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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全勝|酒婆醉仙

2022-05-27由 大河文學 發表于 美食

劉全勝|酒婆醉仙

酒婆釀酒,方圓百十里,大名鼎鼎。

釀酒是祖傳,說不清多少代了。祖傳只傳女,不傳男,酒婆的外婆傳給酒婆媽,酒婆媽傳給酒婆。酒婆母系有規矩,女娃出嫁前都必須跟姆媽學會釀酒。誰的釀酒技藝精湛,得到母親真傳,誰就能放一戶好人家,因此,女娃學釀酒,就成了安身立命的技藝。

酒婆家祖傳,女娃出嫁,嫁妝必須有孃家精心製作的一整套釀酒工具,包括裝酒坯的大缸,蒸酒的大鐵鍋、木罩盆和濾酒瓦缸,儲酒的酒甕,以及備用的酒藥等等。這樣,女娃子一嫁人,身懷絕技,從婚床上跳下地,排開傢什夥,開鍋煮酒,賣酒賺錢,夫家豈敢怠慢!

酒藥是釀酒的靈魂,各家配方精微,秘不外傳。源頭衝,山窩壟衝,草木蔥鬱,就地取材:桑葉,辣杆草,蘭花葉等幾種草本植物,按比例配方,剁碎成泥,摻和米漿,揉製藥丸,自然曬乾,用陶罐貯存。釀酒時搗碎成粉,撒上一把,封存發酵。製作新酒藥時要撒上一些老酒藥粉做引子,這就自帶孃家基因。

鄉人釀酒都是純糧釀製:稻米釀的是米酒;稻穀釀的是谷酒;高粱釀的高粱酒;紅薯釀的紅薯酒;度數高酒力猛的是頭水酒;水分足酒力弱的是尾水酒;甜潤黏稠的是女人們最愛的糯米酒;濃烈沖鼻的是漢子們耍酷的高粱酒;低端的是雜糧紅薯酒,高階的是中藥泡製倒缸酒……源頭衝多山多旱土少水田,稻米不足,紅薯雜糧有餘。酒婆因地制宜,改進配方,多取紅薯雜糧精心配製釀造,她釀的酒就叫酒婆酒。幾十年來,成了遐邇聞名的家釀土酒品牌,就連鄉鎮府開會,鄉鎮各機關單位會餐都用“酒婆酒”。源頭衝山高林密,屬高寒山區,山民好酒嗜辣,酒婆酒供不應求。

酒婆未出嫁時,釀酒名氣如日出東方,光芒四射,想死好多後生崽,最後被村支書追到手。村支書後來提了鄉幹部,轉了正,吃了皇糧,遺憾的是嗜酒成病,肝癌纏身,退休沒幾年,撒手西歸。三個兒子,老大媳婦短命早死,獨子不成器,偷盜成性,現如今仍在蹲班房。他多年開大卡車運煤賣煤積攢的存款也因此所剩無幾。可憐老大,半百年紀,煢煢孑立,形影相弔。老二崽,挖煤窯發了點小財,可惜娶了只母老虎,蠻橫霸道,沒人敢惹,一分一釐都被母老虎一手緊攥著,滴水不漏。老二偏偏又天生柔弱,嚴重“妻管嚴”,母老虎畫只圈,他只能站在圈裡,大氣不敢出,更不敢逾越雷池半步。滿崽當兵,戍守邊關,守在半天雪原鳥不拉屎的地方,十年難得回家探親三四回,三十大幾,至今仍是單身一條卵,他無怨無悔,娘卻牽腸掛肚。兩個女兒都遠嫁,現如今沒人學釀酒,都在廣東打工,且家境平平過,既無餘錢剩米私顧老孃,也無閒時歇日陪伴老母。走回孃家,前腳踏進門檻,催著做飯,吃了飯,碗筷一摔,後腳奔跑著趕車回家,臨走時還得帶些毛毛草草,手提三五斤酒婆酒去。

