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黃小米

日本電影《淺田家！》取材自兩本攝影集《淺田家》和《相簿的力量》。喜歡這部電影的人想必已經把主人公原型攝影師淺田政志的作品找來看了又看。淺田政志以趣味的擺拍全家福成名，淺田一家人在他的作品裡演繹各種角色，他們的表演天分和專業的置景讓人叫絕。

《淺田家！》（2020）

而《相簿的力量》則記錄了淺田政志於十年前日本東北特大地震後在災區幫忙清洗無主照片的義工經歷。受災群眾尋獲家人照片後獲得的安慰讓人動容。電影中對於原作照片的還原度極高，但單靠攝影師的創意並不能撐起一整部電影。《淺田家！》用心的地方在於把照片傳達出的只可意會的真情實感更明確地講述了出來，以移動影像的敘事優勢重建了這些攝影作品的誕生記。

淺田政志的攝影之路並不算曲折，電影的前半段以名人傳記片方式處理他接觸攝影的過程。由哥哥來口述弟弟的藝術起點，有點像 阿涅斯·瓦爾達 口述雅克·德米電影之路的傳記片《南特的雅克·德米》。

《南特的雅克·德米》（1991）

家中的每個人都被給予同等的關注度，四位演員演出了淺田一家人的默契與調皮。淺田家的特色是男主內女主外，父母和兄長都對政志的攝影愛好十分支援。在攝影學院念三年級的政志為了參加比賽，提出一家人出鏡，重構幼年時的諧趣一幕，這成了家人們在他的鏡頭前傾情演出的開始。此後戲精一家人一發不可收拾，上演了小偷、黑道、消防員、賽車手、日本代表隊、競選宣傳、大胃王吃熱狗比賽等戲碼。

政志帶著這些作品從家鄉三重縣到東京尋找伯樂，在青梅竹馬女友的照顧和鼓勵下終於等到了展覽、出版的機會，攝影集《淺田家》超越一般全家福的藝術價值得到了承認。他開始受邀幫其他普通人拍全家福，他對於被攝者發自內心的關心和好奇讓他總能抓住這些家人的神韻，他的擺拍人像攝影風格逐步自成一派。

攝影在技術條件不允許的初期都必須花時間擺拍，擺拍攝影在當代攝影藝術中仍舊佔據著重要地位。森村泰昌和Cindy Sherman自己上陣出演各種角色，植田正治和Carrie Mae Weems擺拍家庭成員。淺田政志的作品和以上這些藝術家相比更接近普通人的私家相簿，不會給觀者帶來不安的感受，傳遞出的是無害的溫馨和諧趣。

電影的前半部分與其說講了攝影的意義，不如說更成功地講了表演的意義。電影中，政志是為了幫父親圓消防員夢才開始認真拍攝淺田家系列的。當黑道夫人是母親的白日夢，賽車手是哥哥的夢。透過表演，透過留下「劇照」，家人的心願得到了一定的滿足。

心理治療領域有戲劇療法的手段，透過鼓勵事主表演來拉開自我和角色的距離，透過移情和投射暫時走出現實困境，看清內心。政志照片中的人是在演繹某個角色，而角色身上卻能看出他們平常不會輕易示人的真性情，在等待快門按下的短暫時間裡，他們得到了安全釋放情感的機會，所謂戲假情真。

影片的下半部集中講了政志在東北地震後的清理相片之旅。儘管情節上說明了政志是為了探望第一次請他拍攝全家福的家庭來到東北的，但這個突如其來的轉變還是有點生硬。現實中可能是獨立事件的志願者經歷被處理成政志攝影生涯中的反思時刻，讓他在目睹震後家破人亡的慘狀之後喪失了拍攝家庭人像的動力。而退出事件中心的淺田家其他人則滿心期待著政志能履行再拍全家福的諾言。

政志回了家，恰逢父親病倒，他領悟到送他第一臺相機的父親一直是默默為大家拍照的人，自己卻沒有留下什麼照片。但他的第一反應是趕回東北為喪父的小女孩拍缺席父親的全家福，找回了創作動力。卻來不及等待醫院裡自己父親的診治結果。這一系列情節都編織得比較勉強。

真正抓人的還是接近真實的情節。痛失親朋的災民在清洗整理過的照片中尋覓故人的留影，並在找到之後放聲大哭，志願者們則熱情恭喜他們，彷彿他們找回的是親人本身。

作家 保羅·奧斯特 在回憶錄《孤獨及其所創造的》裡寫到父親去世之後他在遺物中發現大量家庭照片。奧斯特觀察到人在世時，身體和自我不可分割，而一旦那人死後，他人回憶中的那個人已經不是那具已經消失的肉身。照片是父親的肉身曾經存在於世的證據，給了他一種父親仍舊在世的幻覺，「如果不算還健在的的話，起碼沒有死」。

「我失去了父親，但同時我也找到了他。」地震倖存者也一樣因為找回照片找回了那個失去的人。淺田政志的人像攝影也因此有了更深的意義，照片是很多人，包括他自己曾經存在的證明。

淺田政志的故事由中野量太來導演似乎是不二人選。親情一直是中野量太的創作焦點，親人的照片也不是第一次出現在他電影裡。他的第一部長片《幫老爸拍張照》裡十幾年沒見過父親的姐妹想為病危的父親留下照片；《漫長的告別》裡母親在父親老家看著舊照片對女兒講述失智老伴的過往。

早在為《幫老爸拍張照》宣傳時，中野量太就在訪問中說過想拍能引起全世界觀眾共鳴的故事。與親人的生離死別的確是跨越文化的情感，非常容易找到共鳴。暖心、治癒也是大家對他電影的普遍觀感。更難能可貴的是中野量太不是不會煽情，而是非常懂得有節制地煽情。

《淺田家！》雖然雖涉及天災，淚點也不算少，但始終點到即止，不過分渲染已經很明顯的情緒。諸位演員真摯、成熟的表演很大程度上彌補了劇本的瑕疵，結尾處再度把視線拉回「亦莊亦諧」的淺田家，是全片最巧妙的一處虛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