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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暮色和虛無,對貓咪構不成任何威脅

2022-05-30由 星視距 發表于 寵物

所謂暮色和虛無,對貓咪構不成任何威脅

最近,上海人居家後,外灘長草、地鐵站口“長”貓咪的幾張圖,刷爆全網。沒有了人來人往的喧鬧,流浪貓彷彿迅速把城市據為己有。

所謂暮色和虛無,對貓咪構不成任何威脅

貓咪似乎天然具有這樣的“霸主”氣質,它們神情神秘而高傲,彷彿整個世界原本就屬於它們。在美劇《愛,死亡和機器人》第三季中,那個唯一逃離地球去往火星的倖存者,也被設定成了貓咪,這個設定在貓奴看來實在令人信服。

所謂暮色和虛無,對貓咪構不成任何威脅

“它們靈巧、警惕,有著超乎想象的生存智慧”,作家周曉楓曾餵養了十幾只野貓,在她看來,神明對貓咪有著天然的偏愛,“貓能看透白晝,也能看透暗夜;能看透生,也能看透死。所謂暮色和虛無,只是為人類設定的障礙,對貓,構不成任何威脅,它暢行無障。”

下文節選自《野貓記》。此文被收錄於文集《幻獸之吻》中,經出版社授權推送。

野貓記

(節選)

文 | 周曉楓

1

我對鄰居的負評,因為野貓發生轉折。

我們住一樓,門前有個下沉式小花園。我疏於打理,只種了一層敷衍的草皮,斑禿似的生長著。鄰居家利用這塊空地,搭建了半間玻璃房,剩下的地面鋪滿瓷磚。他家養了巨型狼犬,它還是條小奶狗時,就能看出是城市禁養的危險品種。幼年期的狼犬,每天還能放到院子裡幾分鐘去拉撒。長大了,不行,它的樣子接近福爾摩斯偵探小說裡的惡魔。狼犬每天在玻璃房裡狂吠一會兒——它炭黑的臉陰鬱,骨白的牙冰冷,令我不寒而慄,路過的孩子有時會被嚇哭。

鄰居家的男主人彪悍,晚秋也光著膀子在外面走動——他的後脖頸上積著一圈發硬的肉。他直接跳入小區草坪,搬開井蓋,擰動閥門,接上膠皮管,用公共水源給自家院子澆灌花草。女主人樣貌年輕,睡醒了,不換睡衣、首如飛蓬……但她對流浪貓來說,美麗如天使,明亮如聖母。

鄰居家也養貓。兩隻名貴些:一隻美短,背後花紋像地圖上的等高線;一隻布偶,臉上一團暈染開的深暗,像被防色狼的噴霧襲擊過。此外,女主人還收養了兩隻殘疾貓,一隻路上撿的幼貓。貓貓狗狗加起來六口,家裡不能再接納什麼了,何況小區裡的野貓那麼多。她只能把寵物的口糧,分給那些風餐露宿的小可憐。

流浪貓到離我數米之遙的鄰居家取食、喝水、曬太陽。女主人不僅提供基礎貓糧,還因為偏愛,給它們加餐貓罐頭。一邊餵食,她一邊胡亂地抓起毛叢打結、藏汙納垢的貓放在懷裡撫弄。膽怯的野貓也敢把身體平放在女主人的懷裡幾分鐘,狀若嬰兒,然後才從這種不適應的體姿裡擺脫出來。

所謂暮色和虛無,對貓咪構不成任何威脅

這些流浪貓一點兒都不消瘦,除了個別天然有著整容臉追求的尖下頜,多數都有圓實的小腿、胖胖的趾爪。如果不仔細看,就注意不到它們的毛皮有種隱約的霧灰,缺乏緞光——那種經心保養才能閃爍的緞光。不過,至少從儀態上看,它們一點兒也不顛沛流離,倒有些養尊處優的架勢。有隻大狸貓簡直胖成了短腿的柯基犬。