酒婆憑藉一手高超的釀酒技藝,嫁了好老公,養育了三男兩女成家立業。日夜釀酒,釀造美好生活,也年年復年年地熬成了老太婆,熬到油盡燈枯垂垂老矣的暮年。

酒婆老了,過了七十一歲大壽,辦過喜酒,熱鬧過後,客人散盡,身心疲憊,趴在床上睡了一整天,沒人來噓寒問暖。起床時,手腳痠痛,四肢麻木,頭腦昏沉,好不容易站起來,差點摔倒。酒婆當下,咬牙撐著還能夠獨立生活,煨出自個兒一口飯菜。人老如日薄西山,很快被黑夜吞噬。酒婆憂心忡忡,歇息大半天,清爽過來,晚飯後,拄著柺棍走到老大老二住的聯排房裡,喊了老大老二聚在老大家裡開家庭會,酒婆開口:“老大老二,養兒防老,積穀防饑,現如今,我老了,手腳風溼疼痛,頭昏腦脹,胸口悶痛,行動不便,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總得有人照看。你兩個要輪班日夜照看。暫時不要你兩人出錢,我有點存款。你爸走了,政府每月有點撫養費,餘下缺口老三崽自願全包。你兩個只出力,白天多過來轉一轉瞧一瞧,夜裡輪流陪睡——我臥房隔壁有鋪現床,現被現席,來人就是。現如今我自己還能煨熟一碗飯菜,一旦病情加重,不能自理,你兩個要排班輪流做飯——看護——守夜……”

老大把頭低到褲襠裡,一直悶不吭聲,大氣不出;老二抽著旱菸,煙霧繚繞,遮住真容,朦朦朧朧中兩隻眼珠子放電,緊盯對面自家房門響動。酒婆話音剛落,對門母老虎,一棒槌打在跟著她過來的老狗身上,扯開嗓門罵開了:“老不死的,好死不死,佔地擋道,礙手礙腳……”跟隨酒婆多年與之相依為命的那條老黃狗,被打得鬼哭狼嚎,擠出房門尖叫著一路奪命而逃,奔回自家老屋。驚天地泣鬼神的尖叫聲,像是無數把白格森森的刺刀,一刀刀紮在酒婆心尖尖上,刀刀見血,血流成河!

酒婆雙手摁住砰砰直跳的心臟,臉色青了又白,白裡見青。老大頭勾得更低,完全埋進褲襠裡,一動不動,彷彿一尊頑石雕像。老二旱菸筒吧嗒吧嗒吸得更緊,煙燻霧罩中一點血色火光鬼火粼粼般閃爍,嗆得酒婆乾咳連連。

沉默啊,沉默。

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

酒婆收了嘴,停了聲,等了半袋煙時長,沒撈到一言半語。屋裡對峙一般靜默,死一般寂靜。酒婆絕望了,站起身來,拄著柺杖,摁亮手電,一個人灰溜溜走了。深秋初冬時節,夜幕沉沉,伸手不見五指。空空蕩蕩的村子裡,寥寥可數的幾個老弱病殘者都已入睡,萬籟俱靜。一陣涼風吹來,山嶺簌簌作響,她不禁打了個寒顫。直到轉過拐角,回頭一看,依稀瞅見老大立在大門口黑影裡目送老孃。

酒婆獨居老屋,距離老大老二新房不到五百米,卻要拐個大“之”彎。她回到家,掩上門,沒上栓,熄了電燈,一個人坐在床邊發呆。啥都想,又彷彿啥也沒想,迷迷瞪瞪,渾渾噩噩。枯坐一時半會兒,似乎天靈開竅,靈光乍現:彷彿看見死老頭端坐在八仙桌邊,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搖著蒲扇,悠悠然獨自品咂;又分明看見老頭子身邊丫鬟侍立,大殿金碧輝煌,觀音老母盤腿雲端,淨瓶水洋洋灑灑,花雨紛飛,天國裡佛樂和鳴,清音繚繞……

