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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國,今安在

2023-01-02由 平生已塞北江南 發表于 歷史

南海國,今安在

塗明謙

近年來,閩西興起的南海國尋蹤之熱,讓我這個客家遊子也頗有些思緒。

南海國,今安在

繪巫舞于丹山碧水以祈,荊越有之

清代汀州學者楊瀾說:“今武平縣地在汀潮贛之間,蓋即當日南武侯地,而漢封之曰南海者也。”在汀潮贛之間,居然存在過一個古國,而我在四十歲之前居然未有聞之!

南海國在哪裡?目前為止大多數的說法,無論官方與民間,都將古越人建立的南海國指向現在的武平縣平川鎮周圍的數十公里之內。

對此我產生疑問,因為武平所在的平川鎮,建立在武溪原之上,是一條叫武溪的河流流經的小盆地。武平境內的河流,都不算是大溪,離大江大河更有一段距離。

南海國,今安在

閩江上要塞,疍民常靠泊

發源於大禾鄉賢坑村桐子坑而流入汀江的桃瀾溪和發源於洋石壩而流入梅江的中山河(上游平川河),在汀江、韓江水系的諸多支流中都算是中小河流,水量不小,落差卻很大,今天對於山區水電是有利的,在古代卻不利於愛水的越人泛舟。而越人沿東南海岸線和入海的河流分佈,“交趾至會稽七八千里”,正是因為善舟船之利也。《漢書》中記載:“自交趾至會稽七八千里,百越雜處,各有種姓。”“越人常在水中,故斷其發、文其身,以象龍子,故不見傷害也。”《淮南子》也說:“九疑之南,陸事寡而水事眾,於是人民斷髮文身,以象麟蟲。”可見得越人喜畔水而居,大江大海才是他們的至愛。

南海國,今安在

僰人懸棺,古越之種屬

因此如果認定沒有大江大河流經的武平是漢代南海國的都城所在,在地理特徵上是不太站得住腳的,因為民族特性很難改變,我能接受的僅是今的武平縣全境,是當年南海國所轄之地的一部分。

班固《前漢書·高帝紀》載:“十二年三月,‘詔曰,南武侯織亦粵之世也,立以為南海王。’”南海國其實是原本的織領地“南武”+高祖要封給他的“海陽”(南海之北,為海陽,先秦時為方國海陽國又名南甌國,越種,今天的潮州境內,韓江流域),當然織從來沒有真正領過“海”的那一部分,因為那部分實際掌握在南越王手中。漢王朝正是要用這不現實的封地來離間南越、南海、閩越三王,也果不其然,他們後來真的分裂了,三越互相攻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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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龍圖騰

《漢書·嚴助傳》淮南王劉安上書文帝稱:“前時,南海王反,陛下先臣(指前任淮南王劉長)使將軍間忌將兵擊之,以其軍降,處之上淦”。(上淦,就在今江西樟樹附近)不再團結的三位越王被漢王朝分別擊破,福建的越人戰敗後基本被遷到中原內地去了,在史書中,這被稱為“虛其地”。

福建的土地當然不可能真正“虛空”,總有沒被強制遷走的人。福建東部的閩越國人從山裡出來,重建了“冶縣”,即後來的福州,而福建西部的南海國越人也從山裡出來,重建了越人聚落,在“晉太康三年,析建安地,置晉安郡,領縣八,其一曰新羅”,也就是後來的汀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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汀江在春秋時代,銅石並用

清代的史學專家汀州人楊瀾說:“志閩地者,但知有無諸,全氏據《漢書》詔語,以織是無諸之族說,雖創而實確然,則汀初為無諸地,而織以其族為南武侯,後立為南海王,則為織地矣。”的確,說到閩地,人們總把閩越、無諸和福建進行強聯絡,但汀州之初民,來源是南海國的越人,與閩越國並無太大關係。到了唐代,“福州長史唐循忠招誘逃戶三千餘,置郡”,這個逃戶,即是晉新羅的逃亡者,也是更早南海國的逃亡者,三千餘戶過萬人口,不可能都來自中原的移民,因為大遷徙還沒開始,小滲透是有的。

南海國,今安在

沉浸星空撫摸大地,是古越和漢人的共有特徵

楊瀾認為唐代使用南武二鎮名字,所以同時認定南武侯封地應當是在今天的武平。我對他的觀點有些不認同,顯然他只看到了“武”,沒有關顧到“南”。同時楊瀾僅是從唐代建立南安武平二鎮的字面上得到的資訊,全憑想象不足為佐證。事實上從漢初到唐到宋《臨汀志》,足有近千年的地方誌空白期,中間汀人所修之史已經都在兵亂和災難之中付諸水火。現代人考證南海國在武平縣的理由,除了楊瀾的猜想外,就是武平縣東留鄉封侯村的老人說村裡在很早以前就發現過疑似城牆的痕跡以及磚塊,試問閩西各地何處沒有寨牆與磚磚,同樣不足為證據也。我這就來說一說我的證據吧。

