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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部落丨陳錦丞: 先鋒的美食家

2022-05-17由 綠色文學 發表于 美食

先鋒的美食家

文丨陳錦丞

爺爺種洋芋、土豆和馬鈴薯

爺爺出門種洋芋、土豆和馬鈴薯。爺爺荷鋤,回頭對我說:我去種洋芋、土豆和馬鈴薯了,這個時季不種,到時候我們吃什麼?我聽得三四年,方才慢慢知道,土豆就是洋芋,就是馬鈴薯。就好像爺爺的名字叫陳天法,又叫小伢,又叫作我的爺爺。

扛起鋤頭,鋤柄是實心木、黃檀木做的。

我們的田地就在離家不遠處的山坡平坦處,走過去只需五六分鐘。但我抗拒得很,總是不願跟著爺爺去地裡。夏季草長過膝,垂茂濃密。我小時候見過幾次“繩狀的動物”,嚇得全身冰涼,拔腿逃命。父親說,在山村裡生活,不可以說出那個動物的名字,它極有靈性,聽見你喚它,便會吐著紅信,悄悄潛在你的身邊。爺爺在一旁咧開了嘴,說:

“啥麼那個動物?不就是蛇麼?我的鋤頭,烏梢子也堪敲死幾條。”

我嚇壞了。我的脊背忽地一涼。心想,爺爺好大的膽,竟然犯禁,直呼那個動物的名諱。往後他去地裡,我便不大敢去了。每每想起當時場景,我仍舊能嚇得汗毛倒豎,疑心那個繩狀的動物彼時正潛伏圍牆上,冷靜地探出腦袋,偷聽爺爺酒後所言。

所以我不太情願跟著爺爺去種洋芋。就是偶爾去幾次,行走在田埂間時,因為害怕茂盛菜葉的觸碰,總是跳著腳走動。後來,我對於“繩狀的動物”恐懼愈來愈深,甚至因此而害怕踏青出遊。所以,我不下田,愛宅在家中,是有道理的,並非因為我的懶惰。

說來也怪,一個懶人總見不得另一個懶人偷懶。俗話說:大懶催小懶。大水獺催小水獺。我父親從不親自下地,揮起鋤頭來也是扭扭捏捏的,可一旦見我不隨同爺爺種地,便像是渾身長了蝨蚤,不耐煩地很,眉頭都皺到了臉框外。他找我講道理,說些尊老愛幼的故事,但沒有成效,便去遊說我的爺爺,說的是,以後鬧饑荒,我不辨菽麥,連吃的也扒不到。爺爺一聽,有些道理,往後種地便稀疏地硬帶著我去了幾回。

一般都是傍晚去的。陽光金黃,平原通透一片。爺爺一邊揮鋤,一邊告我各種蔬菜的名字。但來回都是那幾種蔬菜,不多時便放我自己玩耍了。我找了一小塊淨地,討來一柄小鋤頭,在地裡種自己的牽牛花和葫蘆娃。牽牛花是深藍色的,我從小二家牽來一叢,引在角落的竹影底下,為其搭一個藤架。它們爬得很快。隔日來看,日日攀高。但如果幾日不下雨,它們雖爬得高,卻也十分乾癟皺縮,不耐看了。我也種葫蘆娃。我翻找到父親藏在櫥櫃裡的文玩葫蘆,剖了籽,委託爺爺施在地裡。而後,我又用膠水將文玩葫蘆的葫蘆頭粘了回去,《鑑寶》欄目也看不出箇中門道。施了葫蘆籽的土地已冒出了綠苗,但文玩葫蘆也已損耗。我想到那隻一分為二的文玩葫蘆,忽然明白父親送我到地裡曬日頭,也許自有其冥冥的緣由。

