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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泊桑:被譽為短篇小說之王,被譽為世界三大短篇小說大師

2021-06-15由 譯文驛站 發表于 母嬰

莫泊桑(1850-1893),十九世紀後半葉法國優秀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被譽為“短篇小說之王”,與契訶夫和歐·亨利並稱世界三大短篇小說大師。

—— 每天一篇 短篇小說

莫泊桑:被譽為短篇小說之王,被譽為世界三大短篇小說大師

© artsaus

不足為奇的悲劇

(法)莫泊桑

邂逅偶逢是旅行的一大樂事。在離家五百法裡之外突然和一個巴黎人,一箇中學同學,一個鄉下鄰居不期而遇,那份高興誰沒有體會過?

在一個還不知道蒸汽有何用途的地方,搭乘鈴兒丁當的小公共馬車,通宵挨著一個年輕女子,您和她素不相識,僅僅在那座小城的白色驛站門前,她上車的時候,才在油燈的微光下匆匆看過一眼;這樣的事誰沒有經歷過?

清晨,頭腦已經清醒,但是被持續的鈴鐺聲和車窗玻璃震動聲折磨了一夜的神智和耳朵還麻木不仁的時候,看到秀髮蓬鬆的鄰座美女睜開眼睛向四周顧盼,用纖細的手指梳理紛亂的頭髮,扶正帽子;用嫻熟的手摸摸上衣看是不是歪扭,腰部正不正,裙子是不是揉得太皺;那種感覺是多麼美妙!

她也瞅你一眼,那目光冷淡而又有些好奇,然後就舒坦地坐在一個角落裡,似乎只關心眼前的景色。

你會不由自主地時而偷看她一眼,不由自主地總想著她。她究竟是什麼人?她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你甚至會不由自主地在頭腦裡構思出一部小說。她長得很美,看上去楚楚動人!她那口子真有福氣……和她一起朝夕廝守想必其樂無窮吧?誰知道呢?她也許就是那最符合我們心願,符合我們夢想,符合我們性情的女人。

看著她在一座鄉間住宅的柵欄門前翩然下車,那情景讓你悵然若失,卻也給你留下甜蜜的回味。一個男子,帶著兩個孩子和兩個女傭在等她。他張開雙臂把她抱起來,親吻她,再把她放到地上。她俯下身去,把兩個向她伸出手的孩子抱起來,親切地愛撫他們。兩個女傭從馬車伕手裡接過從車頂上扔下的行李的當兒,一家人沿著一條小徑走去。

永別了,這件事就到此結束。看不到她了,再也看不到她了。永別了,一整夜相鄰而坐的少婦。你和她素昧平生,根本沒有跟她說話;可你還是因為她的離去而有點惆悵。永別了。

這樣的旅行記憶,愉快的也好,傷感的也罷,我有很多。

有一次我在奧弗涅[法國中央高原的中部地區,在巴黎的南面]景色宜人的法國山區徒步漫遊,那些山不太高,也不太陡,給人一種平易近人之感。我登上桑西峰[法國中央高原的最高峰],走進一家小客店。這小客店坐落在常有人朝覲的名叫瓦西維埃爾聖母堂的小教堂旁邊。我走進小店時,只見一個模樣古怪可笑的老婦人獨自坐在飯堂儘裡頭的一張桌子吃午飯。

她至少有七十歲,個子高高的,身形枯瘦,顴骨突出,雪白的頭髮按照舊時的式樣一卷卷地搭在兩鬢。她衣著笨拙,就像一個對著裝打扮全不在意的英國女人。她在吃一盤攤雞蛋,喝的是水。

她的外貌很特別,目光惶惑不安,一望可知她在生活中飽經憂患。我不由自主地看著她,心裡連連發問:“她是誰?這女人究竟是幹什麼的?她為什麼孤身一人到這深山裡來遊蕩?”

