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前的樂壇教父

上世紀九十年代，流行歌曲剛在大陸鋪開的時候，幾個有名的歌星專輯一出，便迅速傳遍大江南北，人人傳唱。當時歌壇，也出了幾個被封為教父級的人物，以及所謂的“四大天王”，許多“天后”。只是，流行歌曲流行歌曲，就像河流一樣，流過了就流過了，能一直被傳唱下去的很少。紅一年很正常，紅兩年特別牛，紅三年是奇蹟，紅十年是劉德華。

然而，拔開歷史的塵霧，卻可以看到，在千年之前，有一位“教父”級人物，專門給人寫歌唱歌，不但他生前幾十年紅得得紫，便是千年之後，他的許多歌仍被傳唱，雅俗共賞。此人，便是人稱白衣卿相的柳永柳三變。不信，隨便列一些唱詞，大家或多或少都能知道。比如“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這詩因為王國維《人間詞話》的引注，會被許多人誤解，以為是“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境界

”的第二境界。其實，人家柳先生完全沒想什麼大事業，大境界，人家是想遠方的美女，想得一天瘦過一天（原來想美女是可以減肥的）。又如“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和戀人告別的時候，配上樂，吟這首詞，那酸爽勁寫得多麼透徹。再比如，“

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求什麼功名，左擁右抱小嬌娘，開懷暢飲放豪歌，這才是青春應該有的樣子。柳永大紅大紫的時候，繁華富庶的大宋，“

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

”。在一個沒有電視，沒有廣播，沒有報紙雜誌，沒有網際網路的時代，能紅成這樣，恐怕現在哪一個“樂壇教父”都做不到。

柳永一生風流多情

二、曾經有理想的青年

做青樓填詞人，樂壇領軍者，並不是柳永的本意。與當時所有的讀書人一樣，年輕時的柳永，也懷著“修齊治平”的理想，希望“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而且他很自信，只要去考試，定能考個好名次，早在十七歲的時候，初學寫詞的柳永，便已經對自己的才華無比自負了，“

昨夜麻姑陪宴。又話蓬萊清淺。幾回山腳弄雲濤。彷彿見金鰲。

”詩的意思 ：昨天晚上麻姑陪我吃飯，又和幾個朋友聊了下蓬萊那地方海的海淺問題，來來回回都是踩著雲的，那些雲踩著還挺好玩。在雲上走的時候，好像還看到了金鰲。這段詩裡最重要的，是“金鰲”兩字，年紀輕輕，便已經開始與眾仙遊玩，騰雲駕霧，認為已經內定了要“獨佔鰲頭”了。

柳永有自負的資本，有自負的資格，如果說十七歲寫的這首小詞，只是玩玩寫詞這遊戲。麼十九歲的時候，柳永北上準備應試時，經過杭州留連的日子，再寫出來的詞，就已經不是玩玩那麼簡單了，而是直接讓他大紅大紫。他在杭州留的時間不短，主要做三件事：一是陪時任杭州知州遊樂，與大人物保持良好關係，以便為未來的發展鋪路；二是把杭州最有名的青樓，都逛了應該不止八九遍，與一眾花魁建立了非常親密的關係；三是寫了不少詞，畢竟不論知州也好，花魁也好，都欣賞有才華的年輕男人。這些詞作中，以《望海潮·東南形勝》最受推崇，直接將柳永從一個不怎麼出名的小書生，推上了北宋文壇名人榜。這詞寫的極好，想去杭州還沒去的人，可以先透過該詞，領略一下人間天堂之大美：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

錢塘自古繁華。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

參差十萬人家。

雲樹繞堤沙，

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

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瓛清嘉，

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

嬉嬉釣叟蓮娃。

千騎擁高牙，

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

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西湖美景

這首詞，誇杭州之大美是手段，它的目的，是讓孫何欣賞自己。孫何是杭州知州，自己治下之地，被寫成了人間天堂，又豈能不得意洋洋。所以，這個本來孫何或許並不怎麼看好，只是作為文官習慣性地帶著遊玩的年輕書生，一下子被孫何奉為上賓，極力提攜。