南海國,今安在

汀州方誌

嘉靖《汀州府志》武平縣條目:“在府城西南,唐置州後,以本州西南地為南安、武平,二鎮相距二百二十里,隸長汀。五代時,偽閩並南安為武平場。宋淳化五年,升為武平縣,析長汀西南境以益焉,仍屬汀州。元仍舊。國朝因之。洪武二十四年,於順平裡武溪原築城,置守禦千戶所。”再查《臨汀志》:“武平,中縣,在州西南二百一十里。唐置州之後,析西南為兩鎮,曰南安,曰武平,相距百二十里,隸長汀。”

二者資料衝突,從武平到汀州府所在的長汀,現在走省道205全程約122公里即約244裡。考慮到古代道路大量翻山越嶺,與現代道路平坦快捷之間存在的差異,里程數基本吻合。當然是嘉靖《汀州府志》寫錯了,誤把長汀到武平的距離認為是二鎮距離,但《臨汀志》顯然沒有錯,一百二十里,正在長汀縣與武平縣的半道之間。那麼當年唐代的武平鎮如果在今天平川鎮或者中山鎮附近的話,唐代汀州的南安鎮就會介於長汀與武平之間。以《臨汀志》說“二鎮相距百二十里”的路程估算,從武平向長汀方向一百里,或者從長汀向武平方向一百里,二者大體都會重合在濯田河與汀江河交匯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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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室磚畫

濯田河與汀江交匯之處,名為水口,屬長汀縣濯田鎮。此處其實有兩大一小河流交匯,分別汀江、濯田河、瀏坊河。此處也是武平往長汀的水陸必經之路,在此設鎮,不出意料之外,亦在情理之中。按圖索驥,我們在三河交匯之處展開搜尋,馬上就會發現距離河口兩公里處即是濯田的南安村。此村正好扼守住濯田河南下的江口,名為南安,也在預料之中。

南安村所在區域還有一個天然的優勢,就是她介於濯田盆地和河田三洲盆地之間。若在此地建軍鎮,優點是兩個盆地足夠軍鎮兵源和後勤人口需求,同時往來船隻可以保障供養軍隊需要的糧秣運輸,這顯然是在此建軍鎮的重要保障。而南安所在區域丘陵重疊、河網交叉,背山面河之勢險要,於地勢上提供防守所須保障。

相比起來,武平中山鎮所在的區域就無法有這樣的運輸優勢了,就地屯田是他們唯一的選擇,同時沒有快速出擊的優勢,武平軍鎮的功能重在定點守禦。從這一點上說,南安軍鎮的優勢會大得多,進可攻退可守,對重要的糧秣生產地起到保護作用,對重要的航道也起到保護與威懾作用,重要性不言而喻。五代時,閩國王氏子弟鎮守汀州時,為防南唐軍進犯,他們在河田重建軍鎮“留鎮”,即是後世古城寨的前身。河田鎮與南安村位置相距很近,意義相同,有前後承啟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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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田-三洲-濯田盆地為閩西少數連串的河谷—盆地帶

從以上分析可以得知,唐代及之前朝代,汀州西南部的軍鎮南安、武平並非全部落在現今武平境內,而是散落於唐代長汀縣的西南境內,沿著汀江流向呈現據點守禦狀態分佈。這些點與贛州至汀州至潮州的陸路通道是重合的,是贛汀潮的通衢要害,也是設防立鎮之必然。這也就符合古人所說,南武侯封國在“汀潮贛之間”的描述了。

從以上邏輯出發,如果南武侯封國可以用“南安、武平”二軍鎮的唐代位置來作出大體方位確定,那麼此封國自然是會沿著汀江向上延伸至河田-三洲盆地,也會到達長汀縣治所在的汀州鎮盆地,一樣也會到達新橋、鐵長、庵傑這些地勢平坦,適合種植的江邊小平原,因為完全沒有難度。從沿著河走的人類遷徙繁衍路線來說,推斷當時的南海國實際統治的範圍是汀江-韓江水系上游之地,基本是可以確定的,而漢王朝希望汀江流域的南海王與擁有珠江、韓江流域的南越王進行對抗,如果建國都於武平而不能有效控制汀江流域的南海國是不具有這樣的條件的,自然也不會被漢王朝選中並冊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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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墓葬所用金縷玉衣禮制

南海國的範圍大體在汀江流域是可以確定的,但南海國的都城呢?