它們或野心勃勃,或自命不凡,它們也被自己的缺陷所害,比如一隻貓躥到了讓自己下不了臺的高度,在二樓陽臺上發出陣陣不顧體面的哀求……後來被女鄰居和孩子,搭著梯子,拯救下來。

2

許多孩子童年都有養貓的經歷,我也有,前後養過三隻。過程愉快,但總是以惆悵和悲傷結束,回憶起來有陰影。

第一次養貓,我還上小學。小夥伴掏貓窩帶回來的黑白狸,起名小偷。它剛開始是賊眉鼠眼地偷東西,很快演變為公然搶劫。印象最深的一幕出現在廚房:拔光了毛的光裸雞,雞頭被小偷死死咬住,紫瘦的雞腿被爸爸拽住,雙方都在一邊咆哮,一邊較力。小偷每天在院子裡自由玩耍一會兒,它和第二隻名為肖邦的愛聽音樂的貓一樣,後來自願選擇流浪和逃亡。第三隻貓泡泡,在我的寵溺下,反而性格怪誕,也許是因為我當時缺乏餵養常識,它因為吃了過多的燻雞肝而患上腎病。泡泡形銷骨立,瘦到失去貓形,腹側像是搭在脊椎上的一張貓皮……我泣不成聲,無望地眼看它被一個擅長救治的朋友接走。我後來不敢追問泡泡的下落或下場,以至疏遠朋友,斷了彼此音信。

看樣子,我不是個理想的主人,貓比我更早認識到這點。

前兩年,我發現一隻母貓在我荒涼的雜草院裡產崽。我生怕驚動它們母子,我知道即使餵食,也會引起貓媽媽的警覺和不安,並將迅速轉移幼崽。所以,我每天剋制自己的好奇,始終坐在外飄窗臺上,觀察兩米之外那些活動著的小毛球。

有一天,哺乳之後的貓媽媽出門打獵,只剩幾個小崽子,在草地上踉踉蹌蹌、跌跌撞撞。陽光晴朗,它們的毛絲有著芒尖,狀如晶簇。我開啟陽臺上的推拉門,從露臺走了幾級臺階,走到下沉花園的草皮上。我什麼也沒幹,只是近切觀察了一會兒那些可愛的小傢伙。真的沒有碰觸,我只是隔著幾十釐米近距離問候。三隻萌物走路都不穩,還是堅持著搖搖晃晃地挺直身子,試圖用兇悍而囂張的表情恐嚇我。停留了大概十幾秒,我快速後撤,怕留下自己的氣味,驚擾到它們多疑的母親。

所謂暮色和虛無,對貓咪構不成任何威脅

數小時之後,母貓回來看望孩子。

我沒有留下蹤跡,我幾乎倒退著走在自己來時的腳印上。我確信自己毫無破綻。然而,母貓當天搬家,逃難般,把自己的孩子轉移到某個秘密巢穴。幼貓在草叢裡的輕微壓痕還沒有消除,院子一下就撤得空空蕩蕩。問題是,那些不會說話的小崽子,它們是怎麼告的黑狀?我百思不解。

3

貓和狗是不同的。土耳其一部關於貓的紀錄片裡說:狗以為人類是神,貓不這麼看。貓,神秘得跡近詭異的動物,它本身被認為具有超能力。

通常認為,狗有憨厚的忠心,貓有靈巧的狡詐——甚至在身體條件上,貓都靈活到詭譎。縮骨術是人類裡的雜技與絕學,表演者並非真能縮小骨骼體積,而是透過訓練,壓縮骨間隙,使得全身骨頭有序地緊密疊排。貓的骨頭有二百三十根,比人類還多二十四根,顯然出自更精密靈巧的組裝。貓天生就會縮骨功,大概跟它沒有鎖骨很有關係,這使它的前肢能在軀幹軸線上幅度更大地活動,從而更加靈活柔韌。它簡直可以像水流一樣,攤溢並塞滿窄口的玻璃圓罐,以至於有人說:貓是一種液態。