葫蘆籽也如牽牛花般,需要藤架才能夠生長。但這種藤架不過是隨地找來的枯竹枝。那些綠苗順其而上,很快開了花朵。我夜夜期盼著葫蘆娃的到來,心想著多一些玩伴與兄弟,也利於對付“繩狀動物”的事。我將午飯剩下一口,想要留給假想中的葫蘆娃兄弟吃。有時實在未吃飽,便親自扮作葫蘆娃,一邊尖聲尖氣地說:感恩施主留下的午飯,我葫蘆娃定會保佑你。一邊將自己留下的剩飯吃了去。時間愈長,我便與這臆想中的兄弟感情愈發深厚。我時常憋著一肚子的水,跑到坡地上澆灌它。我在獨處時念叨它的名字,在夜晚夢見它平平無奇的白色花朵。不多久,花朵如拱,冒出了一個個微微隆起的青綠色果實。再過幾日,果實垂在了藤架上,已孕出了另一種生命。

為了餵飽葫蘆兄弟,我喝水也頻繁了些。再過不久,葫蘆長大了,笨重而且呆滯。曬出了黃斑點點,就不那麼惹我憐愛了。爺爺湊過來,掂了掂葫蘆,笑著問我:

“這麼大個!這個能吃不能?”

我忽然察覺到文玩葫蘆的犧牲是無意義的。

爺爺仍舊只是種著洋芋、土豆和馬鈴薯。到了三四月份,土豆生髮得很多。碧綠的土豆葉子接連著我們的田地。土豆大豐收了,用竹篾筐子盛,滿滿登登的,誰也沒料到今年土豆種了那麼多。

爺爺愣愣,說:今年洋芋子種多了。

爺爺也種其他菜蔬:四季豆、朝天椒、花生、番薯。番薯我想是馬鈴薯的兄弟。番薯葉也可吃,番薯稈也可吃,番薯根莖也可吃。我實在沒想到,還有一種植物,從上到下竟沒有一點不可吃的部分。

那些青葫蘆後來從藤架上墜傷在地,化作了竹影下的肥料。

爺爺還種枸杞子。

枸杞利尿。爺爺記載在紙條上,塞進空煙盒裡。所以自己種枸杞,也不知是哪裡牽來的根,竟然抽芽了,竟然開花了,竟然長出了一顆顆的小枸杞,這可是在江南。爺爺以為枸杞可以成樹,廕庇坡上的一畝三分地。枸杞又矮又小,只比辣椒株稍高一點。爺爺把新鮮枸杞吃完了。不是很利尿,就鋤掉了。

爺爺種洋芋、土豆和馬鈴薯。

奶奶煮洋芋、土豆和馬鈴薯

我家的灶間是土灶臺,至今仍然還是。那樣的土灶臺是用磚頭搭建的,形狀像個四四方方的碉堡。進火處叫煙燻得皴黑,灶面上鋪著白色瓷磚,黑白相間,另有一鍋拱腹,進火處,腳邊滾落著柴禾。

奶奶做飯時,我尤愛坐在灶間管火。因平時不得玩火,此時添柴小童也成了一種有趣的職業。柴禾是爺爺從山上馱回來的,他花費了力氣,因此對那些太陽烘曬後較為鬆軟的木材頗為珍惜,總是想要另撿一些竹片、枝丫來燒。他喜歡將柴垛碼得高高的,就在牆頭底下,好似另一面牆。我不懂珍惜,將那些褐色樹皮、土黃色樹芯的木材一根接著一根塞進灶頭裡。眼睛也不眨一下。爺爺拍腿:“臭東西,把我的柴都燒沒了。”實則,明日他又馱更多的柴回來,仍舊期望我只燒一些竹片、枝丫。柴垛高了,他就舒服了。

那樣的柴很經燃。有時我拎著火鉗,靠於灶牆睡了一個大覺,柴禾還亮著。

奶奶很慈祥:“陽陽這麼小就知道為我燒灶頭。”像是說給別人聽的。

奶奶罵爺爺:“天天吵吵什麼?他喜歡燒木頭就讓他燒個夠。”

但我一根接著一根地塞遞,奶奶也會心疼起來,旁敲側擊地說:

“要是火再小一點就好了。火勢那麼旺,將我的大鐵鍋也燒出一個洞來。”

溫油。之後鐵鍋一陣滋啦作響。白煙呈圓廓形彌散。鍋鏟運動,刺啦啦,像是鐵鏈被反覆拖動著。我盯住爐灶裡的火苗,看它們不安地躍動。等火苗燃盡了,柴禾就星星地冒著紅色,漸漸覆上了一層灰白。我眯眼假寐,想著晚飯,河蝦泡在半碗米醋中,或是想著晚上做遊戲的事,有時竟也真暖洋洋地睡著了。

