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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飲記|先生,你的味蕾不能吃窮人的食物

2022-06-03由 風流豬狗 發表于 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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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人家長大的菲律賓女傭涅維斯矮小粗壯,從小就喜歡做菜——不是因為愛好美食,是因為飢餓。作為五個孩子家的老大,要每天照顧好弟弟妹妹的胃。父親打魚為生,母親不知去向,涅維斯學會了準備各種糊弄弟弟妹妹們胃口的菜餚,包括用簡單的西紅柿、茄子、外加本地酸水果讓魚湯更鮮美。

食飲記|先生,你的味蕾不能吃窮人的食物

父親很看不上她的烹飪,覺得烹飪是“奢望”,是他提供不了的生活,不應該指望,是有這種心理疾病:“我不配”。把慾望降低,讓自己苟活下去。不過漸漸地他也欣賞女兒的烹飪技巧,帶朋友回來吃飯,朋友們說,啊,你女兒長大可以開餐館,父親默默微笑,在貧困的漁村開個餐館,這大概就是窮人家孩子的最佳歸宿吧。

但實在是太窮,開餐館也是需要資金的。涅維斯長大後去了馬尼拉做傭人,自以為做得一手好菜的她,有天做拿手菜給主人,主人一吃之下,直接把菜全部倒進垃圾桶,告訴她,你的菜太鹹,太重口味。涅維斯不服氣,告訴他,我父親覺得特別美味。主人直接開玩笑說,你父親是得腎炎過世的嘛?意思是這麼鹹的菜會讓人得病。

涅維斯這時候才認識到,太鹹的菜,是窮人的美味,同樣出身窮人的主人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接下來是他教給涅維斯做菜,食材的清鮮,調味的講究,包括努力嘗試新食物的樂趣,都是一套新的章法,非常之中產階級風格。在他的調教下,涅維斯才知道,自己在鄉下培養的大廚的教養,是多麼的侷限和簡陋。並不像很多電影一樣,鄉下的絕技在城裡大放異彩。HBO拍攝的八集《亞洲食談》,最喜歡開篇第一集,菲律賓的女傭的菜譜,直接把食物的階級性的題目點透徹了,接下來的幾集各有特點,但我覺得第一集最有意思。

食物是有階級性的嘛?我們過去一直迴避這個問題,大概還是迴避“階級”這個話題,亞洲別的國家會更加直視此,尤其是一些階級分野明顯的國度,相比起近些年富裕的中國,菲律賓還是一個窮國,他們的女傭收入低微,絕對不是我們想象中的富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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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外生枝,說個笑話,菲傭因為在香港的普及成了大陸人民心目中上流社會的標誌,朋友僻處內蒙古小城,家裡有錢,崇拜菲傭神話,特意找了一個菲傭帶孩子,一個說流利英語的菲傭就此流落荒蠻戈壁,彼此都覺得荒誕,但也相安無事,月薪一萬元,在當地是傳說。

菲傭低微的收入,都成為了家庭,乃至菲律賓的經濟支柱。這集裡面的鄉村風光儘管如畫,平靜的水面上,流行一種蜘蛛般的漁船,行走如飛,不過貧窮依然隨處可見,全家人想盡了主意,也就維持溫飽,涅維斯從大城市帶回來的殘羹冷炙,在這裡都是高階物品,養豬之類的鄉村常態產業,在見過世面的涅維斯看來,完全是“自欺”,根本不能賺錢。

她願意帶家人走向外面,去大城市見識,願意給他們烹飪她心目中的高階食物,讓他們見世面,她鼓勵女兒吃羊肉,女兒覺得有尿騷味兒,涅維斯怒火上升:告訴女兒,你出生在這裡,不一定就要一輩子待在這裡,豬肉和羊肉,代表了此地和遠方,一下子把食物的象徵意義放大了——其實背後還是能不能走出去的心態。