九條命的貓,擅長的奇技淫巧頗多。既可以上樹,行走在細懸的樹枝間;又可以高空翻轉,完美落地。熱愛曬太陽,在弱光環境乃至黑暗裡也暢行無礙。被公認為最具好奇心的動物,又是極盡謹慎的躡足者。貓的野外生存能力很強,並且能保持優雅和剋制。有隻貓潛入養殖戶的院落,它每天只偷一隻雞,視之為羽毛包裝起來的點心——貓有節制地享用,控制得近於自律;不像狐狸,有著作惡的樂趣,飽腹的狐狸也會無端咬死許多無辜者,不為明天節省口糧。

我們小區有假山和池塘。人有兩隻手也撈不起來魚,但貓可以。彷彿會下蠱,貓凝視水面;魚見到水面之上那雙礦物質般的眼睛,就喪失反抗能力……呆滯也好,聽從也好,反正結局是被貓撈出來吃了。據說魚的記憶力不好,它們的確不長教訓,每天上當,日復一日上演劇情單調的悲劇——就像單戀者傾心於讓它絕望的愛人,不惜用生命去餵養自己鍾情的殺手。有時兩隻陌生的貓相遇,它們一言不發、一動不動,長時間彼此凝視,直到瞳孔深處……我懷疑它們是在彼此下咒,比拼誰的法力更厲害。

所謂暮色和虛無,對貓咪構不成任何威脅

貓不僅是城市裡的寵物,鄉村也愛養貓,據說只有它們能看見鬼魂漸近。出殯時要有專人守夜,陪伴逝者最後的旅程,尤其要防範著貓:傳言貓若跳上棺木,裡面就會詐屍。也許,因果相反。貓有獄警般的使命,它要監督關在肉身監獄裡的魂魄。如果發現風吹草動,魂魄想趁機逃亡,貓就跳上去,按住棺材;魂魄瘋狂掙扎,所以才會詐屍。都市裡沒有類似的機會,貓不會跳到棺材上,要跳,也只有一個狹小的骨灰盒——詐屍不能,頂多,騰起一團由灰燼構成的迷霧。我聽到過,徘徊墓地的野貓號叫得就像孤兒院裡的棄嬰——那裡面有一種表達不清楚的內容,我不知道那種情緒更近於神秘,還是更近於憤怒。

貓對死神的氣息格外敏感。有個故事,說主人善待他的貓,貓忽然不肯好好吃飯,整晚悽傷地慘叫。主人以為貓病了,馬上帶它去看病,醫生卻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回到家以後,這隻貓一反常態,驚恐掙扎,無論如何也不肯待在主人的懷裡……主人抱怨這隻被寵溺的貓,直到他的抱怨變成呻吟,一頭栽倒在地,死了。

貓能看透白晝,也能看透暗夜;能看透生,也能看透死。所謂暮色和虛無,只是為人類設定的障礙,對貓,構不成任何威脅,它暢行無障。也許,這是神明對貓的偏愛,為了凸顯它們的神異。

4

我和這些遊蕩的野貓關係密切起來,是因為一次偶然。我發現,貓對生死的參破,確有天賦。

所謂暮色和虛無,對貓咪構不成任何威脅

我愛吃螃蟹。朋友們知道我的饕餮愛好,每到應季時節,紛紛快遞給我。我每天樂此不疲地拆卸,餐桌上堆積著赤紅的甲殼、圓實的鉗子,還有細而彎折的腿。直到有一天,吃到腸胃寒涼,腹腔痙攣且疼痛。冰箱裡還剩下三隻生蟹,我如何也消化不了。我稍一猶豫,眼看兩隻公蟹就嚥氣了,一隻母蟹也氣息奄奄——它們的生死間距,大概只有二十幾分鍾。河蟹昂貴,我不忍棄擲,還是把它們放進蒸鍋。我把三隻升騰熱氣的熟蟹揀出來,盛在簡易紙盤裡,拉開陽臺推拉門,端到外面的露臺上,看看野貓們有無食慾。被吸引的它們隔著距離觀望,很快從鄰居家跑過來,一探究竟。