我的祖上是從徽州遷移過來的,因而奶奶做菜保有徽州的風味。我家的菜重油重辣,就是炒青菜,色拉油也較青菜的湯汁更為豐富。葷腥就更不必說了,偶爾做一次紅燒肉,末了也要澆一勺豬油子其上。老一輩的人缺了油水,因此等豬油成壇,便不時地挖上一勺,細細體味著。這是爺爺奶奶告訴我的。我想,也許是為了將瘦肉留給我吃而編出的謊。

另外就是吃鹹菜了。我與爺爺走在河灘上,他的眼睛總是來來回回地搜尋著,看見了足夠大的灘塗石,就咧嘴笑了抱回家。原來是醃鹹菜用的。我家鹹菜都是醃製的芥菜。芥菜,唸作“嘎菜”。村裡都這麼吃,到處唸作“嘎菜”“嘎菜”,午後互相都問:中午吃嘎菜了沒有?交談時空氣中“嘎嘎”作響,恍如鴨群。接下來我要說,嘎菜的醃製方法。要明白,我所說的嘎菜其實就是大頭芥菜。按照我的方法來醃製嘎菜,一定是頂好吃的。你就放心地隨我醃製:嘎菜需去除老葉,以手將其折成小段。烘曬兩天,撒鹽反覆揉搓,再入壇,反覆擠壓、撒鹽。最後壓上爺爺撿來的大塊灘塗石。醃製的前幾天,這裡有一竅門,需要翻動,讓鹽分均勻。這樣一定好吃。但千人千手,也看廚師的天分。

每每製作鹹菜,院子裡飄蕩著清酸的氣味有時濃重,有時淡薄。淡薄的時候,像一種青草的香氣,竟然也很好聞。

紅燒肉的做法,我不甚瞭解。我愛吃紅燒肉,但總是迴避看見生肉。每逢年節,家中在堂前殺年豬,我都躲得遠遠的。那時候,圍觀的人往往掛著殘忍而快意的笑容。家豬一聲嗷叫,人群“嗡”地嘆一聲,他們劊子手的快樂就做成了。子曰:君子要遠離廚房,因為那裡到處是殘酷。大致是這個意思。後來,我飼養了兩年的一隻大黑兔跑丟了。我躲在房間裡哭了幾回。晚上吃飯,又是紅燒肉。我就無端懷疑起這肉是我的大黑兔變的,便“哇”的一聲,在飯桌上哭起來。爺爺和父親都笑著,父親將我抱到一旁的靠椅上,安慰我說:吃飯的時候怎麼能哭呢?何況兔肉哪有豬肉這麼鬆軟。兔肉要滾醃菜才好吃,紅燒不好吃。俗話說,兔子放個屁,放到醃菜裡,滾起來都是香的……

滾,即煮。

暖鍋又是另一說了。那時,幾隻經年常用的薄皮鋁鍋,竟約定好一般,都缺損了耳朵。鋁鍋放在燃旺的烽爐子上,便可滾一切了。滾,就是煮,和火鍋類似。暖鍋可煮萬物食材。冬天,隆冬,大家縮手縮腳,臨近了飯點,就說:用蜂窩煤爐子滾點什麼吧。常常是青菜滾了豆腐,蘿蔔滾了肉圓。圍著一盞烽爐子,四周擺上五大碗怎麼也吃不完的鹹筍,即袁枚所說的“目菜”,乍一看,自覺豐盛,充數的。筷子所向主要還是那隻薄皮鋁鍋。爺爺一邊吃,嘴裡一邊“嗚嗚”地叫著,這是燙到了,嘴唇也急急地翻動,以嚥下去。

