她責備的事情讓她前來見我。

她的兩條眉毛幾乎要搭在一起,長期皺眉就容易讓人有這種神色。她的左眼瞼上有一顆明顯的黑痣,如果她是來看相的,我就會讓她把那顆痣點掉。

她的每一個句子都像在傾吐心聲,對待每一個人都像在傾吐心聲,她低沉的聲音和夾著廣東口音的普通話,聽起來十分老舊。

紅豔按捺著眉飛色舞,把我拉到裡間——這是找她洗頭的客人,一般,正經客人看見小粉燈就不進來了,這女人一頭霧水地走進來,紅豔她們髮廊已經許久沒有正經給人洗一次頭,這女人一邊被揉搓著頭皮,一邊對陌生姑娘說出了愁苦。她兒子已整整兩年沒跟人說過正經話。

她是番禺本地人,丈夫兒子都外出打工,如今丈夫帶著一身疲憊回來養老,房子簡單地再裝修了一次,只待兒子領著媳婦回來,播下種子,留下孫子讓他們二老的生活有些盼頭。

兩年前,不,在更久遠的時候,兒子就是個宅男了。兒子到深圳一年時,女人到深圳看過一次,她拎著超市購物贈送的袋子,住在上下鋪搭起的10 元錢一晚的青年旅社,找遍了工業區每一個餅乾廠,她的兒子說過,餅乾廠在一所小學旁,一到下午三四點,新鮮的奶油餅乾出爐,香味會飄到小學校園裡,讓每一個兒童心猿意馬。女人找到了那間小學,順藤摸瓜地找到了餅乾廠。兒子的工友帶她參觀完工廠,客客氣氣地就要送客。女人護犢的意識讓她知道可能找不到了,見她急切起來,工友又猶豫著說,“他還住在那裡,不出門的。”女人找了上去,推開屋門,滿地的泡麵袋子,床上放著鐵製的飯盒,被子已經露出了棉絮,她的兒子坐在電腦前,“仔啊,你在幹什麼啊?”兒子扭過頭來,霍,一雙紅通通的眼睛。

女人陪兒子住了幾天,兒子好像並不在意自己吃的是泡麵還是水煮麵,吃蔬菜、吃肉,都沒有區別,睡也沒有區別,睡在地上、椅子上,任何一個能放下身體的地方,他都可以睡。女人觀察過兒子的睡相,和他童年時一樣,那睡相充滿了靈動,有時能看出他在做夢,嘴角浮起笑意,或皺緊了眉頭。吃,睡,吃什麼,睡在哪,都沒有區別,有區別的是睡著了與醒著的樣子。

女人憤怒地描述道,打遊戲,打起來什麼都不要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電腦,一點神采都沒有,還不如睡著了。他們都這樣嗎?女人繼而憤怒地問我,工廠仔,怎麼了?也要結婚生孩子啊,認識不到女孩子可以多出去走走嘛,關在家裡想幹嘛啊?

我坐在諮詢臺的一邊,與女人隔著一個水晶球。我有些過於耐心,兩年來我憑著手藝吃飯,來人了,便兢兢業業地使出書本上的知識,為人指點。僅憑著知識經營生計,我的心裡是安穩的。

我職業地問她兒子的八字、出生地點,我拿出紙筆,寫下今天占卜的結果,想讓她帶回去,老兩口有個念想。

那愁苦女人皺著眉頭對我搖搖頭,她知道我要給念想,可她不要念想,別人可能給過念想,不太好使。她把隨身攜帶的袋子放到桌上,一樣一樣地掏出物件。

有小學時的作文字,他穿過的足球服、球鞋,流行歌曲磁帶,日本漫畫書。一個男孩的成長,必備的這些物件。

足球服是黑白相間的,我從不看足球,喜歡足球的男人身上都有些共同的特質,我不知怎麼評價,喜歡足球的男人,可能都不太把女人尊重,我原本也不尊重女人,可那是因為我誰也不尊重,有了紅豔以後,我變得不得不尊重,不尊重就會挨唸叨。紅豔那張巧嘴,好的時候能給我全身上下溫柔而嫻熟地親吻,不好的時候就是一把刀子。

愁苦女人用傾吐心聲的聲音對我說,我把我兒子的東西都帶來了,這上面有他留下的資訊,你有異能,你為我把他的魂找回來吧。如果你不行,你給我介紹誰行。

異能?這女人用傾吐心聲的語調說出這個詞語,聽起來就像絕望本人在說話。

我不願打擾這位母親,但我也不願回答她的問題,我請她講講兒子。

那兒子最大的愛好,就是深夜在網咖裡聯網打遊戲。女人到銀行查過他的儲蓄卡,積蓄幾乎所剩無幾。網路遊戲真是一門滋潤的營生,花錢買裝備的使用者就像走進一個無底洞,心甘情願地把積蓄花在獨角獸、寶劍、閃著金光的人物臉部面板上。

我已經兩年沒遇見過尋人的客人了。這兩年裡,問星座運勢的最多。我幾乎以為人生的面貌就是這些星座客嘴裡的戀愛、同居,也遇見過許多傾吐心聲的人,無非是把我當作一個可以傾倒心事的樹洞。

那愁苦女人摩挲著日本漫畫書,說起兒子的工友,滿臉不平。就像他竊走了自己兒子出走的秘密。女人描繪著兒子的居住環境,拉手樓逼仄的空間,一個叫做水灣的城中村,住滿了打工仔。

聽見“水灣”,我像被扔進了一桶滾燙的開水裡,我渾身上下破了皮。生活的相貌,就像被裝上了渦輪,越走越快,越走越怪。

她走後,我對著水晶球諮詢自己,半仙兒,你覺得歪歪回家了嗎?我又搖搖頭,直覺來說,不太像。歪歪要是回家了,我不是白跑路了嗎?我束手旁觀,我是個混蛋,但是,如果歪歪已經回家了,而一切僅是臆想,我也是個拋下職業前途的傻逼。總之,我跑路了,而我花了兩年才發現,跑不開。

歪歪可能不會回家了,兩年後,二十年後……我特別不願意張淑媛也擁有一張責備的臉。

我在一張白紙上寫下寥寥幾個字,便讓女人安靜地脫下了愁苦,欣欣然離開。我沒敢告訴紅豔,我寫的是——將前往水灣村調查,請靜候佳音。

紅豔在髮廊請了一天假,這是我盼望已久的,髮廊裡給客人的招待標準,我看著紅豔脫下白色的緊身短裙,內裡是黑色的胸罩和三角褲,眼前這個女孩兒,正扭動著腰肢,配合九十年代的粵語動感歌曲跳著豔舞。可能因為與我太過熟悉,那些本該嫻熟的動作顯得扭捏而稚嫩,紅豔發現我直勾勾地注視她的身體,臉忽地紅了,她嗔怪地責備——老不要臉。如果紅豔懷了一個女兒,我也許會帶這個女兒闖蕩江湖,把畢生的本領都教給她,教她學會辨別猥瑣的男人,無論他有幾歲的身體,心靈一旦傾向流離,他便不再純良。

清晨五點半,我慢悠悠地踱出了城中村。我對自己將要前往的地方十分熟悉,那裡居住著有情的母親。張淑媛佝僂的老態已經兩年沒再困擾我,可我遇見了另外一個責備的女人,這個責備的女人教出了麻木而平庸的兒子,與她相比,張淑媛寬容又溫柔,她理應得到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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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於《青年作家》2021年第10期

王卉子:平常人 | 新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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