它們靈巧、警惕,有著超乎想象的生存智慧。對這種它們從未見識過的生物,能分辨細微死亡氣息的貓,竟天然知曉剛死的螃蟹也會積聚毒素——它們吃死魚,不吃死蟹。它們把那隻母蟹吃得很乾淨,找不到一絲肉屑;兩隻公蟹,它們不屑於嚐嚐一條小腿。也許,野貓把我魚目混珠的行為視為對尊嚴的挑釁,它們把兩隻公蟹踢出盤子,讓它們四仰八叉地翻倒在地上。它們能夠分辨,精確到分針的死亡。

隔著推拉門的落地玻璃,它們與我對視……睥睨,然後一鬨而散。

5

也許它們的眼神真讓我羞愧了。雖然出差頻繁,但只要在家,我總會放置一些食物和水。我謹慎選擇,我知道含鹽和含新增劑的食物對它們的健康不利。除了清蒸魚、白灼蝦的頭尾,還有種幾乎像是專為高血壓病人準備的所謂燻雞:只有肉香而毫無鹽味,我又用水反覆泡過,才敢餵過兩次。剩下時間,我都選用貓糧。

它們挑剔,貓糧口味不同,它們有的喜歡,有的不。我出於科學上的理解,堅持喂些天然無谷的貓糧,可它們自有鑑賞力,尤其喜歡人類的鮮食。如果我餵食可以共享的食物,我是否在鼓勵它們的僭越?還是說,我們靠食物建立的某種等級制度,並不能約束這些流浪而自由的靈魂?我怕隨意餵食,營養配方不全面,影響它們的健康,乃至重蹈泡泡身上的覆轍,我下決心斷供別的,只喂口碑之選:各種貓糧、貓罐頭和貓零食。

它們逐漸前來,依然高度提防。發現我在偷窺,即使我站在絕對安全的距離之外,貓也會停止進食,轉頭,縱身跳入灌叢。我猜它們不是害怕,是難堪。貓被視為一種高自尊的動物。它們熱愛清潔,每天精心打理自己,這幾乎佔據醒著的三分之一時間;努力掩蓋排洩物,這被視作羞恥心的表現。排洩難堪,接受嗟來之食也難堪,這些小東西的內心戲豐富;除非信任,它們才肯施展撒嬌賣萌的絕技,否則,它們維護著冷傲。

所謂暮色和虛無,對貓咪構不成任何威脅

貓是如何判斷人類,如何建立信任感的?前年冬天,地下車庫有隻行動遲緩的年邁貓,每次見到我,無論隔得多遠,都樂顛顛地疾跑過來。它不停蹭磨我的褲角,讓我蹲下來,替它搔癢或摩挲腮骨。這隻老貓對其他路人非常警惕,幾乎缺乏直視的膽量,最初它與我並無交道,它的直感從何而來?老貓樂於與我親近,會隨行數百米,哪怕我手裡沒有食物,它也能跟入電梯間和房門,信任得就像它從小就是我的家族成員。後來看不見它了,也許它沒能熬過隨後的冬天。

隨著餵食時間和頻率的穩定,野貓們越來越多地光顧我的露臺。它們早晨會集中來一會兒,沒有誰守在這裡。它們從不搶食。無論是多麼誘惑的食物,它們都心如止水,團起爪子,以標準的貓式立姿站著。一隻吃過早餐,不慌不忙地離開;下一隻慢條斯理地靠近陶瓷的飯盆。它們三三兩兩,看似毫無規則,其實是按照隱形秩序在排隊。