這時,她付了賬,站起身來準備離去,一面整理著肩上的一塊小得出奇的披巾,披巾的兩端垂在她的兩臂上。她從一個角落裡拿起一根長長的手杖,手杖上滿是烙鐵烙上的名字,然後就向外走出去;她腰板僵直,動作生硬,邁著趕路的郵差一樣的大步。

一個嚮導在門口等著她。他們走遠了。我目送他們沿著由一排排高大的木十字架標明的道路走下山谷。她的個子比那個嚮導還高,似乎走得也比他快。

兩小時以後,我正在一個深深的漏斗形窪地的邊緣攀登,窪地中間是一個巨大神奇的綠色的洞,裡面樹林茂密,荊棘叢生,巨巖高聳,落英繽紛;帕萬湖就在這漏斗底部,圓得就像用圓規畫成的;湖水澄澈得就像天上傾瀉下來的一汪清泉。真是美不勝收啊,真讓人想在那俯瞰平靜冰涼的火山湖的斜坡上搭一座小小茅屋,在這裡安度餘生。

這時,我發現老婦人正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注視著死火山口底部那清澈如鏡的湖面,彷彿要透過深不可測的湖水,看到湖底的奧秘。據說那下面有好多妖怪般碩大的鱒魚,它們把其他的魚都噬光了。我從她身邊經過的時候,似乎看到她眼眶裡滾動著淚珠。不過她又跨著大步去找他的嚮導;後者待在通向湖邊的坡道腳下的一家小酒店裡。

這一天我沒有再見過她。

第二天傍晚時分,我到了米洛爾城堡。這古堡是一座巨大的碉樓,屹立在三個小山谷的交匯處,遼闊山谷中的一座山上,高聳入雲。古堡呈黃褐色,已經有了裂縫,凸凹不平,不過從它寬闊的弧形基座直到頂上的幾個搖搖欲墜的小塔樓,整體還保持著圓形。

比起其他的古堡遺蹟,這座古堡給人最深刻的印象,是它的宏偉、簡樸、莊重以及威武而嚴肅的古典風貌。它孤零零地矗立在那兒,高如一個山峰;它是已經死去的王后,但它永遠是匍匐在它腳邊的那些山谷的王后。穿過一個栽著杉樹的斜坡可以登上古堡;再穿過一道窄門,便來到第一道院子裡面那君臨一方的高牆腳下。

古堡裡,是一些倒塌的大廳、散架的樓梯、神秘的洞穴、暗道、地牢、斷壁殘垣、不知怎麼還能堅持不墜的穹頂。這是一座石頭堆砌的迷宮;在蜘蛛網一樣稠密的裂縫裡,野草叢生,蛇蠍橫行。

我獨自一人在這廢墟中徜徉。

突然,我看見一個東西,一個幽靈似的東西,立在一堵牆後面,就像是這古老建築的精靈。

我嚇了一跳,幾乎有點心驚肉跳。不過我隨即認出,原來就是我遇見過兩次的那個老婦人。

她在哭,哭得眼淚嘩嘩地流,手裡拿著一個手帕。我轉身正要走去,她卻對我說起話來,儘管她被人撞見在哭有些羞慚。

“是的,先生,我在哭……我並不經常哭。”

我反倒難為情起來,結結巴巴的不知回答什麼是好:“對不起,太太,打擾您了。您大概是遇到了什麼不幸的事。”

她低聲回答:

“是的……不,不……我簡直就像一條被拋棄的狗。”

