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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拉與太陽》:凝視深淵的另一邊

2022-01-23由 光明網 發表于 歷史

作者:林好男

無論故事的背景有多大差異,多年以來石黑一雄總喜歡藏在“不可靠的敘述者”面具背後提出本質性的問題。在小說《克拉拉與太陽》裡,承擔第一人稱述說任務的從人類變成陪護型機器人——克拉拉。罹患怪病的女孩喬西對它一見鍾情,克拉拉的故事由此展開。

《克拉拉與太陽》:凝視深淵的另一邊

《克拉拉與太陽》封面

無需伏筆的命運

石黑一雄原本希望將克拉拉的故事寫成兒童讀物,在女兒的勸說下,最終成了一本溫情而悲傷的嚴肅文學作品。殘酷的真相在最後才向讀者敞開:克拉拉坐在堆場裡整理一生的記憶,當初將它賣掉的經理走過來,告訴她,“你是我擁有過的最棒的機器人之一”。而克拉拉謝絕了經理為她尋覓下一個夥伴的好意,決定繼續坐在那個孤獨的位置上,不等待任何人,也不心懷任何期待。

石黑一雄沒有點破,但讀者自然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克拉拉完成了它的使命,也失去了利用價值,被堆場回收,意味著這臺人工智慧機器人已時日無多。

從本質上說,克拉拉是一件付費商品,它的存在價值與意義是被人類賦予的。儘管機器人能夠與被服務物件形成親密無間的陪伴關係,但從常人的理解上看,它們的處境又不比寵物或僕人好多少:機器人與人類之間是完全不平等的,克拉拉願意犧牲自己延續喬西,畢生模仿喬西,成為喬西,這種對自我存在的徹底放棄,本身也是非人性甚至非人道的。

克拉拉近乎完美地完成陪護任務,卻只能在堆場裡等待被銷燬,她的悲劇命運從誕生的那一刻起便已註定,這也是所有陪護機器人的宿命。從中映照出的與其說是人類的殘酷,不如說是人類的可悲:對人性缺陷的清醒認知讓我們難以對同類抱有期待,只能從人工智慧那裡求得內心安慰,一邊完成程式寫入與批次生產,一邊還無需對它們負責,從根本上取消了道德重負。

現實,還是隱喻?

石黑一雄從來都不是一個硬科幻作家,他輕巧地避開了宏大世界觀的設定,對機器人的執行邏輯、人類基因改造的“提升”方式均輕巧帶過,語焉不詳的處理方式也令這本書看上去更像是披著科幻外殼的傳統小說。硬科幻作品中那種對工具理性的迷戀,往往導向人與機器人之間的兵戎相見。《克拉拉與太陽》則更接近於普通讀者都能接受的家庭故事,不那麼硬核,不那麼緊張,溫暖得有種不真實感。

讀者共情於克拉拉的命運,某種程度上也是因為它以濃縮的形式隱喻了我們的一生。我們很容易從克拉拉生命的不同階段讀出自己的影子,那裡面有著關於人心的深不可測。即便在故事的未來背景下,人類依然無法跨越階級的鴻溝,正如沒有接受基因“提升”的裡克沒能跟青梅竹馬的喬西走到一起。愛看似可以戰勝孤獨與死亡,但其代價卻是一批批自我缺失的機器人前赴後繼,在完成使命後走向墳墓。即便有先進科技的加持,仍然很難認為那是個更加光明的世界。

然而,機器人真的沒有情感麼?克拉拉被買走前曾記錄下機器人商店裡發生的一個細節:那些和它同一批次的AF看到最新型號B3時,眼神中流露出無法壓抑的恐懼:它們擔心自己會被新型號替代,即便在櫥窗裡站得再久,也沒有人把他們領回家。克拉拉也曾為了等待喬西,故意在另一個顧客前來問詢時表現反常,這讓人很難相信它們真的缺少某些更高階的情感。

石黑一雄自己承認,克拉拉的視角給了他很大的創作自由,因為沒有人知道有感情的機器人如何思考,也不會有哪個機器人跳出來批評他的描述有誤。事實上,這種設定上的曖昧與模糊,進一步證明了作者在面對人工智慧、基因編輯等技術時保守的態度。石黑一雄借克拉拉之口說道,每個人類都是獨特的存在,因為在愛她們的人心中留有回憶,而人心中這些迷宮一般的房間結構,永遠無法被演算法窮盡——“如果你要學習的是喬西的內心,無論你在那些房間裡遊蕩了多久,總會有別的房間是你從來沒有走入過的。”

石黑一雄清楚地看到了大資料與AI的威力,但他並不認為真的會出現一個機器人可以完美複製人類內心的超級智慧烏托邦。故事中的卡帕爾迪是那個烏托邦的信奉者,他以喬西的身體為模具打造了新的副本,堅信克拉拉可以透過學習複製喬西的一切,在喬西死後為喬母當女兒。

石黑一雄否認了這種可能性,於是我們看到,在克拉拉的禱告下,喬西奇蹟般地病癒。在最後時刻,虛擬科技輸給了神秘信仰,故事從未來再度被拉回現實。但石黑一雄筆下的現實顯然已經跳出了傳統意義的範疇,人類必須艱難地試圖與人工智慧共存,在劇烈變動的時代中找到新的出路。

仰望太陽,凝視深淵

太陽作為書中最重要的意象,不但是克拉拉賴以生存的生命之源,也是它從未改變與動搖的信仰。克拉拉對太陽懷有赤子般的虔誠與熱愛,這在人類看來近乎不可理喻,但在太陽能機器人的邏輯中則沒有問題。喬西瀕死之際所有人都一籌莫展。克拉拉再次向太陽禱告並大獲成功,這個類似宗教顯靈的神蹟,讓克拉拉擺脫了被強加的從屬地位,暫時性地變成了有意願、有期待、具備高度行動力的主體。

石黑一雄選擇讓克拉拉得償所願,重申了人世間複雜情感的獨特性,但人工智慧的不斷進化仍足以粉碎對人性的幻覺。克拉拉幾乎是人類所能想象到的機器人最佳模板,既具備高度智慧,不折不扣地執行目標,又不會自我演化出任何試圖傷害人類的行為。

這形成了某種悖論:並不完美的人類需要攻克多少技術瓶頸,才能讓這種完美的智慧體變成現實。如果未來機器人擁有了哪怕是最低程度的自我意識,又如何確保它們只吸收人性的善,遠離人性的惡?假如真有那麼一天,卡帕爾迪先生的實驗成功,機器人可以徹底複製人類,我們的全部情感與行為特徵變成一串串不再神秘的程式碼,那麼它們是否還值得被探討、被珍視,誰又能確保原本那一套維繫世界執行的倫理體系不走向崩塌?

這個故事最令讀者難過的並非克拉拉之死,而是我們恐怕永不可能擁有像它一樣完美、一樣純粹利他的機器人。人類終究要在科技進步與自我毀滅的夾縫中小心翼翼地試探與凝視,既要讓人工智慧最大限度為我所用,又要儘可能久地保住萬物之靈長的合法性和神聖性。即便我們知道,這種神聖性正隨著工具理性的高揚而緩慢消逝,而深淵的另一邊也並非科技允諾的天堂。

(作者林好男系媒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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