食飲記|先生,你的味蕾不能吃窮人的食物

中國近年的飛速發展,讓鄉村和外界的鴻溝一直縮小,中國食物的階級性,倒沒有體現在城鄉之別,在大城市反倒觸目驚心。我有北京朋友住在遙遠的地鐵五號線終點站,那裡普遍都是打工族租房居住。說她每天晚上下班,最害怕那些食物攤販,看起來熱火朝天,人人都在紅色的頂棚下面忙碌著,可是食物都特別的簡單粗暴:烤冷麵,炸臭豆腐,來路不明的肉夾饃,髒亂可恥的麻辣燙,也餓,可看到那些都是匆匆逃走,覺得實在是太不健康,太卑微。我倒是沒覺得她勢利,大城市的小白領確實吃的不好,無論是時間成本還是金錢成本都是緊縮專案,所以落到只能加班回來吃髒攤,也是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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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旅行家朋友,不富裕,最近見面和我總結,大城市的肯德基,麥當勞還真是窮人的“善良餐廳”,至少能吃到真肉,漢堡裡面夾雜的真肉,炸的雞塊,烤的翅膀,都屬於紮實的脂肪和蛋白質,我聽了不禁惻然,因為這些餐廳在很多人眼裡都是垃圾食物提供商,可一躍成為了基本的營養保證者。相比起火腿腸烤麵筋麻辣燙裡的薄如蟬翼的牛肉片,那些碎肉組成的漢堡肉塊,真是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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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城市的中產階級,吃的最為矯情,但是也未必好到哪裡去,同樣是因為要吃到好的,需要花費的時間成本和金錢成本太多,一般的中產還在為攀越階層奮鬥,時間成本捨不得支出,多是外賣健康快餐,逃避了髒攤,逃避不了食品工業的算計,還是吃的不好。

賽百味,健康餐,外加各種減肥食譜,成了一個小主流。前些年創業剛流行,不少女青年流行做健康餐創業,七天果汁配送,七天代餐籌備,小小的發了財,吃到的人,既沒有多營養,也沒有多健康,無外是一個小故事,過了時效,就此埋沒在身體的荒原裡。

日常要吃的穀物,肉類,青菜和水果,還是需要有時間耐心準備的,可是兩個人都上班的話,就只能扔給不負責任的阿姨,但是現在的阿姨少有那麼能幹的。有個朋友的阿姨能煲湯,都被他吹到天上,我聽起來也就是蘿蔔牛腩,花膠燉盅,都不是大費周折的菜,阿姨後來回家鄉幫自己家裡帶孩子去了,結果他就此淪落到天天去找餐館。

北京、上海少有那類溫馨舒服的小餐廳,可以常年做食堂的,還是因為房租高。我在臺北最喜歡一類街坊自助餐。非常乾淨,準備有十多種當季蔬菜,葷菜則是大塊的蒸魚,紅燒肉蛋,炸大排,外加若干加了許多薑絲的燙海鮮,花枝之類。價格便宜,難得是不油膩,都是家常菜式,湯也簡單,蘿蔔排骨,魚丸紫菜,基本上就是回家吃飯。還有一種全素自助餐,除了各類蔬菜,居然還有麻辣豆製品做的肉燥,拌飯吃非常好,湯則是一甜一鹹,薏米綠豆,或者雜菜湯,各種蔬果燴在一起,本味清鮮,吃上一週都不會膩——還是房租便宜的緣故,這些小餐館基本都是自己的房子,隨便做成什麼樣,都不會虧。

北京上海就不行,房租一高,就忙著賺錢,盒飯自然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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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菜的好處是有各種調味品:香料,醃菜,蔬果汁水,在臺北喜歡一家素食自助,有梅乾菜燒豆類,有花椒末涼拌根莖,有隻加蔥油的水煮蔬菜,還有極為清鮮的番茄紅蔥頭土豆絲湯,最後加一碗素肉燥飯,一共合人民幣十八元,主人夫婦都是中年,看上去也簡單,兩張臉都是沒有烏雲的明亮。在他店裡吃飯,沒心思地望向店堂外藍天下的街道,想著這兒真是適合養老。

北京上海的街頭小餐廳,要麼太髒,要麼太正式,作為食堂真的是很難。中產飲食的另一出路,就是經常性的日料,西餐,可是又太有遊戲性質,感覺中國人的胃口還是適合熱湯熱水,給胃做桑拿,必須時常舒服一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吃頓好的,成了常態。

《亞洲食事》的第二集也有趣,一個34歲的美麗空姐,和一個日料店的廚師戀愛,兩人肉體相悅,可是完全吃不到一起,廚師因為愛,把自己心目中最好的食物奉獻給她,精心用骨頭,內臟燉了幾小時的高湯,踩準了點的煮上河粉,上面蓋著燙熟的粉嫩的肉片,豬肝,端上來之後,美麗的小姐正在梳妝,懶洋洋地看一眼,說,我吃過了,你自己吃吧,可以想象英俊廚子的失落。

食飲記|先生,你的味蕾不能吃窮人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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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常出現肉體纏綿的鏡頭,可是一到吃飯,矛盾又起,女主角說我不吃肉,並且引申到我們這麼下去不是未來,我要結婚,要是四十再穿婚紗就太可笑了,廚師委屈巴巴,我們這樣不挺好?可是他不懂女主人公的心思,要是這麼平庸嫁掉,還是不甘心的。