蜂窩煤爐子冒著水汽和白煙。

蜂窩煤爐子的菜面上,湧著泡兒。氣泡破了,接連都是啵啵聲。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可滾菜吃的就是熱燙的豆腐,我們嗷嗚嗷嗚地吸著涼氣。或者是滾鹹菜、郎幾蕻。郎幾蕻聽著像是人名,實則是蕨菜的別稱。我在懵懂時期,反覆地寫過故鄉遼闊的土地與點綴著的綠色野菜,我在本子上寫“郎幾哄”。老師糾正我說:郎幾蕻是它的小名,應該稱之為蕨菜。吾愛吾師,但吾更愛郎幾蕻之名。她如若執意改為蕨菜,這篇作文我就寫不下去了,因為蕨菜聽上去真讓人覺到陌生啊。我的奶奶,溫柔的語言多少次地說:今天我們就吃郎幾蕻。任憑世界都說蕨菜就是郎幾蕻,我也裝作不知道。我這人很犟的。這種野菜清明時節生髮得很多,到六月就敗了,不好找了。奶奶揣著竹籃,去陰涼處信步逛上幾圈,郎幾蕻喜陰冷潮溼,竹籃差不多就盛滿了。這種野菜躥得極高,頂部似是垂吊著一顆繡球。過高的不能吃,過矮的顏色發青,也不能吃。奶奶只取用一指長短的郎幾蕻。裝滿了,與雪菜、鮮筍一起放進鋁鍋中。吃爽足了,暢快了,大家摸著肚皮,都說:今日吃暢了。

想起那些野菜,也必會想起爺爺的種植與院子裡不規則生長著的菜蔬。有揶揄的話說鄉下農民搬到了城裡筒子樓,仍在地磚的縫隙間種上了一棵棵的朝天椒。這話用來形容我家院子裡的菜蔬是準確的。只要有泥土,有陽光的地方,都雜植上了好養活的做菜佐料。有時堪堪只是一條縫道,也冒出了一株一株的紫蘇。紫蘇是烹製腥味不可缺少的一樣佐料,按漢方說法,紫蘇也可入藥,葉與籽自有不同的用處。如果縫道更寬闊些,便可以種植蔥蒜了。就連那棵桂花樹與棗樹底下,也圍種上了一圈模樣敦實的青菜。奶奶經常遞我一把小剪刀,說:“去剪些蔥來。”或說,“去剪一點紫蘇葉。”我便剪上一些,以水衝淨,瞬時就下到了鍋中。起初,我取蔥用蠻力,常常將它連根拔起,奶奶見我送來的蔥多有根鬚,有些惋惜,後來我才知道,取蔥留根,蔥是會自生的,就像韭菜。

這樣的種植雖不規整,但凌亂卻越顯出其實用性了。

紫蘇是墨綠色與紫色相間,像花一樣。

我們坐在堂前。這個五月份,土豆極多,多到令人害怕。爺爺用竹筐裝回後,就隨意鬥堆在屋簷牆角下,棄置一般。偶爾夥伴來玩,我們撿起幾個拇指大小的洋芋,互相當作石子丟來丟去,那種小洋芋軟軟的,砸到腦袋上也不很痛。小土豆袖珍,小得可愛。這樣的小土豆在五月到處都是,有時我們走著走著,鞋底忽然一軟,便知道是踩著土豆了。我們將無心踩扁了的土豆撿起來,朝著栽種菜蔬的地方摜過去,充作肥料。做土豆餅,需用到的也是這樣的小土豆。因大土豆個子太大,難以敲扁,縱使敲扁,也比盤大,那就不是土豆餅,是印度飛餅了。

末了,還是回到煮洋芋子。我和奶奶坐在堂前,她將焯水後鬆軟的洋芋子裝在竹篾裡,一個一個敲成了餅。我就搬來一把小板凳,坐在一旁。不時地,我也從那竹篾中撿一兩個焯水後的小洋芋吃。那樣的洋芋不用剝皮,嘴唇輕輕一抿就能將皮抹去。或是撒一點鹽巴,就有了土豆泥的滋味。如果是做土豆餅,就是將其敲扁後去皮,兩邊煎至金黃。

奶奶敲著,敲著,洋芋子卻越來越多,如韭一般,眼見吃不完了。奶奶惱了,皺起眉頭,放下敲器,說上一句:“我天法真是拎不清!”說完,又撿起敲器砸土豆來。爺爺“喔”地一聲叫,笑嘻嘻的,像是被人打了軟軟一拳。“喔,我的小臭狗。那麼,我不種洋芋子了,我種土豆,我種馬鈴薯。”爺爺罵愛的人都是用“小臭狗”。除卻對我父親的暱稱。

