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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問我:媽媽,你們不在了,孤獨症哥哥怎麼辦?

2022-04-03由 偶爾治癒 發表于 母嬰

口述檔案

時間:2022 年 3 月

地點:北京市海淀區某幼兒園

姓名:趙琦

年齡:50 歲

身份:北京市精協副主席,北京市學前教育協會融合教育專業委員會主任,一位孤獨症孩子的母親。

這是偶爾治癒的第 11 個口述故事

在生出一個孤獨症孩子之後,為什麼決定再要一個孩子?

趙琦不是第一次被問這個問題了。

這個問題可能會困住其他什麼人,但卻不會困住她。她一直是這樣,想,就去做,遇到麻煩,就碾過去。

18 年前,大兒子快三歲,還不會說話,趙琦帶他去了醫院,最終確定是典型孤獨症。

跟丈夫商量之後,趙琦辭去了中央財經大學的教職,帶著孩子開始進行孤獨症干預。後來,她帶著兒子進入了一所融合教育幼兒園,這成了她終身的事業,她也隨之成為更多心智障礙孩子的「趙媽媽」。

在快 40 歲的時候,趙琦還想再生一個孩子,並做足了所有準備,沒有什麼理由,只是「我想」。

這是一個健康的男孩,如今已經念初中。

男孩讀二年級的時候,曾問媽媽,你們走了以後,我哥哥怎麼辦呢?

媽媽告訴他,哥哥是我們帶到這個世界的,是我和爸爸的責任,不是你的。

這個故事裡,我並不是想寫一個孤獨症二胎家庭的美好樣本 —— 它不是拔地而起、獨立存在的。依託它的,從來不只是友善的家人,還需要更多的支援,來自社會系統、來自機構、來自更多的普通人。

有的時候,我會感到極強的割裂感,每一年,宣傳報道里都在呼籲關愛心智障礙者,但每一年,驅逐孤獨症孩子和家庭的新聞屢見不鮮,驅逐者理直氣壯,「為了保護孩子」。

在這個故事裡,你可能還會看到,當一個普通孩子的生活裡出現了心智障礙者,他生活的另一個切面是怎樣的。

以下是趙琦的口述:

我問自己,如果老大沒有問題,

會不會要老二?

對於「要不要二胎」這件事,可能每個人生活的背景不一樣,想法就不一樣。

我和我先生是 70 後生人,我們這樣的家庭,每家都有兩三個孩子。我們自己是從這樣有手足陪伴的環境中走過來的,所以再想要一個孩子,沒什麼特別。

事實上,我剛生完老大之後,就想過這個問題,但當時我和我先生都是公職,那時候,還沒有政策,所以可能會說,要不要為了孩子放棄公職。

後來,2004 年,老大被查出是孤獨症,之後我對於要不要二胎,只有一點猶豫 —— 要老二的話,會不會出現問題。因為身邊確實遇到過好幾對這樣的案例。

在這方面的擔憂,我爸媽和我先生比我還要考慮多一些,但在這件事上,我主動更多一些。因為我確認過,我們的經濟是沒有問題的。

而且,老大會不會特別消耗精力?這點在我這裡不存在。

我帶著老大來到幼兒園工作是在 2006 年,那時候老大開始進行早期干預,效果很明顯,他是一個挺好帶的孩子,加上每天工作的環境見到的都是孩子們,我很自然地就想再要一個,想要孩子之間互相有個伴。

但這從來不是說,我想要這個孩子替代我們去照顧哥哥。我跟其他家長也說過,如果抱著這個打算,就算了,對於這個孩子太不公平了,他憑啥剛出生就承擔這麼重的人生呢?

我當時的心態就是,只要這個孩子比老大好一點點,我都信心百倍。因為我已經開始從事特殊教育了,很多比我們老大功能更弱的孩子,經過系統專業訓練都改善很多。

兒子問我:媽媽,你們不在了,孤獨症哥哥怎麼辦?

老大在做家務

圖源:趙琦

如果說開始還有一些擔憂,但我懷這個孩子的過程裡,擔憂是一點點減少的。

感覺是不一樣的。

這個孩子出現胎動很早,大概三個多月,我不由就回想我們老大,都六七個月了,去醫院檢查,不動,醫生怎麼敲門他都不動,醫生就給我留在那,說上午就別走,中午吃完飯下午檢查,可能你們這孩子下午才起。