鏡頭一轉,她邀請了他同事來吃日料,巨大的帝王蟹,象徵著他們的階層,空姐想要的真不是街攤食物,小廚師再怎麼努力,也做不到她想要的。

兩人夜間去郊外船上,他給她精心煮了鮮花火鍋,還配了烤魚,活生生的把木架子穿透魚身,頗為猙獰地架上火,女主人公一邊看一邊心生厭棄,只能說,我一點都不要,矯情,較弱,柔軟的胃口,消化不了那麼蠻荒的食物,下一個鏡頭,是他站在船沿,外面是潮水退卻的荒灘,只看到若干困在岸邊的船,聽不到遠處的水聲,他們這段關係,註定是沒有結局的了。

食飲記|先生,你的味蕾不能吃窮人的食物

如果說食物是象徵的話,規矩多夢想也多的大城市中產階級,往往是可憐巴巴的,吃的是戒律和清規,一年到頭也吃不到多少好東西。女主人公如願嫁給了比廚師上一層的階層,也未必能吃到好的食物,不過她志不在此,也說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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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大城市的上流社會不存在吃不好的問題,他們有自己的專供,廚師和數不清的精美餐廳等待著,伺候好他們的身體,人們對食物充滿了迷信。就像徐浩峰寫的,你吃什麼樣的米,你就是什麼樣的人,他們的米來自四面八方,都過度標明瞭價格。

都是些彰顯身份的食物。

在巨頭企業總裁家吃飯,兩個廚師帶幾個阿姨伺候著,有一位是專門的川菜大廚,米是日本進口的大米,外加摻雜了少量的東北大米;在廣東的大佬家吃飯,也是阿姨做一桌,最後上的米飯,是東北自己的朋友土地的專供;更不用說那些豪華餐廳的奇技淫巧,都是專門對付闊人們的胃的。

但中國到底大,很多小城市的普通市民,倒也吃的不錯,我很喜歡去的一些城市,比如蘇州,如果不是宴請,而是朋友家的餐桌,也是清爽精緻,燉煮了兩個小時的麻鴨,水芹菜炒香乾,大塊的櫻桃肉,外加從家門口的老店裡買回來的生薺菜餛飩,用雞湯煮了;再比如景德鎮,脆生生的藕片菱角用辣椒清炒,野生的小鱖魚用鹹菜燒了,外加一大盆白菜梗切片,炒豬肝,加韭菜調味,米是不好,當地的清瘦的米,可是菜下飯,經常能吃幾大碗。

食材都不算貴重,難得是有做飯的閒心,這種時間成本的支出,才能保證每天湯湯水水,把自己的胃安置妥當。但是這種小城市的人們的“吃的好”,在現代社會的食物觀念的傳播下,尤其是季節性的珍稀食材的故事流傳,就讓小地方的滿足變的可被懷疑:你吃了白松露嘛?你吃了松茸火鍋嘛?你吃了花膠燉雞嘛?你吃過深海石斑嘛?你吃過新鮮醉蟹嘛?你吃過禿黃油嗎?你吃了三蝦拌麵嘛?

每時每刻,食物界大佬們祭出稀少的,季節性的,昂貴的食材的時候,就是小城市的人們開始懷疑自己吃的質量的時候,所以,網紅食品特別催生渴望,因為食物的意識形態裡,這些食物是高階的,是上升性的食物。

食物用了階級來區分,難免讓人沮喪,原來我們生來就被賦予了不平等,後天則是食物加重了這些不平等。

除了本國的階層分明,還有文化之間的食物鄙視鏈,亞洲食談裡面有兩集都講這一問題,不過最後都是和解:一集是好萊塢明星去泰國拍鬼片,天天吃漢堡,覺得泰國本地食物是鬼才吃的,後來身體不舒服,終於靠泰國人民的湯湯水水緩和了身體,愛上了廚師的菜;另一集是新加坡的高檔法餐廳的小廚子,品嚐到了街頭食物,開始向街頭食物取經的故事,這兩集都太預料之中了,最終講的是食物的調和,人際關係的緩解,按照我們傳統的鬥爭的理論,這就是宣傳階級調和。

其實哪裡有那麼多調和,不接受的終歸還是不接受,看一部英國小說,男主人公說自己吃過的最不可思議的最可怕的菜,就是在中國吃的魚頭。

矛盾永遠都在,階層之間,國家之間,人群之間,我們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對得起自己,讓自己不那麼跟著流行觀點走,形成自己的口味,接受自己的胃口。

圖片:部分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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