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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朝《建國號詔》:中國國號“託古復興”運動的開始

2021-11-26由 史非曲直 發表于 歷史

大元”:重要的初始

至元八年,公元1271年,忽必烈登基的第十二年。在劉秉忠的建議下,大蒙古國頒佈《建國號詔》,確立國號曰“大元”。 忽必烈元世祖忽必烈(蒙古語:ᠬᠤᠪᠢᠯᠠᠢ ᠬᠠᠭᠠᠨ,鮑培轉寫:Qubilai qaγan,秘史記音:中忽必來[1],西裡爾字母:Хубилай хаан[2];1215年9月23日-1294年2月18日),清代乾隆晚期乾隆帝命改譯為呼必賚[3],今日學界已無人使用。孛兒只斤氏,蒙古族,政治家,軍事家。父拖雷的第四子,母唆魯禾帖尼的第二子。。。

與大多數讀者印象相悖的是,元並非蒙古國家的第一個漢語“國號”。據蕭啟慶、於采芑等學人的探索,我們得以熟知:至元八年之前的蒙古朝廷對面漢語社會,曾十分廣泛使用過“大朝”這個自稱。(蕭啟慶《說“大朝”: 元朝建號前蒙古的漢文國號》)

一般認為,“大朝”其實是蒙語“大蒙古國”(yeke mongghol ulus)的意譯“蒙古大朝”,在去掉漢族人不易理解異族語言色彩“蒙古”後的簡稱而已。

“大朝”便是“大元”的直接前身。過去,《成吉思汗與今日世界之形成》一類的通俗讀物,多望文生義,誤以“大元”意為“偉大的初始”。

元朝《建國號詔》:中國國號“託古復興”運動的開始

大蒙古國頒佈《建國號詔》

事實並非如此,《易傳》中“元”所表達的意義並非初始,而有“大”的意義。蒙元國號所取的正是這一意象,如元代政書《經世大典》的序錄部分所解釋的:“元者,大之至也”。新國號“大元”,不啻為蒙古汗國時代非正式國號“大朝”的典雅版本。

實際上,《建國號詔》所帶來的影響,遠不止於“蒙古朝廷漢化程度進一步加強”所能侷限。

“大元”二字背後所代表的,竟然是推翻自西周以來建號規則的一場“革命”,其餘波貫徹明清兩朝,直至近代。

從這一角度來說,“大元”的意義的確可稱的上“重要的初始”。

“稱義而名”,《建國號詔》表達的革命浪潮

《建國號詔》,正是講述這一革鼎運動背景與訴求的宣言性檔案,以元世祖忽必烈的第一人稱視角撰寫,內容邏輯關係大抵可分為三部分:

首先,《建國號詔》(簡稱《詔》)上承1260年《中統建元詔》,重申例如忽必烈政權對中華正統地位的宣稱,並順勢引出檔案所表達的核心內容——作為合法繼承者,王朝需要一個與正統地位相配的稱號。

元朝《建國號詔》:中國國號“託古復興”運動的開始

有關《建國號詔》的記載

《詔》的第一句話:“誕膺景命,奄四海以宅尊;必有美名,紹百王而紀統。”

譯為白話即:“我受天命,擁有四海之地而居尊位,必須取一個美名,以顯示繼承天下歷代帝王的正統。”

何為美名?

《詔》接著說:“肇從隆古,匪獨我家”,即美名這一道理是中原自古以來的規矩。並馬上在歷史中尋找依據:“且唐之為言‘蕩’也,堯以之而著稱;虞之為言‘樂’也,舜因之而作號。馴至禹興而湯造,互名夏‘大’以殷‘中’。”

即,堯的國號唐是“蕩”之意,舜的國號虞是“樂”之意,夏與殷則分別是“大”“中”之意。這些國號都是有意義的詞彙,即所謂“稱義而名”。

解釋何為“美名”後,《詔》對西周以降的國號進行了不留情面的批判:

“世降以還,事殊非古。雖乘時而有國,不以利而制稱。為秦為漢者,著從初起之地名;曰隋曰唐者,因即所封之爵邑。是皆徇百姓見聞之狃習,要一時經制之權宜,概以至公,不無少貶。”

《詔》認為秦漢隋唐一類因地望而生的國號,均已屬“非古”範圍。佔據四海,卻妄圖以崛起的根據地取代天下名號,未免過於狹隘。只是統治者私心未了“徇百姓見聞之狃習”的權宜之策罷了,達不到“至公”的境界。