多數貓看起來年紀不大,像是青春期,只是即將成年,若算作成年就有點勉強。它們平常在哪兒?想象中,我把它們當作在公園裡晃盪的流浪少年,有陪它們一起浪蕩的問題少女,有隨遇而安的住所和食物。喝水的時候,它們彈簧般的小舌頭快速進出,比彈簧刀還快。還有幾隻成年了,也讓我想起電影鏡頭裡,橋洞裡圍攏篝火餐風飲露的流浪漢們,在勉強可以避雨的夜晚抵足而眠。也許正因江湖險惡、兄弟情深,所以無論大貓小貓,它們都不搶食。

過了數日,我才反應過來。之所以不爭,到底是超乎生存的情感力量,還是這本身就是生存技巧?它們一隻一隻有序地嘗試食物,並未一擁而上——不過是,免得集體中毒?對陌生的善意,它們並未喪失警覺。

6

它們來來往往,新面孔此起彼伏,像缺乏管理的流動人口。有的毛色斑斕,如海龜裡的玳瑁;有的表情憂鬱,甚至像是有了熬夜後的眼袋。有的貓一看就是江湖出身,野力十足;有的可能經歷過從寵物到棄兒的命運轉折,它們依然保持著良好儀容和典雅舉止,包括與人親近的強烈渴望。有的體形優雅如芭蕾演員,有的走路驕傲得像只獵豹。它們綠松石或蜂蜜色的眼睛,閃爍著童話之美……不過,貓的視力不如人類,並且它們還是色盲。

所謂暮色和虛無,對貓咪構不成任何威脅

野貓開始比小區保安還殷勤地巡查我的露臺。雖然喂的都是品牌貓糧,不存在什麼廚藝大賽,但鄰居女主人和我,依然像兩家在門口競爭拉客的服務員那樣,殷切盼望到來的客人走向自家的餐桌。

漸漸地,我總能在附近發現它們的身影,拿我的露臺當貓客棧;即使沒有食物,它們也來此小睡。它們臥在植物已經枯死的花盆裡。它們藏身在露臺下面的陰影裡,一旦我抓取貓糧,撕開零食的包裝袋,或者拉開鐵皮口的罐頭……它們就像登臺的謝幕演員,瞬間集體湧現。

更熟悉以後,它們喜歡透過落地玻璃向裡窺視,像一群間諜。它們更喜歡溜進開啟的推拉門,小心翼翼地勘探環境。如果我坐在沙發上,它們不敢前進又不願後退,就站在它們認定的心理安全線上,觀望。

貓能夠長時間不眨眼睛,所以顯得特別專注。最初,它們總是標準立姿,筆直地站在對面,儀態有如奢華酒店的西餐侍者,只是表情有些呆萌。後來畫風變了。我感到迷惑,它們為什麼一見我就乏困。無論剛才多麼閃轉騰挪,我們只要對視超過數秒,它們就微眯眼睛,很快半閉半擠,合攏的眼瞼一線隱約。屢試不爽,它們簡直無一例外。我彷彿突然成了擅長催眠的巫師,我對自己陌生的特異功能頗為不解。許久之後,我反應過來,這是向我示意信任的表情語言,比拋媚眼更端莊、誠懇。我體會到小小的暖意,只是這個景象有些詭異。進門來的六七隻貓,都衝著我的方向形成小扇面,它們立姿,擠著擠著眼睛,就變成緊閉雙眼……我就像面對著一個盲人乞討團。不過,我也像一個沙眼症患者那樣,頻繁地擠眼,以迴應它們的示好。

7

我給它們取了名字。

邋遢王子、團豹、沙漠、毯子、芭蕾……哎呀,群眾演員可多了。有幾隻貓,每天前來報到:海盜、警長、大花生、鬥鬥和夢露。我承認,自己對後幾位有些偏袒,它們更像是家裡的常住人口。

