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年糕

撐著傘飛快的跑，跑過錯落有致的人家，跑過香菸嫋嫋的廟宇，跑過青蔥盎然的竹林，隔著江南梅雨時節的朦朧水汽，終於跑到了老屋門前。

扶著門檻呼呼地一邊喘氣一邊往裡頭張望，果然，太太正在炸年糕。

那時候剛好是黃昏，屋內的光線有些昏暗，太太穿著藍印花布衣，勝雪的白髮用銀簪整齊盤起。她佝僂著背站在灶前巍巍地用鏟子把年糕在鍋中翻轉，而空氣中已然有了幾絲甜味——-看來快成了！於是我竭力按耐住心中的喜悅，飛快地跨過門檻脆脆地喊：“太太，我回來啦！”“嗯，坐著吧。”太太低低應著。我爬上高高的木椅，手指在八仙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打著節拍，心裡默數著還有多久，太太才會端出那盤我思慕已久的炸年糕。

終於，太太一手端著盤子，一手提著茶壺走了出來。而年糕的甜氣也一股腦兒地湧向鼻尖。我嚥著口水，迫不及待地從太太手裡接過年糕。彼時的我尚不明白，一個耄耋老人為我做這樣一盤炸年糕到底要花費多少氣力，只因那年糕實在太過誘人。

太太在我身旁坐定：“吃啊，囡囡！”我衝她笑了，她也衝我笑了。太太是沒有牙齒的，因而她偏愛軟食—這便使得她的炸年糕與眾不同。旁人炸的年糕總是又酥又脆，金黃金黃的，表面上還浮著細密的小泡。而太太的年糕不脆亦不酥，只在表面粘著焦糖，油膩膩地泛著光，即使是炸過，也還是軟的。我卻愛極了這獨屬於太太的炸年糕。

太太是舊時地主家的獨女，當年帶著豐厚的嫁妝嫁入我家，頗具“以爾車來，以我賄遷”的味道。家人常說她性情古怪，可我每每看著她拿著柄木梳坐在鏡前一點一點梳著發，就忽然會感覺到一種蒼涼，一種難言的悲傷，她嫁給了連面也不曾見過的男人，心底大概是苦澀。她獨獨喜歡我，我就常陪她，常陪她坐在她的嫁妝——那張雕花連塌木床上，我們不說話，就只聽她哼一些連續細軟的曲子，那時候她床上掛著香袋，也會在空中一下下地擺著。那些無言靜默的時光是現在想來仍覺得溫暖的記憶。兒時我愛她的炸年糕，她便時時想著做給我吃。

於是我用烏木筷從盤中夾起一片年糕放在瓷碗裡，那年糕便軟軟油油地在碗底舒張，上面已經凝固了的焦糖服帖的躺在年糕四壁，尚未凝固的焦糖在年糕上“滋滋”作響。“囡囡，你怎麼不吃啊？”太太催我。“哦，這就吃了。”我急急忙忙夾起，剛想放入嘴中，卻還是停下來，學著太太的樣子，像模像樣的吹一吹，才放入口中。

頓時，一股絲滑而又甜膩的感覺溢滿口腔，我感覺到了口中那那一小片年糕的味道，上好的糯米的微甜與焦糖略有焦味的苦甜攪拌在一起，那種奇異的甜使我幾乎以為自己在吃一塊糖，我捨不得立即用牙齒去嚼，而是含在嘴裡慢慢地吮，我滿足的笑著，咿咿呀呀的說不出話來。太太見我愛吃，即刻滿意地笑起來，為我倒了一杯茶“慢些吃，急什麼？”我接過茶杯，喝了一口，牙遭粘聚著的年糕一下子被茶水盪滌解散，之前甜到齁的感受也隨之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茶水的清冽微澀。“碧螺春嗎？”我問太太，“對呀，配綠茶不好麼？”“好，綠茶也很好。”

兒時我的口味很奇怪，最喜歡吃諸如年糕一類老人最愛吃的黏牙軟膩的食物，每每吃了，必定還要喝茶——當然，這很不健康。家中除了太太，沒人支援我的這種癖好，於是時常有人來勸我。

“囡囡，小心你的牙！”奶奶威脅似地指指我的嘴。——-我有顆蛀牙，作為嗜甜的代價。我自知理虧，悶悶的放下筷子，卻怎麼也不願意放棄眼前的年糕，便求助似的看看太太。太太便板起了臉不高興了：“女伢兒愛吃甜的你們倒不許了？”奶奶必定要繼續爭辯的。她們的方言說得極好，在高一聲低一聲的話語裡，我繼續心滿意足地吃起我的年糕。

恍惚間，我覺得年糕連同那些溼漉漉的軟腔在一起滑過我的喉嚨。有雨絲細密的從屋簷滴落，忽然間，黃昏又開始明亮起來，年糕的香氣與茶香混著窗欞旁的水汽氤氳在身側，帶給我以極致的歡愉。

此後，每當我的蛀牙隱痛，我都會去想起那個傍晚，那些人家，廟宇，竹林，梅雨以及太太炸的，再也沒有機會可以吃到的年糕。而很久很久之後我才明白，小時的自己明明那麼怕痛，卻還是甘願沉溺於那一碗碗的甜蜜而不願捨棄，那種執著的心理，原來叫做“甘之如飴”。

文：下自成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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