我的鄉人丘貴榮先生在他的《探秘南海國》一書中,從軍事防禦的角度探討了南海國都城在汀州可能的位置,我部分認同他的看法。

驢子嶺所在的山脈(河田-三洲河谷盆地南面之山)和麵前的汀江河的確有可能是古越人的南海國都依靠的河山之險,但將國都建於山南水路不通暢之地,與我前面所述邏輯相悖。從繁榮的角度出發,此山脈北面的城關盆地、河田-三洲盆地與濯田盆地透過汀江河道連結成的河谷-盆地帶,更符合作為一國都城經濟發展的需求。近現代的考古成果可以作為這一觀點的佐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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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棺葬制

早前的考古成果是廈門大學林惠祥先生在1950年代對河田的考察,所形成報告《福建長汀縣河田區新石器時代遺址》一文中提到在河田得到石器1300多件,種類達三十種之多,林先生在報告中說這在全國也是前所未有的,所以基本可以肯定河田三洲盆地,原本是古越人活動的核心區域。林惠祥先生在報告中還提到了他在河田的烏石崬發現的漢初鐵鼎和鐵刀,將一結果與南海國的存在時間進行聯絡,結論已經呼之欲出了。

當然,他提到了1937年在武平發現的一些石器,但數量遠沒有長汀河田發現的那麼巨大。原文是這樣的:“福建省各地的石器都是以石錛石簇為最多。福建省各地多有發現有段石錛,尤以河田為最多,光澤次之,武平又次之,其他如閩侯、南安、惠安、永春也有。福建省各地遺址除了一二處在平地之外,多數在山上,如河 田、武平、光澤、永春都是這樣。”也就是說河田-三洲盆地應當是閩西北古越人最大的聚居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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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丘比丘博物館舊石器 馬丘比丘(西班牙語:Machu Picchu)

1987年,福建省考古隊在全國第二次文物大普查中,於三洲戴坊廟崬山發現了新石器時代的陶片與石器,於曾坊的蓑衣嶺、鵝形山發掘了青銅器時期的遺址。三洲曾坊,距離南安村直線距離5公里,水路曲折大約10公里,就在汀江與南山河的交匯口。

畢業於廈大歷史系的範汝森先生是長汀有名的文史專家,他是我初中的歷史老師。他所寫《豐富多采的出土文物——長汀悠久歷史的見證》一文中提到他在文革前於河田烏石崬撿得戰國銅箭簇刀幣、漢五銖錢等文物,後來大量在文革中被毀,而後提到1980年在汀江附近出土了漢代的鐵鼎等鐵器的情況,和林惠祥先生文章中提到的鐵器是吻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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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考古背景下分離的黑曜石箭頭obsidian arrowhead isolated on

古越人在濯田-河田-三洲盆地活動,庶幾是可以確定的事情了。我的觀點是汀江流域大小河流所抱擁的河谷盆地形成的連續區域,承載了南海國在古老閩西土地上生產生活的種種密碼。

故老相傳:未有汀州,先有三洲。五代福州的閩國政權在河田設立古城寨以防備南唐,而宋代在河田設立河田市,明清在三洲設立驛站,此地作為中轉站的地利優勢也可見一般。因此,南海國都城的可能位置,與武平縣城附近相比,我更趨向於作為長汀中心位置的河田-三洲盆地。

那南海國王城重新發現的可能性有多大呢?

按照林惠祥先生在河田的考古報告大體可以總結如下:當時聚居在河田一帶,江河兩邊的平原和淺山臺地之上的古人類,為古越人;他們多伐木築屋而居(可自行參看山都詞條),林先生的石器基本是直接在淺山的坡地上拾取,而不是挖掘,他下了一個定論。

大體上說,就是木屋幾千年早已經腐朽,而山坡石器和陶器碎片不容易被雨水沖走,河田-三洲盆地居民因炊食和建房大量採伐造成植被稀疏,所以石器也不會有被泥土掩埋的機會了;金屬物品除非是隨葬品,不然暴露於地表,兩千年時光,足以讓它們進入輪迴;最後一點比較關鍵,就是長汀河田發現的石器超過兩千五百年,可上追至商周較早時期,也就是說使用石器的古越族人,在河田-三洲盆地居住的時間,可以追溯到三四千年之前,上不設限;而且從石器發展由粗製到精良可以推斷出居住時間有數百年甚至更長時間限制,也就是說南武侯國或南海國的古越族人在得到漢室冊封之前,就在這塊土地上長時間居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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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先生當年繪製的石器分佈圖

淮南王劉安的部將間忌擊敗南海王織之後遷南海國族群至江西上淦,必然搗壞、焚燬其宮室,所以如果想用正常方式尋找到南海國都的故城遺址,又要區別於這兩千多年來的城、寨、砦、衛所各種建築更迭的干擾,難度之大,全看運氣。

武平的鄉親已經開始了尋找南海國都城的努力,我衷心希望他們有所突破,也希望我的考證最終被證明是錯誤的,因為長汀的鄉親似乎放棄了尋找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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