此詩作後不久，孫何提拔進中央，進太常禮院任高官。太常禮院與禮部同屬於禮儀部門，關係密切，而禮部就是主持科舉考試的部門。一首詞，贏得大人物的賞識，柳永的前途，一片光明。

柳永更自負了，此時的他，應該認為，什麼進士甚至狀元之類的東西，對他來說，無非是手到擒來。懷著輕鬆愉悅的心情，柳永繼續北上，一路逛青樓，寫美景，誇美女。在蘇州，柳永寫下《雙聲子·晚天蕭索》：

晚天蕭索，斷蓬蹤跡，

乘興蘭棹東遊。

三吳風景，姑蘇臺榭，

牢落暮靄初收。

夫差舊國，

香徑沒、徒有荒丘。

繁華處，悄無睹，

惟聞麋鹿呦呦。

想當年、空運籌決戰，

圖王取霸無休。

江山如畫，雲濤煙浪，

翻輸范蠡扁舟。

驗前經舊史，

嗟漫載、當日風流。

斜陽暮草茫茫，

盡成萬古遺愁。

蘇州園林

寫景、懷古，向英雄人物致敬，當然更重要的還是表達自己有意向這些歷史偉人學習，成就一翻偉業。這首詞，應該直接影響了後世的辛棄疾，辛詞《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懷古》，格調頗與該詞相近。所以，當人們給柳永打上“婉約”標籤時，就拿這首詞去拍他。柳永，也曾經豪放過的。

過了蘇州，又到揚州。這一段路，擱現在高鐵，也就半小時，在古代即使沒有汽車火車飛機，但至少可以行船，也就一兩天行程，柳永愣是走了小半年。因為，這兩個地方，青樓實在太多，可留戀的風景實在太多了。心情大好，太捨不得美女，詩興又經久不衰的柳永，實在捨不得走太快。在揚州，享受完美人美景美酒的柳永，當然也是要留詞紀念的，所留詞是《臨江仙·鳴珂碎撼都門曉》：

鳴珂碎撼都門曉，旌幢擁下天人。

馬搖金轡破香塵。

壺漿盈路，歡動一城春。

揚州曾是追遊地，酒臺花徑仍存。

鳳簫依舊月中聞。

荊王魂夢，應認嶺頭雲。

這首詞，風格不怎麼好確定，在柳永的眾多詞中，也算不得上佳。估計是柳永體力損耗過大，才情被拖累了點。磨磨蹭蹭到京師，柳永發現，這城市，比什麼杭州、蘇州、揚州，又不知道強到哪去了。逛吃逛吃之後，當然要賦詞讚歎，詞名《破陣樂·露花倒影》

露花倒影，煙蕪蘸碧，靈沼波暖。

金柳搖風樹樹，系彩舫龍舟遙岸。

千步虹橋，參差雁齒，直趨水殿。

繞金堤、曼衍魚龍戲，

簇嬌春羅綺，喧天絲管。

霽色榮光，望中似睹，蓬萊清淺。

時見鳳輦宸遊，鸞觴禊飲，

臨翠水、開鎬宴。

兩兩輕舠飛畫楫，競奪錦標霞爛。

罄歡娛，歌魚藻，徘徊宛轉。

別有盈盈遊女，各委明珠，

爭收翠羽，相將歸遠。

漸覺雲海沈沈，洞天日晚。

這首詞，寫透了一個偉大富庶，繁華和平的帝國都城，風景多麼秀麗，街市多麼熱鬧，建築多麼華貴。而帝國的皇帝，與百姓同遊，歌舞昇平，其樂融融。讚美國家繁榮富強，天子英明偉大的詞句，沒有比這更厲害的了。

