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費里尼

他第一次出現在公眾視野時，籠罩在夕陽金色的光影裡，右手與前額齊平，朝天光熾熱之處指點。畫面的左側，病床上老者略顯枯瘦的右手微微抬起，指著相同的方向。這大約是這個春天最令人動容的影像。

42天之後，轉過身來的“背影醫生”劉凱對我說，這是他人生最難忘的三分鐘。

4月16日中午，回到上海並且順利解除隔離的中山醫院重症醫學科醫生劉凱和他的小夥伴們集體出現在淮海中路新華聯商廈五樓的一家火鍋店。“昨天下午剛從浦東的隔離賓館出來，晚上各回各家，今天上午單位組織了簡單的儀式，中午這頓是我們回上海後的第一次聚餐。”身穿黑色短T的劉凱一臉憨厚，身邊經過的便裝小護士不斷喚他“凱哥凱哥”，劉凱愈發羞澀，鼻翼滲出了點點汗珠，而桌上的火鍋尚未沸騰。

服務生麻利地在店堂穿梭上菜。膚色皙白目光犀利的老闆娘叉腰站在一旁，感佩萬千：“伊拉真是勿容易啊！”

劉凱低聲對我說，好巧，我人生領到的第一次工資後請客，就是在這家火鍋的五角場店。老闆娘聽到了，眼烏珠發亮，丟過來一句：是伐？那是我開的第八家店！

和劉凱的遇見非常莫名。本來這個時候我應該和亨利在吉安路排隊吃逸桂禾的面。昨天上午，一個從未謀面但在微信上聊得還可以的大哥發過來一張照片，就是劉凱看夕陽那張。我講，搿張照片我曉得的呀。大哥講，閒話覅多講，明朝中午過來，我安排儂坐了劉凱旁邊吃火鍋。

我隔手拿照片發給亨利。亨利講，噢喲，老X，搿應該去額。

我11點半不到準時出現在新華聯五樓。戴了鴨舌帽和微信頭像上一模一樣的大哥痛心疾首：愚昧啊，我請的攝影師居然臨時不敢來了，搿社會還有救伐儂講。我接過徠卡相機講，勿要緊，我客串。

因為只看到過背影，所以劉凱啥辰光從阿拉兩家頭面前經過，也不曉得。

結束一切烏龍。我被帶到劉凱面前，大哥瞎話三千，介紹我時講“伊是上海的調查記者”，我講，瞎講，牌照老早還特了。劉凱有點緊張，講：調查記者很厲害的啊，你會把我都調查清楚的吧。

示二者為劉凱

於是，在火鍋沸騰的前夕，我抓緊時間查了查劉凱的戶口。

我1993年的。劉凱講。我嚇了一記：這麼小！1993年我都掙第一個月工資了。

旁邊的老闆娘問：朋友談了沒有？

結婚了……去年底領的證。

老闆娘嘆了一口氣，不響。

我繼續問：老婆也是同行？對，龍華醫院外科護士。

這次沒去武漢支援？報名了，沒選上。

你是哪裡人？安徽，巢湖。

一醫大還是二醫大畢業？都不是，是川大華西醫學院畢業的，畢業就來了上海，先在長征做了幾年，後來去了中山。

被中山醫院挖來的吧？嘿嘿。

照片拍攝那天，什麼情形？那天傍晚，我推老先生去做CT結束回來，走到戶外，雖然有點風，但是夕陽曬在身上暖暖的，我就和老先生說，要麼停下來曬一會兒？當時旁邊有一個穿了防護服的人，我以為是醫院的老年護工，於是拿出工作手機給他，要他在後邊給我倆拍一個。

當時照片拍了幾張？兩張，其中一張我身體只拍了一半，另一張就是大家看到的。

現場有擺拍麼？絕對沒有，現在大家看到這張能用的照片大小也只有1M，如果擺拍，應該選畫素更高一點的設定吧。

當時怎麼火的？我和老先生正要回病房，我的帶隊隊長群裡問我怎麼還沒回，我就說馬上，隨手把剛才拍的照片發在了群裡；隊長覺得不錯，順手就發了朋友圈，然後短短三分鐘就火爆朋友圈了，我送完病人，渾身都溼透了，正好到我下班，我就換衣服洗澡，前後一個小時多，等我換好衣服出來，網際網路上已經傳遍了這張照片，各種媒體都開始找我採訪了……

攝影者名字叫甘俊超？對，我也是之後和他一起接受媒體採訪時才知道他不是老年護工，是武漢一所大學的學生志願者。

火鍋的香氣已經在店堂各個角落飄逸起來。凱哥的神色也開始迷離，周邊，他的小夥伴們已經氤氳的鍋汽間碰撞著杯盞。隔壁桌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儂等了嗨，我馬上組織去黃山！帶哪一個女朋友，隨便儂！

沸騰的生活。塞爾玖·尼古拉耶斯庫身騎駿馬，在海灘升格馳騁。這是凱哥未必知曉的意象，卻是此刻我對生活的電影圖解。

凱哥，要不要來一杯，為凱旋慶祝一下？不不，我今天開了車。

須臾，我也要和凱哥就此別過。

下樓梯時，三名推著碩大行李箱的小護士和我一起，卻在到了三樓的MUJI時發出集體發出雀躍的低呼：呀，MUJI！走，一道去看看！

亨利在N條橫馬路之外的逸桂禾已經完成了排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