元朝《建國號詔》:中國國號“託古復興”運動的開始

忽必烈出行圖

哀嘆古禮之不存。《詔》想表達的意圖,至此已很明確了:新朝要恢復三代舊制中的“美名”,即“稱義而名”——使用具有恰當意義詞彙作天下的代稱。他們的選擇是《易傳·彖傳》中代表無限大這一意象的“乾元”:

“我太祖聖武皇帝,握乾符而起朔土,以神武而膺帝圖,四震天聲,大恢土宇,輿圖之廣,歷古所無。頃者耆宿詣庭,奏章申請,謂既成於大業,宜早定於鴻名。古制以當然,於朕心乎何有?可建國號曰大元,蓋取《易經》“乾元”之義。”

“於朕心乎何有?”“何有”為“何難之有”之意。上古制度既然如此,作為天子,實行起來何難之有?《詔》如此重申,興復舊制無疑乃順理成章之事!詔書的最後,表達了對美名長久傳世的期望:

“茲大冶流形於庶品,孰名資始之功;予一人底寧於萬邦,尤切體仁之要。事從因革,道協天人。於戲!稱義而名,固匪為之溢美;孚休惟永,尚不負於投艱。嘉與敷天,共隆大號。”

《建國號詔》出自誰手,出自誰口?

這番振聾發聵,一氣呵成的華章使用天子口吻,但不是忽必烈的言語。因為,世祖固然是雄才偉略的英主,文化程度上卻是個“不識字的粗人”!此絕非後人栽贓,而是世祖對女婿高麗忠烈王親口暴出的原句,妥妥儲存在《高麗史·忠烈王世家》中。 高麗忠烈王高麗忠烈王(朝鮮語:고려 충렬왕/高麗 忠烈王 Goryeo Chungryeol-wang;1236年-1308年),是高麗王朝第25任君主(1274年—1308年在位),諱王昛(朝鮮語:왕거/王昛 Wang Geo),初名王諶(朝鮮語:왕심/王諶 Wang Sim),後改名王賰(朝鮮語:왕춘/王賰 Wang Chun)。 忠烈王的父親是高麗元宗。1260年(忽必烈中統元年。。。

因不通文墨,無法閱讀以自己名義釋出的詔書,包括《建國號詔》在內的所有文言詔敕甚至所謂“手詔”,均是辭臣代勞,再由奏讀官不辭辛勞地在世祖面前,用大白話將滿紙“陽春白雪”解釋清楚,若帝王打回修改,就要將上述過程複製若干遍。如此固然麻煩,卻保證了即使是文盲皇帝,也能化晦澀難懂文言詔書為精確傳達自己言語的載體。

由元中晚期蘇天爵輯錄《元文類》中所署的作者可知,元朝“出生證明”的實際執筆人,為創業團隊中的北方文豪徒單公履(女真族)。

背後的世祖雖從未有能力閱讀《詔》中的一字,但文中所表達的卻百分之百是他的個人之意志。當忽必烈自奏讀者口中聽聞《建國號詔》雄渾酣暢的大意時,想必心中亦是熱血沸騰的。以至於撫掌稱快,連連頷首之舉動都在合理之內。

《建國號詔》出自世祖之口,也出自理學之口。因為“稱義而名”未必真的是古制的復興,充其量是一場“託古改革”。

“必有美名”的政治理論及上古國號唐、虞、夏、殷分別具有蕩、樂、大、中之意,不過是東漢《白虎通德論》的說法罷了,後者是班固對漢章帝主持白虎觀會議的整理,為集兩漢經學大成之作,與理學“天命觀”意式形態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絡。

《詔》全盤繼承《白虎通》的價值體系,亦是元代理學成為官方價值觀的體現。從史實而言,元朝非“稱義而名”的復興者,而為開創者!如清代學者趙翼在《廿四史札記》中說:“國號取文義,自此始”。 趙翼趙翼(1727年-1814年),字雲崧,號甌北,江蘇陽湖(今武進市)人。清朝文學家、史學家。

元朝統治者一反歷代相承的慣例,擯棄侷限於特定地區的國名,另取含義美好而氣勢恢弘的詞彙。其意願極其明顯——這個政權應得到全國的擁戴,而不屬於某一地域某一集團某一族裔。如歷史學家朱希祖評價:

“蒙古崛起沙漠,而其統一中國,乃定國號曰元,消除地方及種族之色彩,使異國異族之人失其為外族併吞之觀念,此最為當時之妙用也。”

諷刺的是,口頭批判著秦漢唐宋以地域為號“非公”,元帝卻毫無遮攔地,視蒙古人為親骨肉,視其他族裔為奴僕。

《建國號詔》中冠冕堂皇,看似大公無私的鑿鑿之言,在現實面前顯得異常蒼白。

政治宣傳與實情對比下的荒誕也好,諷刺也罷。“稱義而名”的國號形式,不失為中國歷史上的大創舉,也符合統一多民族國家建立,“小中國”走向“大中國”政治背景的大勢所趨,為明、清兩個王朝所沿用。

元、明、清,一脈相承的“國號之戰”

1368年,朱元璋於應天稱帝,若不考慮元朝的“國號革命”,吳才是最為合適的國號選擇,符合“初起之地名,所封之爵邑”習慣。因為太祖是韓宋的吳王,建都於吳故地。但朱元璋青睞的卻是具有稱義而名屬性的“大明”,又未給出關於其意的說明。 朱元璋朱元璋出身平民,幼時貧窮,曾為地主放牛。1344年,入皇覺寺。25歲(1352年)時,參加郭子興領導的紅巾軍反抗蒙元政權。先後擊敗了陳友諒、張士誠等其他起義軍,統一南方,後北伐滅元,建立大一統的皇朝,國號“大明”。在位期間,下令農民歸耕,獎勵墾荒;大興移民屯田和軍屯;組織各地農民興修水利;大力提倡種植桑、麻、棉。。。

歷史學家曾提出過諸多假設來解釋“大明”,吳晗與楊訥分別認為大明出自明教及白蓮教。但均較牽強,因為朱元璋已選擇承認元朝的正統地位,以及“由元入明”的正統史觀,白蓮教及明教本身均被其封殺(《明太祖實錄·卷五十三》),韓宋政權與整個紅巾軍起義在明朝也是被徹底汙名化的。

時至今日,不少學者已發現,“大明”的與“大元”出自同典同句《易彖》乾卦條:

“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雲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

自元人的原始意象“大”來解讀,“元”與“大明”無聯絡。但若以“元”在乾卦條中的引申義“陽氣”理解(《尚氏學》:“乾元者,乾之元氣也,於時配春”),與大明的關係便近許多了。

因為“大明”在句中意思是“太陽”。細思之不難發現“大元”作為“萬物資始”過於無懈可擊,想平分秋色就必須尋找相近的意象,“大明”可說是最合適的選擇之一。這種思路同樣可解決“未解釋大明意義”的問題。“大元”與“大明”意義接近,屬於那時知識分子的文化常識,不必特別解釋。

部分學者堅信“大清”與“大明”間也存在著“意義相承”的聯絡。著名歷史學家金啟孮便曾直言:

‘清’應是‘明’的同義詞,而且有與‘明’比美之意。從太宗改元‘崇德’可為旁證,‘崇德’與‘崇禎’亦有比美之意。(《從滿洲族名看清太宗文治》)

回想元、明、清三代那“明爭暗鬥”的國號遊戲,筆者不禁感嘆漢語詞意的博大豐富:元取元字“無窮大”之意構建國號。明忽視“無窮大”本意,取與元字在《易經》中的引申義“陽氣”相近的意象“太陽”做國號。

元朝《建國號詔》:中國國號“託古復興”運動的開始

三朝國號

白山黑水間的後金又以“明”為“潔淨”之意,選取同義詞“清”。誠然清、明字面同義,但已與“太陽”這一本來面目差之千里。而作為太陽的“大明”又與“元”的本意“無窮之大”毫無聯絡。

自元朝開創“稱義而名”形式,後朝無一不想在國號上多做文章以勝前朝一籌,所以才選用與前朝意象相近的詞彙。卻不理後者的正義,以至於格局產生了顯著退化:自“無窮大”退縮至“陽氣”、“太陽”,又從“太陽”跌落“潔淨”……

箇中緣由,或許真的是劉秉忠為這場比賽確定了一個太難以逾越的起點“萬物資始”。後至的玩家若不操縱點文字遊戲,也著實玩不下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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