海盜,身體是白色,尾巴是黑色,臉也是半白半黑,左邊像被斜下來的眼罩覆蓋。其實我最早管它叫蒙娜麗莎。因為,它以不變應萬變,永遠只有一個神態,總之是那種做不成表情包的貓。像達·芬奇的蒙娜麗莎一樣,讓人分不出微笑還是感傷,可以說它是零度表情。我無法判斷它的情緒起伏。不僅如此,它的專注超乎想象。它盯著我,如果是用七分臉的角度,它能始終不移半寸,連眼神的角度都不差分毫。它適合當畫家的模特,它不挪動,不眨眼,甚至不會抖落身上的光線。它的削腮狹眼,有點像狐狸或者奸佞那種。它謹慎,習慣懷疑,從不只身進入房間,行動之前,它至少需要兩名試探者或陪伴者。即使其他貓已經在房間裡假寐了,它依舊選擇離門最近的位置,以便及時逃脫。我想,這是隻可遠觀、不可褻玩的貓,它排斥親密。我說得對,也不對。事實上,它竟是最早與我有肢體接觸的。

有一天,它們溜進陽臺,準備在房間裡小小午休。很奇怪,儘管在客廳裡停留時間短暫,而且容易被打擾和打斷,它們對升堂入室卻樂此不疲。我拿了零食嘗試靠近,它們倒著身子退後,一起向外撤離。我手裡捏了一條很小的魚乾,向蒙娜麗莎示好。它毫無徵兆,閃電般伸出前爪,打落了我的賄賂。似乎在表達,它在意室內和態度的溫暖,遠勝過區區口糧,我的表面籠絡、實則驅逐的行為,近乎羞辱。我的手指,感受到它趾甲的堅硬和鋒利。因為無法從表情上猜測蒙娜麗莎的心理預謀和動作變化,我從此,對它多了生分和警惕。感覺它是女性,沒想到這麼兇。不叫蒙娜麗莎了,改名海盜,從近似的相貌到強悍的邏輯——雖然也有女海盜,但好像不這麼蒙上一隻眼?管它呢,那麼兇悍,就叫海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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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很久以後,才理解海盜的心意,原來它只是想跟我玩。海盜的動作沒輕沒重,有一次它竟咬我的腳踝,留下一道拉長的牙齒劃痕……它不知道怎麼表達親熱才是合適的分寸。

黑貓警長,長得和我小時候看的動畫片形象一模一樣,簡稱警長;大花生是隻老貓了,黃白花,嘴巴上面的鬍子斑,形狀像顆大花生;護士,它熱衷照顧和看護,總是在幫助別人打理皮毛——它們只能叫自己的名字,沒有替換的。不像海盜,是從蒙娜麗莎改名過來的;不像鬥鬥,也改過名。

8

鬥鬥,長得難看。

不像別的貓眼那樣晶亮、圓潤、微凸,它的眼睛平,並且下陷。它的瞳孔不居中,明顯向上眼角傾靠。我分不清,這在貓世界裡算近視還是斜視。鬥鬥也不像別的貓——鬍子是集束的射線,或是微彎,在嘴巴兩側呈現小幅的扇形,鬥鬥的鬍子,沒有神氣地上揚,甚至沒有支撐起碼的直線,而是像老鼠須一樣,彎曲得厲害,對稱地塌下來,就像快合攏的括號。

鬥鬥和夢露的毛色相近,都是橘貓,只不過它是混沌的橘色,不像夢露那麼層次清晰。夢露漂亮得驚人,一看就是女孩;鬥鬥從樣子到性格,都是典型的男孩。它特別淘,膽子大,總是率先大搖大擺進入客廳深處,等我離貓群近了,它總是最後一個撤離。鬥鬥,能像越位的足球運動員那樣超過我的防守線,得意地鑽到沙發底下,和我兜圈子、捉迷藏。它與我的互動最多,熱衷追逐逗貓棒上的毛絨掛物。