三、從雲端墜落凡塵

直到開考前，柳永都很自信，“

對天顏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等恁時、等著回來賀喜。好生地，剩與我兒利市

”。而且，真正有才華的人，似乎考前也不怎麼用複習的，只管呼朋喚友，喝酒聊天吹牛皮，以及繼續逛青樓大業。

大中祥符二年，是一個太平祥和的年份，對得起這個年號。天子是一個開明慈愛的天子，也愛惜人才。一切，看起來都很順利，躊躇滿志的柳永，在一群粉絲的祝福下，懷著無比的自信和對未來無限的憧憬，走進了考場。

當許多人感慨，現在的社會，高考一考定終身的時候，或許應該回望一下千年之前。現在高考真的不是一考定終身，不讀大學，其實人生還有許多別的選擇。對於千年之前的大宋來說，讀書人如果考不上科舉，就真沒有太多別的選擇了。柳永的命運，就因為這次科舉，發生了重大改變。或許是早年取的名字柳三變，給他的命運埋下了伏筆，意氣風發，自信滿滿，敢叫麻姑陪吃飯，敢與篷萊眾仙一起調笑的柳永，迎來了人生第一次大變。

變故來得很突然，考試做題感覺很好的柳永，在放榜的時候與一眾好友一道去看榜。當許多好友都從榜上找到自己名字後，柳永找來找去，卻並未在榜單上找到柳永兩個字。早就誇下海口，要獨佔鰲頭，還提前告訴朋友們，到時候都來給自己賀喜的柳永——落榜了。這對柳永而言，無疑如晴天霹靂，直接把他霹了個外焦裡嫩。

從後來陸續揭示出來的一些記錄看，柳永落榜，並非是因為他能力不行，答卷不好。自信甚至自負的柳永，才華絕對配得上他的驕傲。他之所以落榜，是被坑了，而且這個坑，是他完全跳不出來的，甚至不敢跳出來的坑。因為，坑他的人叫趙恆，當朝皇帝，後世諡號宋真宗。

北宋早期幾任皇帝都很親政，都很重視人才，也都非常有文學素養（趙匡胤可能文學差點）。認真而且水平不錯的皇帝，當然要親自過目考官們選拔上來的成績不錯的考卷，這其中就包括了柳永的考卷。從正常的程式來看，如果考卷已經交給皇帝看了，那就意味著這位考生，理論上來說就已經內定錄取了，畢竟皇帝很忙，不是什麼卷子都會看的。主考官一般只把擬錄取的優秀考生卷子，交給皇帝，皇帝主要的任務，不是判卷，而是給最優秀的那幾個人，排個名次，欽點狀元、榜眼、探花等前幾名而已。

名滿東京的柳永，驚才絕豔之名顯然已經傳到了趙恆耳中，而且可以推測，趙恆應該看過柳永的詞。只是，趙恆愛的才，顯然不是柳永表現出來的那種“豔才”，趙恆需要的是治國理政的高手。在眾多試卷中，趙恆或許花了幾分鐘，仔細看了一下柳永的卷子，在問明試卷是柳永答的之後，淡淡的來了一句，“屬辭浮靡”，便把卷子擱下了。皇帝不喜歡，龍顏不好看，後果很嚴重，就算主考官再欣賞柳永，也註定了他不可能被錄取，甚至註定了柳永在趙恆當政的期間，都不可能再考上科舉了。

判卷背後的故事，年輕考生柳永當時未必清楚。但榜上無名，清清楚楚，自負的柳永覺得不公平，沒天理。然而在那個封建專制時代，他也沒有維權的工具。於是乎，大才子柳永，便將滿腔憤懣，化為一首千古名詞。這詞前面引了一句，現在將它補全，詞名《鶴沖天。黃金榜上》：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

明代暫遺賢，如何向。

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蕩。

何須論得喪。

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堪尋訪。

且恁偎紅倚翠，

風流事、平生暢。

青春都一餉。

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柳永考試多次落榜

所以，有才華的人，隨便發個牢騷，都發得這麼高大上。這首詞裡，柳永將自己的驕傲、自負和狂妄，展露無疑。然而，讀完全詩，卻又有一種令人潸然淚下的悲涼。經此之變，自信的柳永，歡快輕鬆的柳永，變得有些怯懦，敏感，顯得畏畏縮縮了。