又等了一天,這個孩子才動一下。

我懷老大的時候,一直到快要生了,都一直在吐,但懷老二就只是前兩三個月吐得多,後面吃什麼都很好。

所以,後來沒有什麼擔憂,心裡的石頭完全落地是在老二出生之後。

老二是早產,餵奶的時候,他的眼珠會跟你發生對視,會有交流,但老大沒有,永遠是閉著眼去找奶,從來沒有跟人有互動。

再往後,我們對照兒童發展手冊來看老二,比如一個月會做什麼,兩個月會做什麼。老二說話不是特別早,一歲兩三個月才明顯往外蹦詞,但這中間,跟人的互動都不存在問題。

那時候我回想,確實從老大生下來,我們所看到的他的很多表現,都存在一些問題,但那個時候,咱也不知道那就是問題。

有些事情,是老師介入也做不到的

對於有一個弟弟,老大是不懂的,他五歲才有語言功能,現在 21 歲了,關於邏輯和理解這部分的能力,可能和一個三四歲的孩子差不多。

但我們會教他一些事。

比如我懷孕以後,爸爸會告訴他,你不能撲到媽媽身上了,媽媽肚子裡有弟弟有妹妹,這個孩子記性特別好。甚至老二出生之後,我覺得他對弟弟是有感覺的,他會輕輕地摸,從來不會說捂住臉或者打一下。

後來,我們還會感覺到一些驚喜。比如我們抱著弟弟的時候,老大會主動湊上來,想讓你抱他。因為弟弟是早產,我們就很注意,做一些輔助訓練,比如搖一搖,晃一晃。這個時候,老大就表現得很渴望,我們就鼓勵他說出來。

這真的是讓人很驚喜的一件事,他和弟弟差七歲,從兩歲多開始干預訓練,但在這之前,因為孤獨症的特質,他幾乎不太會主動表達。

我從那時候意識到,很多事情,是再怎麼訓練都做不到的,老師沒辦法介入的地方。那是他真的從自己的內心意識到,「我也想要爸爸媽媽」。

老二的出生對我們的工作也有了很好的提示。我們的幼兒園裡,200 多個孩子,可能有 50 個特殊孩子,分插在不同年齡段的班級裡。有的時候,一些孩子來的時候,可能連盤子怎麼用都不知道,但他會觀察其他小朋友是怎麼動手的。

這些對於提高他們的技能都有幫助。

我們不會因為老大是孤獨症,就剝奪他作為一個哥哥應該有的責任。兩個孩子很小的時候,我們就有意識培養他們自理的能力。有的時候,我手上做事情,就會跟老大說,順順,給你弟弟拿什麼東西,或者,這裡有兩個東西,給弟弟分一個。

這個過程中,可能他只是聽見一個指令把東西送去,不會有太多思想的變化,但我們在強化這個意識。到現在,他去超市,買水都會買兩瓶,他記得弟弟愛喝什麼。

弟弟剛出生的時候流口水,哥哥是比較典型的孤獨症,忍受不了垃圾或者七七八八的東西,他就會主動給弟弟擦,開始我們也覺得,挺好。

但後來,弟弟也長大了,我們就告訴他,你不可以擦了,弟弟不是小孩子了,當然,也害怕萬一他出去看到別人,上去給別人擦,這也不好對不對?

弟弟上學之後,有的時候調皮,我和爸爸會吼兩句。哥哥就會上來說,媽媽別說,爸爸別說了,給我們推屋裡去。

有可能是他對聲音很敏感,以前我們去麥當勞,他都是捂著耳朵,不能聽音樂的聲音。另一方面是,他理解那是一種批評的口吻,所以他的意思是,不要說弟弟。

兒子問我:媽媽,你們不在了,孤獨症哥哥怎麼辦?

哥哥與弟弟

圖源:趙琦

最近弟弟在居家學習,需要經常看老師發的資訊,爸爸就留了一部手機在家裡,因為螢幕是可伸展的,哥哥沒見過,覺得新鮮,但是弟弟在用,他就不能用。

他就等弟弟上廁所,趕快進去幫弟弟收垃圾,把垃圾桶帶出來的時候,把手機也順出來了。阿姨說,弟弟要上課用了,不然老師要訓了,他就還回去。

如果是別的事情,他正在用這個東西,你這麼說他,他就會有情緒,但這件事情上,他沒有情緒,他非常聽弟弟的。

去年,哥哥第一次去醫院拔牙,對於他來說,拔牙是不可能配合的,因為還有電鑽什麼的,亂動就很危險,只能全麻。

我們很擔心,頭一天,我跟弟弟說,你跟你哥說說。弟弟就說,楊文順,你明天做手術,你要乖,不能大聲叫,不能著急。因為老大表達不清楚,一發脾氣,就喜歡叫,要不然就是跺腳。