我不知道,鬥鬥的勇敢,來自它的好奇與熱情,還是因為智力上的缺陷。它的樣子就像沒有正常發育,至少是在某方面還未完備。我從未見它在鬥爭或男女情事上有所掛礙,它每天熱衷在玩耍中挑戰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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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走路,從來不走已經好生狹窄的邊臺,而是走在臺上架起的只有半寸寬的金屬欄杆上,它就喜歡雜技般的挑戰感。即使是梳舔毛髮,扭頭又劈腿的,它也很少在平地上完成。它喜歡跳到露臺四周的防腐木樁上——那個平面,大概只有十釐米見方。鬥鬥得把四爪攏緊,才能維持站姿。它的胸部高聳,頭顱後仰,很像拴馬石上雕著的小獅子。不僅如此,鬥鬥竟然喜歡在上面睡覺,旁邊,就是落差兩米多的草地。不明白,它為什麼選擇在懸崖般的險境裡安睡。讓人擔心啊,可它就那麼一直待在上面,簡直有著孟姜女般的決心。貓群裡,只有鬥鬥,保持著這麼古怪又執拗的愛好。

它的膽子,大到貪婪和妄想的程度。我後來發現,鬥鬥一點兒也不遲鈍。樹上落了兩隻喜鵲,眨眼之間,鬥鬥就電流一樣躥升到高高的樹杈上,覬覦這兩個被羽毛包裹的肉團。喜鵲無動於衷,因為它們站立的枝條非常纖弱,根本承載不了鬥鬥的體重。另外有隻喜鵲,甚至從相隔二十米的鄰樹上飛過來,更靠近也更戲弄鬥鬥這個殺心已起卻難以得逞的陰謀家。

狩獵無望,鬥鬥潦草地跳下樹。捉鳥失敗,但它捕魚技術很高,我兩次看到它從小區池塘裡撈魚回來吃。海盜也捕魚,但失手失足的時候多,枉擔水上英雄的虛名,每每半截尾巴像被瀝青粘住似的,溼得像根老鼠尾巴。鬥鬥別說尾巴,連爪子都不帶溼的。的確,鬥鬥不笨,我發現它是最靈活的,體型更大的公貓也比不上這個少年的迅捷。

我甚至懷疑膽子大,與情感豐富相關。鬥鬥的自尊心特別強,假設它已經表達了興趣和渴望,而我當天並沒有放它進入房間,我會明顯感到鬥鬥的情緒和情感都會後撤;再見面,它會蓄意和我保持一個對待陌生者的距離,讓我意識到它的不快。家貓尚且不喜歡被頤指氣使地對待,何況這個驕傲的少年。

我曾管它叫鬥眼,後來它的好奇、勇氣和熱情征服了我,我因這個稱呼感到失敬和抱歉。我兩面三刀,揹著它叫“鬥眼”,當它的面兒,我尊稱它“冒險家”。是種巧合,從我用“冒險家”跟它打招呼的當天,它就中了虛榮的蠱符,肯於放心地在我腳下吃飯、喝水,無論我離得多近,它都不帶抬眼皮的。它勇敢得跡近草率和魯莽。

“蒙娜麗莎”改名為“海盜”的數天之內,它的名字也從“鬥眼”定格為“鬥鬥”。貓不認識你的時候不叫。開始,是短促的一聲。漸漸,聲音變成拖腔,這就算是熟了。鬥鬥迴應我的時候最多,而因為它的拖音,我得以觀察它參差不齊的亂牙。