散文部落丨陳錦丞: 先鋒的美食家

先鋒美食家

有一天,鍋“嘭”地爆炸了。原來是母親在煮玉米。

還有一天,黑煙螺旋著躥出窗外,在天空中緩慢地形成一朵皴黑的蘑菇雲。我正在廠區裡與夥伴做遊戲,急匆匆趕回去看,原來是母親在煮河蝦餅。

母親脖上掛著沾滿黑色油漬的圍裙,神色複雜地看著我,託著一隻盤子走出廚房。那隻盤子上安然端放著的,是一張奄奄一息的河蝦餅。

河蝦餅氣若游絲地說:“救我……或給我一個痛快。”

母親介紹說:這是河蝦餅。

母親也知道,這樣焦烏烏的東西不大好辨認。糊味襲人,我將臉湊過去,把那勞什子看了個仔細。原是用玉米粉揉作麵糰,再將四兩小拇指大小的河蝦整隻嵌入其中。蝦中有須,有刺,有殼。一股腦地,與那金黃的玉米麵團合二為一,統籌規劃了。這之後,再放入餅鐺中雙面抹油煎烤。我說:餅鐺。那個字念“撐”。母親說:電餅當!有時候也念作“電餅Duang”。電餅鐺“Duang”一下,河蝦餅就出爐了。黑煙也旋風一般地升上天空,鬱積在半空中,後來化為了一場午後雷陣雨,澆在那些詆譭母親廚藝的村人頭上。

摸出手錶一看,已經是五點鐘,到了吃晚飯的時間了。我需將眼前的河蝦餅吃掉。我要開始吃河蝦餅了。我真的要吃它了。我坐在桌邊,清清嗓子,扯下一塊,放進嘴裡,蝦槍刺戳著我的舌頭和天花板,蝦鬚如同化纖絲一般,在口腔中翻卷,好像有許多蝦兵蟹將舉著刀槍在我嘴裡打鬧。我看向母親,母親像是等待著嚴師審判的另一個孩子那樣,期待我說一句“好吃極了。”

“你應該多吃一點蝦,蝦是補腦的。蝦殼也是好東西,可以補充磷與鈣。”

“另外,你也應該多吃一點玉米餅。玉米算得上是粗糧。多吃粗糧利於你的腸胃。”母親正色說,“你知道嗎?橋北的某某某,因為久吃細糧,腸胃壞得很快,誰也沒有考慮到這種事。”

這是母親在闡釋她的創作主旨。

“我想,河蝦是鮮脆的,玉米餅則很軟糯。這樣吃在嘴裡,就會脆軟相交,趣味跌宕。”

這是母親在闡釋她的構思過程:她是如何將兩樣毫不相關的材料糅合在一起的。

先鋒的廚藝試驗再一次失敗了。

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便愛在廚藝上做些試驗。她生性天真爛漫,率真如童,總有些天馬行空的想法。母親九歲時坐著太外公的腳踏車後座,去鎮上理髮店燙了鄧麗君樣式的捲髮,到了十三歲,就開始塗抹一些現代詩歌了。母親心性,直到生育我,仍然是孩子的。一日上午,她去杭州辦事,返家後便急急地召集與我同齡的孩子到家,興沖沖地要做薯條給我們吃。那也許是她第一次在杭州大廈附近吃到了麥當勞薯條,金黃而又脆糯的薯條粘上鮮紅的番茄醬,母親瞪大了眼睛細細地抿著。薯條像是點燃了這位天才廚娘頭腦中的焰火,她乘車從杭州來,一路上便唸叨著“薯條”的名字。小瑩問:阿孃,什麼是薯條呀?我的母親得意極了,說,你們等著看吧,就讓我來告訴你們,什麼是薯條。天才的廚娘得意極了。

她從牆角的土豆堆裡翻找出幾個品質優良的大個頭,奶奶憂心忡忡地看著她繫上圍裙,在案板上洗切起來。母親將大土豆切成拇指粗細,鍋中溫起了色拉油。正到製作的關鍵時刻,母親忽然以腳闔門,阻隔了孩子們翹首期盼的目光,機密地在其間忙碌起來。我彷彿看見母親在廚間為自己的天分而暗自竊笑不已。我們聽見菜刀將土豆條趕入油鍋的剮蹭聲,色拉油沸物滋滋作響,我們興奮地原地跳著,拍著手。我們聞見了色拉油圓潤的香氣,歡呼著:薯條!薯條!