她用手帕捂住眼睛,泣不成聲。

我被她那富有感染力的眼淚打動了,握住她的兩隻手盡力安慰她。她彷彿下了決心,不再獨自承擔悲傷的重負,毅然向我講起她的故事來。

唉!……唉!……先生……您哪裡知道……我的生活有多麼痛苦……多麼痛苦……

我曾經有過幸福的生活……我在那邊……在我的家鄉……有一座房子。可我再也不回那裡去了,我再也不願回那裡去了,因為回那裡太痛苦了。

我有一個兒子……就是他!就是他!孩子們是不懂得的……人生是多麼短暫!如果我現在看到他,我也許認不出他了!我曾經那麼喜愛他!甚至在他出生以前,在我感到他在我身體裡蠕動的時候。他出生以後,我是多麼熱烈地親吻他,撫愛他,疼愛他!您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當他熟睡時,我凝視著他,叨唸著他!我愛他簡直到了發狂的程度。

但是自從他八歲那年,他父親送他進了寄宿學校,一切都完了,他不再屬於我了。啊,上帝!從此他每星期只回一次家,此外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後來他去巴黎上中學,竟然一年只回家四次了。每次回家我都驚訝地發現他變了許多;沒有看見他長,他就突然長大了。人們從我這裡搶走了他的童年,他對我的信賴,他本應對我難分難捨的依戀,還有我親身感到他逐漸發育、直到長成大小夥子的全部快樂。

一年只看到他四次!請想想看!每次他回來,他的身材,他的眼神,他的動作,他的嗓音,他的笑容,都和過去不一樣了,都和我原來的兒子不一樣了。一個孩子的變化非常快;不能在他身邊看著他變化,這是很可悲的事,因為孩子變了,就再也找不到原來的他了。

有一年他回家的時候,臉上居然已經長出細軟的鬍鬚!他!我的兒子!居然……我很震驚,也很傷心,您相信嗎?我幾乎不敢擁吻他。這是他嗎?是我的小寶貝,那個一頭金色鬈髮的小寶貝嗎?我親愛的孩子啊,從前我常把襁褓中的他摟在懷裡,讓他用貪婪的小嘴兒吮吸奶汁;可這個棕發青年再不會和我親熱,他似乎只是出於義務才愛我,只是為了禮貌才叫我“我的母親”;我本想把他緊緊地摟在懷裡,而他卻只吻了吻我的額頭。

我丈夫已經去世;接著我的父母也亡故了;後來我又失去了兩個姐姐。當死亡進入一戶人家時,彷彿它急於儘可能地多做些活兒,為了可以隔得時間長一些再來;它只留下一兩個人活著去為死人哭泣。

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兒子已經長大,在學習法律。我希望和他一起生活,死也死在他身邊。

於是我去找他,想和他住在一起。但他已經養成年輕人的習慣,他讓我明白我妨礙了他。我離開了;我錯了;可是身為母親,覺得自己成了惹人討厭的人,這對我來說實在太痛苦了。我又回到自己家裡。

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幾乎是再也沒有見過他。後來他結婚了。多麼讓人高興的事啊!我們終於可以永遠生活在一起了。我要抱孫子孫女了!但是他娶的那個英國女人卻仇視我。為什麼?也許她感到我太愛我的兒子了。

我不得不又離開他。我又孤身一人。是的,先生,孤身一人。

後來兒子去了英國,和他們——他岳父母一起生活。您明白嗎?他們得到了他,他們把我的兒子據為己有了!他們從我這裡搶走了他!他只是一個月給我寫一封信。起初他還來看看我。現在,他已經來也不來了。

我有四年沒見到他了!他臉上已生出皺紋,頭髮已經白了。這是真的嗎?這個幾乎是個老頭兒的人是我的兒子,我那過去臉蛋兒紅撲撲的兒子嗎?大概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於是我一年到頭在外旅行。我毫無目的地到處遊蕩,就像您看到的這樣,沒有任何人給我做伴兒。

我像一條被拋棄的狗。再見了,先生,別在我身邊久留了,把這一切告訴您我是很痛苦的。

在下山的路上我回頭望去,只見老婦人站在一堵殘破的牆頭,注視著群山、漫長的山谷和遠處的尚蓬湖。山風勁吹,她長裙的下襬和她肩上的古怪的小披巾像旗幟一樣隨風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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