9

和鬥鬥形成反差,夢露極具美色,而且行為謹慎,從來不會離人太近。它習慣遠遠地待著,待確定安全以後,才肯靠近。夢露的旁邊從沒有缺過陪伴,有時我懷疑那是它的警衛班。院子裡的橘貓那麼多,可無論混雜在多麼近似的橘色系裡,你一眼注意到的,都是夢露被其他色彩所烘托的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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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小時候,稱既漂亮又不羈的美人為小野貓型別——看到夢露,你幾乎立即就能領會修辭發明者當時的感受。它是一隻天生經過全套美容之後才降生於世的貓。夢露有張粉雕玉琢的俏臉,有雙勾魂攝魄的美目——它盯著你看的時候,是那種令人怦然心動而它自己卻無動於衷的眼神。同是橘貓,它是橙金色與亞麻色結合,臉部和肚皮的部分白色,是童話裡才配有的雪白。貓的瞳孔形狀跟光線強弱有關,可我覺得,夢露的眼睛很少出現鎖孔般的細線,它的瞳孔又圓又亮。天真、俏皮、傲嬌、慵懶、羞怯,又敏感、好奇,不乏端莊……這就是傳說中的風情萬種吧?夢露就是這麼絕妙,它顯然是隻少女貓。眼神清亮,夢露之所以有這樣具有美瞳效果的眼睛,是因為瞳孔經常也是圓的,帶有輕微的吃驚感。不像大花生見多識廣,不再被許多事情驚擾,瞳孔總是細線狀;也不像正值青年的警長,眼角有眵目糊,像老人那樣經常蒙著一層隱約的淚水。夢露的嬌俏模樣,能讓人把它的缺點都當特點。一隻美得渾身發光的貓,離開陽光,它也自帶光環。難以置信,它的嘴角竟然有顆美人痣,所以我管它叫夢露。

不僅容貌,夢露的姿態尤為性感。貓喜歡伸懶腰,把自己抻到長度的極限。它們兩隻併攏的前爪儘量前探,塌下肩膀,然後重心轉移,用力蹬直兩條後腿,伸展彈簧般的脊椎。它們還喜歡拱成一個U形磁鐵的樣子。每隻貓都是動作輕鬆的瑜伽大師。只有夢露,把伸懶腰時兩隻前爪常規的併攏動作,改為交疊,一條玉臂搭在另一條玉臂上。這麼一點兒變化,就如同外八字變成了模特步——你觀察一百隻貓,也找不出這樣百裡挑一的嫵媚動作。夢露側臥的樣子格外嬌嗔,它只差支起一隻前爪托住自己的香腮了。

我沿客廳落地窗擺了一排花,溜進來的貓都喜歡嗅探一番。唯夢露,香花美人,相得益彰。它沉靜的時候,就像中世紀油畫中的女貴族那樣典雅;它飽餐以後,用小舌頭舔淨唇邊的油脂,看起來比情色明星的海報還要性感。我的露臺上也擺著花盆,不過,植栽沒有熬過剛剛過去的寒冬,花都死了。別人家種花,我的花盆裡種著貓——夢露躺在裡面,我的盆栽美人貓。它就像貌美而挑剔的白雪公主,在擺放的六個花盆裡輪流試過,尋找最滿意的床。因為有的花盆大,有的花盆小,有的土深,有的土淺,這樣它或低於邊沿,或溢位邊沿。光線稍有轉換,它就要換個地方睡。只有頻繁調換,才能在不同時間和氣候下,讓睡眠中的自己感受舒適的溫度、風力和陰影面積。夢露最喜歡的和相對固定的臥榻,是靠內側的一箇中等大小的白瓷花盆。過了兩天,我看到它剛從矇矓的睡意中慢慢醒來,微風吹拂它披光的毛絲,我才發現它最為中意的瓷盆,上面有著牡丹圖案,旁邊手書的毛筆題字是:國色天香。

竟然是若干天之後,我才得知,自己中了美人計。夢露根本沒有痣,那是不知在哪兒吃東西時蹭上的難以清除的食渣或汙漬。它怎麼這麼聰明呢?竟能如此化解尷尬,不潔之物都有了點睛的妙用。不過,沒有痣又怎麼樣呢?它那穿越人神之別的美,其征服力,隨時能夠得到證明。

本文節選自

所謂暮色和虛無,對貓咪構不成任何威脅

《幻獸之吻》

作者:周曉楓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出品方:中信·回聲 / 中信·無界

出版年:2021-5

編輯 | Xuyan

主編 | 魏冰心

配圖 | 《愛貓之城》

原標題:《 所謂暮色和虛無,對貓咪構不成任何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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