一個激靈,她清醒過來。起身,拉燃電燈,轉到灶屋,炭火奄奄一息。她抓了一把木炭,拿了炊火竹筒,吹得炭火呼呼燃燒。打了三個雞蛋活水開湯;煎炸了一碗幹腐竹皮子;切了幹臘肉炒乾紅辣椒。三碗新鮮菜餚,不嘗鹽味,敬神祭祀一般虔誠做法。火辣辣地紅燒乾臘肉,嗆得她猛咳幾聲,驚得隔壁七爺睡在床上乾咳迴應。她把灶屋裡的一張小八仙桌搬到臥房床邊,一排溜擺開三碗菜,兩套碗筷酒杯,故意排成祭祀敬神擺法。拿了三隻粗碗,每隻碗裡點燃一支祝壽剩下的大紅喜慶蠟燭,旁邊立著大半瓶開了蓋的頭水烈酒,酒氣熏天。撬開一甕珍藏著預備自己百年歸西招待八大金剛師的封壇倒缸酒,舀上半碗。又從雜物房摸出半瓶子農藥——雜物房胡亂堆放了一地老大老二家暫時不用的物品,諸如噴霧器、風車、籮筐等等。半碗上等倒缸酒,兌了半碗農藥,加了一大塊紅糖。她用不鏽鋼湯匙細細研磨,慢慢融化,攪拌提拉,金黃燦燦,掛杯拉絲。眼前放電影一般閃現一幕幕活劇:60年前,老孃小腳點點,手把手教釀酒,半夜裡叫醒她檢視酒醅發酵色香味兒;50年前,死老頭兒挑著大擔紅薯雜糧來到孃家換酒,私下裡偷偷摸著自己小手,過電一般打顫發膩兒;15年前,老三小崽子參軍戴著大紅花,送別他上車自個兒悄悄抹乾眼淚強裝笑臉兒;5年前,老頭子病懨懨地拉著自己手兒千叮萬囑要好好兒活,自己先走一步,立在西天等她……

研磨好了,換了新衣裳,鋪好被褥,拉滅電燈,一切準備就緒。酒婆雙手捧著酒碗,高高擎著,昂頭張嘴,一口氣吞下去,沒動一筷子菜,自有一股酒仙豪飲氣派。然後,從容上床,和衣睡進被窩…。。

第二天,天剛麻麻亮,老大推門而入,準備提了噴霧器和農藥下田殺蟲。喊一聲“媽——”,但見臥房裡燭光閃爍,走近一瞧,老孃口吐白沫,咬牙切齒,眼睛瞪大如燈籠,怪嚇人的,早已斷氣,全身僵硬冰冷。床上被褥凌亂,抓撓有痕,嘔吐滿床,汙穢難聞。他禁不住哇的一聲,“我的娘啊——”

他立馬鎮定,轉回家通知老二。

乘著這個空當兒,隔壁七爺閃過來,迅速檢視,火速退回自家屋內,緊閉房門,悄無聲息。他內心波翻浪湧,百慮煎心。這死老太婆,尋死都顧著兒子,死愛面子,上演一出貪酒醉死大戲,儼然醉仙。一整天,酒婆青面獠牙睜眼鼓睛猙獰死相浮現眼前,揮之不去,他不禁仰天長嘆一聲,“天裡有眼,報應有時啊——”

不一會,老大老二齊齊趕來,見此場景,面面相覷。隨即他倆互換眼色,心知肚明。老大用手輕拂老孃睜開大眼,合上眼皮。老二火速更換枕巾、床單、被套和裡外衣服。把換下的髒臭衣服和床上用品一把擼走,堆在屋後旮旯,添一捆乾柴,燒了個乾乾淨淨。一人從水缸裡舀了半桶涼水清洗屍身;一人開啟櫃門,找出早準備好的百年壽衣換妝。撤了蠟燭碗筷。在床頭地底,鋪開火盆,燃燒過氣迷信紙,裝了香火。二人默契配合,有條不紊,做得細緻。

煙霧繚繞之中,老二媳婦長跪床前,哭開了花腔,長一句“媽媽”,短一句“親孃”,一句句道情乾嚎:“也不見病在床頭,也不見痛癢呼叫,也不見討要好吃,也不見……您就這麼快走了!我的個老孃啊,您這麼狠心丟下我們!我等沒盡到孝啊,我的個親媽呀——”

源頭衝,原始山窩,至今土葬。葬禮繁複,儀式講究,規矩頗多。年過花甲老人,自然病逝床榻,稱之為“壽終正寢”,喪事曰喜喪,風光體面,選擇良辰佳日,葬入祖塋,神牌立於祖廳神位,享受四時祭祀。並且傳聞到了陰曹地府,閻王善待如嘉賓,來生轉世投胎做人;若是在生修行得好,投胎到富貴人家,安享榮華富貴。因此,人們篤信輪迴,虔誠勤懇修來世。若是嗑藥、上吊、電擊。。。。。凶死,就算是死在家中,也不叫“正寢”,死後神靈上不得祖宗神臺,到了陰間地府,會打進十八層地獄,下輩子投胎不能轉投人世,投胎做畜生。凡是投水、雷劈、車壓、礦難等死在野外,甚至包括死在醫院的病人,謂之遊魂野鬼,一律不得抬進祖廳,只能在村外找塊空地,搭個涼棚,草草入殮。三日之內,擇日安葬,神靈自然上不得神臺,打入十八層地獄,來生投胎畜生。酒婆昇天,醉酒成仙,恰如李太白轉世,仙風道骨,瀟灑飄逸,自然是壽終正寢,浪漫喜喪。

酒婆一醉成仙!