四、真愛撫慰受傷人

受了傷的柳永，就更愛呆在青樓裡，甚至都不願意出來了。好在，留連於萬花叢中的柳才子，在人生最失意的時候，卻找到了真愛，不但短暫的撫慰了他那顆受傷的心，而且在某種程度上，促成了柳永格調的轉變——青樓樂聖，在這一段時間裡初具雛型。這，應該是第二變？

柳永的真愛，還不止一個，也不是一對，而是一群。不得不說，這是一個瘋狂的時代，在世俗社會被封建禮教壓得透不過氣的大氛圍中，敢愛敢恨又有才華的女子，只能呆妓院裡了。她們遇到自己的真愛，無比的熱烈，無比的投入，最後又無比的受傷。結合柳永的詞作和後人的記載，在柳永不得志的時候，東京開封府最有名的青樓中，幾個最有名的花魁，都向柳永敞開了懷抱，與他詩歌酬唱，把酒縱歡，衾被同眠，用她們的美麗、才情、溫言柔語以及溫香軟玉的身體，給柳永療傷。皇帝不愛美女愛，柳永也是有點小得意的，白衣卿相可不是口出逛言。來看看柳永是如何青樓得意的，《西江月。師師生得豔》：

師師生得豔冶，香香於我情多。

安安那更久比和。

四個打成一個。

幸自蒼皇未款，新詞寫處多磨。

幾回扯了又重按。

奸字中心著我。

此詞頗有些少兒不宜了，所以未滿二十歲的朋友們，就別看了。詞中提到了三個青樓花魁，分別叫師師、香香、安安。師師很有名，不過此師師非彼師師，後世更有名的師師叫李師師，和宋徽宗、浪子燕青有緋聞的名妓。包養（對，你沒看錯，是妓女包養柳永，不是柳永包養妓女）柳永的師師姓陳。香香和安安，名氣也不少，不過因為是妓女，名氣再大，在華夏青史中，也留不下一行真姓名，只留下這些親暱得略顯猥瑣的暱稱。可能四個人還經常一起玩，白天一起玩，晚上也一起玩。

然而，柳永最愛的，或許還不是這三位，而是一位叫蟲蟲的名妓。可以想象一下這場景，接近真實的可能性超過百分之八十五：科場失意的柳永，在青樓中，摟著一位溫柔女子，親暱地叫著，“小蟲蟲，我們先喝一口酒，一會哥給你寫一首歌”。小蟲蟲滿臉崇拜，笑意盈盈，輕輕端起酒杯，給先柳永灌了一杯，然後自己也喝了一杯，嬌柔地撲進柳永懷裡撒嬌說，“永哥哥，這次寫給我的歌，一定要比上次寫給師師那狐狸精的好，要不晚上我不陪你”。柳永為蟲娘寫了許多詞，其中最是旖旎豔麗的，當推《集賢賓·小樓深巷狂遊遍》

小樓深巷狂遊遍，羅綺成叢。

就中堪人屬意，最是蟲蟲。

有畫難描雅態，無花可比芳容。

幾回飲散良宵永，

鴛衾暖、鳳枕香濃。

算得人間天上，惟有兩心同。

近來雲雨每西東，誚惱損情悰。

縱然偷期暗會，長是匆匆。

爭似和鳴偕老，免教斂翠啼紅。

眼前時暫疏歡宴，

盟言在、莫更忡忡。

待作真個宅院，方信有初終。

在大家不知用什麼語言誇美女之美的時候，柳永輕輕巧巧一句話，沒有一個“美”字，卻把一位美得不可方物女子形象，展現在了人們眼前，“有畫難描雅態，無花可比芳容”，這女子得美成什麼樣子？對蟲蟲，柳永發下了重誓，“等我買下大房子，我們就一輩子在一起，蟲蟲你一定得等著啊！”

蟲蟲能跟柳永長相廝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