不久貨就送到了。母親以腳抵門,櫥門“吱呀”一聲,母親端著一隻盆子,盛放著高高隆起的土豆,另一手拿著剛從雜貨鋪購得的番茄沙司。奶奶嘴角向兩邊扯去,擠出一絲微笑,悄悄進到廚房將色拉油舀到壺中備用。孩子們只顧跟著土豆的香氣,湧到堂前客廳。

母親將盆子放置桌上,要我們排排端正坐好。我們一絲不苟地坐著,她以筷子銜起薯條,分發至我們手中,她教導我們要以番茄醬作輔料,蘸於薯條的尖頂。盆中的薯條粗細不一,有的已炸至焦黑,有的卻因粗如中指,中間仍是夾生的。況且,正宗薯條根本不是這樣的做法,那些美國佬是將土豆碾作澱粉,再揉作細長狀的。我們皺著眉頭,用力地咬著口中的土豆條。奶奶踮起腳遠遠地看著,微微笑著。

母親立於一旁,只招呼我們吃,自己卻並不動嘴。我們相互交換著眼神,吃了幾根,小瑩說:

“阿孃,這就是薯條嗎?”

母親說:“這不是薯條的話,還有什麼是薯條呢?”

薯條上的色拉油順著我們的食指與拇指下淌,我們的手心裡便多是油腥。

小二在衣服上抹了抹手,呆呆地說:好像不大好吃。

母親笑起來,說:“小二,你是因為吃不慣洋快餐。”

小二就不爭辯了。他雖覺得薯條不好吃,卻愛吃番茄醬,他不時用短短的一截炸土豆蘸取番茄醬,放進嘴裡慢慢嘬著。他蘸取了許多番茄醬,手中的土豆條仍不見短的。

到了晚上,母親一邊忙著手頭的事,一邊仍舊不時地嘟噥一句:“小二真滑稽,吃不慣洋快餐,卻來說我的薯條不好吃。”

後來,鎮上興起了樂事薯片。為了復刻薯片,母親又召集了我們一次。這次聽說沒有番茄醬作輔料,且主料又是土豆切塊,來的人便少了些,小二也不來了。奶奶有些憂心地叫了幾次母親的名字,但最終沒有說些什麼。母親一腳闔門,孩子們只聽見菜刀遲鈍的聲響。一會兒,花生油沸物“滋啦”作響。經過上次的失利,母親已經意識到問題出在色拉油身上。母親說,色拉油不宜煎炸,這真是我的失誤。為此她特備了一小壺花生油。廚房靜著,我們在門外竊竊低語。出鍋後,母親口裡喊著:好了!薯片好了!一會兒端著盆與堆疊的土豆片,走到客廳。我們慢吞吞地跟過去,眼見著那些土豆片如深褐色的樹根般枯槁,相互之間都不發一言,不安侷促之感瀰漫著我們。小瑩說:

“阿孃,這就是薯片嗎?”

母親高興地說:“還不算是。”她從圍裙袋中掏出一小包十三香,或濃或淡地撒上一些,說:

“現在是貨真價實的薯片了。”

這太粗糙,太嚇人了。我們一時不敢取用,圍聚觀望著。這些貨真價實的土豆片與膨化包裝袋中的薯片相去甚遠,盆中的土豆片昏黑不一,布著些深褐色的筋脈,模樣近乎恐怖。見我們不動,一旁監工的母親忽地鼓起勇氣,取了一片,抖了抖其上鮮紅色的十三香粉料,放進嘴裡。她咬了一口,粉料便噴薄出來。她閉著眼睛,嘴中嘶嘶地,只顧與我們打手語,一會兒豎起大拇指左搖右晃,一會兒指指盆中富餘的貨真價實的薯片。我們便都取了一片,在盆沿敲掉多餘的粉料。鹽、鹽、鹽,世界上好像只剩下了鹽這一種東西。我們吃這一片貨真價實的薯片,好像是為了補充鹽分似的。小瑩哭起來,眼淚浸透了她紅嘟嘟的臉龐。她左手的食指與拇指還夾舉著那片沾滿辣椒粉料的貨真價實的薯片,像是列舉一項邪惡的罪證。