弟弟就說,你如果做得好,明天回來我給你買可樂。哥哥喜歡可樂雪碧,但平時我們都很少讓他買。

第二天,果然表現得很好,弟弟放學回來給他帶了一瓶可樂。

為什麼他會這麼願意聽弟弟的?我們不是他,我們理解不了他的世界。可能那是一種血緣的關係,在孤獨症者的內心深處,也是根深蒂固的。

還有可能是朝夕相處,相處時間是很重要的。

弟弟從很小的時候,跟他哥哥起膩,兩個人鬧,哥哥做什麼,他也做什麼,哥哥喜歡跳,弟弟跟著跳,我們家床墊都換了很多。

對於一個普通孩子來說,

融合教育意味著什麼

弟弟也是在我們自己的融合幼兒園上的學。

三四歲的時候,我記得他回來會跟我說,媽媽,我們班裡有個小朋友,是不是跟我哥哥一樣的孩子。

他那個時候並不知道孤獨症是什麼,但他會觀察。

所以我們在做了這麼多年融合教育之後,做了一個課題,「融合教育對普通孩子的影響是什麼?」

我們覺得每個人生來都是平等的,希望在融合教育的體系中,每個孩子都能獲益。於是,我們跟蹤了從我們幼兒園畢業的孩子,直到小學、中學。

他們中的很多人,在學校裡當幹部,學習很好,有的甚至考上了中央音樂學院。他們回想的時候,都會記得,「在我的小時候,身邊會有一些特殊的小朋友,挺好的,我們不覺得有什麼不一樣啊。」

在融合教育裡,就是讓普通孩子瞭解生命的多樣性,他們的同理心和對世界的理解都會更豐富一點。

就像世界上有不同種類的水果,他們會同樣理解為,世界上也會有不同型別的人,可能有的視力不好,有的聽力不好。他們從來不會覺得,我的世界不應該有這些人存在,而是,這個世界就應該是這樣的。

弟弟上了初中到了新學校,回來告訴我,我們學校可能有什麼樣的孩子。我說,那你看到有需要幫忙的你多幫忙。他說,那還用你說。

在他的生命中,就覺得這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他不會因為說,我有一個孤獨症的哥哥,就需要承載多大的使命。他很輕鬆、很自在。

兒子問我:媽媽,你們不在了,孤獨症哥哥怎麼辦?

老大做的手工

圖源:趙琦

這跟他周圍的環境和社會也有關係。

我兩個兒子生長的環境,在我們小區,從沒有人用另眼看待哥哥,傳達室的大爺,保安,對哥哥都很關愛。

包括我們對老二的要求,也沒有什麼特殊的。對於我和爸爸來說,有一個健健康康的孩子就是最好的禮物了。他爸爸說,未來,我們就希望弟弟做一個正直的人、一個遵紀守法的人,能自食其力就好。

老二本身也是一個很獨立的人,你看,我們對待哥哥都是要求生活自理。弟弟從上幼兒園大班開始,都不用別人幫忙洗澡,他自己的房間自己收拾,從二年級開始,如果和哥哥在家,阿姨休息,就是他跟哥哥輪流做飯。

有的時候,我們提議出去吃飯,弟弟說不用,我做,拿了 200 塊把東西買回來,做一桌子菜,煎炸煮炒。

弟弟在二年級的時候問過我們,你們走了之後,哥哥怎麼辦?

我們就說,你看,哥哥在生活中能夠獨立做很多事情,也能獨立出行,他還在不斷地成長,我們以後也會安排好哥哥的未來,你定期去看哥哥就好。

對弟弟來說,他會長大,他有自己的社交圈,他的人生不是跟哥哥綁在一起的。

他上小學之後,我們每一次都會問他,哥哥那邊有個孤獨症孩子的活動,你想參加嗎?

有的時候他說,我不去了。那就不去,為什麼非要帶他去呢?

我們講尊重,是一種潛移默化的,每個生命個體都要尊重。

我們也看到,有些家庭裡,兄弟姐妹會遠離有障礙的手足,有的人可能後來會意識到,會後悔,有的一直都帶著一種仇恨,我覺得父母在其中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期望一個孩子承擔另一個孩子的人生,這種壓力太大了。現在,我們每個人自己的人生都已經很不容易,對不對?

最近,我們想成立一個手足暖心團,想讓這些心智障礙者的兄弟姐妹一起來交流,更早地給他們提供支援和疏導。

哥哥未來怎麼辦

哥哥 20 歲了,目前生活自理能力都還可以。舉個例子,阿姨最近休息,放假這半個多月裡,他就給他爸爸和弟弟洗襪子、掃地什麼的。

拿最近的一件事來說,這兩天,他特別殷勤,我回家只要往沙發上一坐,他就去給我衝杯咖啡。

你看,你說這不挺好。但你知道背後真實的目的嗎?