酒婆就是醉仙!

一家人披麻戴孝,分工協作。老大在家,喊來兄弟叔伯,從祖廳樓上移下棺材,搬出老石灰粉,抬出屍首,進夥入殮。把棺蓋斜搭在棺材上,用迷信紙蓋住屍體臉面,靜待至親趕到,揭開紙張,拜見最後一面。

老二奔去舅舅家報喪。老家風俗,孃親去世,一定要請來舅家驗明正身,查明死因,一清二楚,方能准許入殮,入土為安。若是驗出非正常死亡,或是查出生前受辱折磨事兒,非要打鬧個地翻天,方才顯示出孃家人的重視與威風。酒婆是家中老小么女,兩個舅舅早已作古,表兄弟都七老八大了,懶得走動。一代親,二代表,三代四代要拉倒。派來一個在家的小表侄子帶著兩個半大表侄孫,匆匆趕來。一進門,老二匍匐在地,長跪不起,給每人發一條大中華香菸,安頓在客房上座喝茶接風。三人老遠隔著棺材瞄了一眼,也不見哭聲,也不見眼淚,嗡聲嗡氣,立馬又被老二媳婦再次擁著坐在客房上座喝酒去了。

老三崽遠在青藏高原當兵,打去電話,他立即請假,爬下山,坐汽車,乘長途班車,送到機場,坐飛機到廣州,再坐高鐵回家,最快都得三天。正是十月小陽春,秋老虎燥熱,不能久等,等兩個女仔看了最後一眼,蓋棺封口。

恭請堪輿師擇地開壙,油漆師裱畫裝飾,道士設壇作法演奏功課,文人禮生寫對聯做祭文,金剛師摩拳擦掌威武神勇,廚師烹炒煎煮調和五味,打雜的跑龍套者各就其位。。。。。專業哭喪,土洋吹打,劇團演出,廣場舞蹈,放銃鳴炮。。。。。道教法事功課做了七天七夜,出殯酒席辦了九十九桌。儀式流程,依法尊禮;跪拜迎送,喜慶熱鬧;聲勢浩大,遐邇聞名!

老三崽子,當兵十五年,立功幾次,考起軍校,提了副連長,來一回不容易,部隊批了一個月假期。湘南土葬風俗,父母入土歸葬之後,孝子至少要在家守喪七日,稱作頭七,才能外出工作,保佑萬事順遂。葬下母親之後,老三獨自一人守在老屋。父親在世時,把這房子分給他,囑咐他守住老屋,守著一份祖業,不論官做多大,人走多遠,都要葉落歸根,回家總得有個窩。這些天,他總感覺事情有些蹊蹺,閒下來,帶了煙,拿了茶葉,深更半夜偷偷潛入隔壁七爺家中坐了一宿。七爺八十三啦,讀過“四書五經”,通曉中醫方劑,身子骨強健,精明過人,個人獨居,兒孫看得甚緊,活得賽神仙。

第二日,天不亮,老三收拾行李,鎖好門,不辭而別。

起早賣豆腐的長腿老六,摸黑趕路,與他撞個滿懷,喊他不應,問話不答。只見他嚶嚶哭泣,擦著眼淚,一步三回頭,邁開職業軍人步子大踏步一路前行。麻麻天光裡,傳來節奏分明的皮鞋踏地聲——哆哆哆——哆哆哆——,漸行漸遠,消失在出村路上。

從此之後,斷了與老大老二一切聯絡,村人再也沒見老三回過家鄉。

現如今,三百多人的村子,只剩下三四十人固守在家。村人大多進城買房,不少在外打工,偌大村子成了空巢,沒人饒舌這些村長裡短的閒話事兒。

訊息靈通人士傳聞,老三官職不小了,肩章上鑲嵌著一槓兩星。

作者簡介

劉全勝|酒婆醉仙

劉全勝

,湖南郴州人,現在佛山市順德區工作,中學資深語文高階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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