往後,母親再想要聚集我們這些懵懂孩童來作她的食客,就難了。她另做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嘗試,最後都落入了我的腹口。過了幾年,我買了《隨園食單》《山家清供》給母親讀。母親面露喜色地讀著。每有所得,欣然與我談論,指著《食單》上的“炸鰻”篇與我說:“沒想到古時便有炸鰻的麼?也沒想到,蒼耳的葉子也可以吃。外婆家的荒地裡到處都是蒼耳,葉子腐爛也沒有人採摘。”我心中暗感不妙。

母親每每談起書中篇目,總是面色輕蔑:“哼,袁枚花頭精十足。連洗刷碗筷也編出一套方法。況且,書中寫到的‘豬蹄四法’,我早就是這麼做的,你已經吃過好幾回了。‘豬頭二法’誰不知道呢?不過是多放些八角。”袁枚書中多講“鮮嫩”,母親會錯了意,往後便總是做些半生不熟的飯菜,連母雞也只吃七分熟,謂之“再炒就老了”。

包子:麥筋五花八門地擰巴在一起,其上的花紋各個不重樣。但經過我母親之手的包子,總是類似於某個魔鬼怨怒哀嚎時攥緊的雙手。包子的褶子像是珊瑚一樣盤虯而堅硬,部分皮面薄軟處,透露出其中墨綠的菜色。這像是從海底深處發掘出的包子,外表的怪異僅僅是令人感到恐懼的顯性部分。其中的內裡或許才是其精華所在。比如,你以為墨綠的菜色,總該來自油麥菜或是觀音菜,卻沒想到其中包裹著的是墨綠的海膽汁、豆腐乳。這不是黑暗料理,而是等一個人來欣然接受其怪異的口感。一旦到了陽光昏黑相交的日暮時分,他們便紛紛向我母親所作的包子獻上祭品,稽首祈拜。

玉米:每當他們唸誦,我便從鏡中看見自己可憎的面貌。我一半仍然葆有青春的金黃色,另一半,卻毫無疑慮地向你們展示地獄的實景——經過焚燒和炙烤後,是焦黑,是破損,是遭受迫害後形成的深邃的孔洞。我的根鬚彎曲地纏繞著,共同貫穿於黑色及金黃地帶。如同一張緩緩展開的樹葉與其上安然有序佈置著的樹葉脈絡。當它經歷兩種不同的色彩和質地,就好像是經歷四季的模樣,當我面對鏡中,凜冬與酷夏是一根玉米的兩面,而肅殺的秋天和溫潤的春天則在其間悄然作以過渡。一位先鋒的廚子在一根玉米上,用她的廚藝烹飪出四季的理想狀態。她想在玉米上摹刻出人世間四季更迭的真實面貌,告訴你們:不要怕,也不要念誦什麼。

但丁:……現在你們面臨最後的考驗,你們將以愛意充作食慾,以奉獻的愉悅替代忍受,去品嚐這位女士的包子與玉米。我曾經懲罰所有犯貪吃罪的人,到陽陽家吃她母親所作的包子。稍後,我明白過來:忍耐是一種博大的愛意。它像海一樣靜謐無言,所有洶湧的海浪最終都僅以壓抑的姿態在夜晚柔軟地起伏。

世人僅僅知道先鋒藝術家誇張而漫狂的舉動,而不知那些先鋒藝術家都與你母親的天賦相去甚遠。先鋒藝術家刻意地破壞什麼,從來摸不著自然而然瓦解材料的渠道。

(選自《延河》下半月刊2021年9期)

陳錦丞

上海師範大學在讀研究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有長篇小說發表於《中國作家》雜誌。出版個人作品集《我和李樂豆的朋友們》。入選浙江省第七批“新荷計劃”人才庫,杭州市文聯 “第九批青年文藝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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