我知道。因為我很喜歡喝咖啡,所以我跟他順嘴說了一句,去超市給我買一盒,他開始給我買了一小盒,裡面五六袋,然後觀察,等我快喝完了,不用說,他自己就去買。

上週他去超市,沒有小盒的咖啡,只有大盒,他只能買這一種。

但他很著急啊,他很享受去超市買東西的過程,所以他一直在等,這一大盒什麼時候喝完。所以你就發現,他一天給我衝好幾杯,就這種。

所以,你看,他也有自己的思維,他也在觀察。對於我來說,我很開心啊,因為他把一件事記上心了。

兒子問我:媽媽,你們不在了,孤獨症哥哥怎麼辦?

老大很喜歡去超市購物

圖源:趙琦

他的身心發展和普通孩子是一樣的,也是經歷嬰兒期、兒童期、少年和青年,但孤獨症限制了他,他明顯在社交能力很弱。

我們開始會吭哧吭哧訓練他的語言能力,但他透過這 18 年的訓練,可能不如一歲多孩子利索,但是效果在哪?

他說不明白,可以打字打出來。

因為老大的優勢在視覺。他不會說話,但會認字,很小的時候,他就能把香蕉的圖片和字形進行連線了。後來我們又請一些老師教他手語,用手比劃,打得很好。

總之,我們有很多其他手段可以替代,而不是糾結一個衡量標準。

現在老大身高一米九八,體重兩百多斤,他是一個成年人的身高,但他的智力可能只有三四歲的孩子水平。但我們出門,就要按照一個成年人要求他,如果還像一個小孩一樣摸一摸,碰一碰,尋找觸覺的刺激,這個是不行的,違反社會規則的。

去年,哥哥從職高畢業,去了安華學校的職康站。每天早晨八點多去,下午三點多回來。學校裡有很多社會實踐類的課程。比如打掃教學樓衛生、佈置環境、到廚房裡幫廚、給綠植澆水,還需要喂小兔子。他喜歡這些,非常願意去上學,

以後,他從職康站出來,我希望他去發展一些興趣愛好,或者去養老院、幼兒園、學校這類社會實踐。

我在我們社群裡,給他租了一個房子,弄成一間圖書館,免費向大眾開放。他放假就去開門、打掃衛生。他喜歡超市,我們以後也可以開一個超市,我覺得他也能夠打理。

兒子問我:媽媽,你們不在了,孤獨症哥哥怎麼辦?

開在社群裡的公益圖書館

圖源:趙琦

因為我們請第三方專業人士給哥哥做過專業評估,他的特長在居家生活、社群這塊,所以未來,家政這一類我們也可以讓他做。

包括哥哥在內,很多大齡心智障礙者面對的最重要的問題是什麼?是 20 歲到 50 歲的這一部分人無處可去。

你看,職康站也只能待一段時間,街道有溫馨家園,但也是今天搞一個活動,明天領導來參觀,把你們喊來,但不是可持續的,讓孩子有更長遠發展的。

我們現在期望推動特殊教育的 12 年義務教育,涵蓋到職業高中這塊。因為早期干預這部分,國家出臺太多支援政策,沒必要再重複了。

但孩子從初中畢業之後,普通孩子還能讀書,咱們這些孩子就沒地了。早期的康復干預,花費這麼多精力,只要我們的孩子一回家,就倒退。

我之前看畫展,遇到一個孩子畫畫很好,但他媽媽說,現在沒辦法,只能在家待著。

所以我們希望能夠訓練這些心智障礙者具備一些能力,在他們人生十六七歲的時候,離開學校,到他們五十歲,能夠創造他們人生最大的價值。

我組織過一些大齡的精神障礙者做志願者,參與一些教輔工作,他們做得很好,也很穩定。現在一些大型超市也有我們大齡孤獨症孩子,他們理貨理得也很好。

現在政府有福利院,這是兜底工程,當父母不在了,福利院接手,起碼解決了這些孩子的溫飽問題。但我們希望的是更有品質的生活。

有一次,我帶兒子去臺灣,那邊的心智障礙孩子沒有待在家裡的,他們有很多小作坊,福利工廠。

兒子問我:媽媽,你們不在了,孤獨症哥哥怎麼辦?

老大在臺灣福利工廠

圖源:趙琦

我兒子跟著他們一起活動,給香皂上貼標籤。他可喜歡動手了,弄得很好。教給他怎麼動手的是一個腦癱者,對方思維是正常的,但是肢體動不了,兩個人配合得很好。

所以,對於我們這一代家長來說,我們在做的,就是把這些資源做有效的整合,不要給別人增加太多的負擔,讓我們孩子的生命也更有價值。

(本文獲得北京市曉更助殘基金會融合中國成就阿甘夢專案 和 中國好公益平臺 支援)

撰文:蘇惟楚

監製:李晨

首圖來源:趙琦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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