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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看晚清一代中興大臣曾國藩的危機公關之道

2021-11-22由 北郭先生的鄉村觀察 發表于 歷史

北 郭

且看晚清一代中興大臣曾國藩的危機公關之道

咸豐三年,亦即1853年,十二月,咸豐皇帝在曾國藩的一份奏摺上批了一段話:

“現在安省待援甚急,若必偏執己見,則太覺遲緩。朕知汝尚能激發天良,故特命汝赴援,以濟燃眉。今觀汝奏,直以數省軍務,一身克當。試問汝之才力能乎否乎?平時漫自矜詡,以為無出己之右者,及至臨事,果能盡符其言,甚好;若稍涉張皇,豈不貽笑於天下?著設法趕緊赴援,能早一步,即得一步之益。汝能自擔重任,迥非畏葸者比。言既出汝口,必須盡如所言辦與朕看。欽此”

咸豐皇帝的批語,翻譯成白話文,即是:

現在安徽省亟待增援,如你一味堅持自己片面的主張,那就太遲了。我知道你尚有良心可以激發,才特地命令你前往增援,以救燃眉之急。如今看你奏摺,你竟然覺得數省軍務,一人能夠擔當。試問:你的才能行,還是不行?平時到處自我誇許,以為沒人超過你,等到面臨大事,如果果真能符合你所講的,當然很好;如果稍微張皇失措,豈不貽笑天下?設法趕緊赴援吧!能早一步,就會收到早一步的好處。你能自擔重任,這一點遠非畏葸不前者可比。話你既然講出了口,必須完全按照你所說做給我看。

咸豐皇帝的這份批語,儘管努力緩和語氣,沒把話說得很絕,但在正正反反、曲曲折折、打打揉揉、拉拉搡搡中已經是相當嚴厲、相當刻薄了。

究竟何事讓咸豐皇帝如此生氣?原來是,咸豐三年,太平軍過湖南,洗南昌,順江東下,進入安徽桐城、舒城、安慶一帶,繼續向北則威脅中原,繼續向東則控制江浙漕運,形勢十分危急。十一月,咸豐皇帝以六百里加急命令曾國藩率領水師,自洞庭駛入長江,順流東下,直赴安徽,與太平軍接戰。曾國藩接到上諭,卻洋洋灑灑回覆了一份奏摺,說船未造好,炮沒運到,兵勇沒訓練好,必須等到來年春天一切準備就緒才能成行,然後亦以六百里加急送給咸豐皇帝。一個月前,咸豐皇帝還在曾國藩的一份奏摺上批示誇讚“所慮俱是,汝能斟酌緩急,甚屬可嘉”,但這一次,卻毫不客氣、夾槍帶棒、冷嘲熱諷地批了曾國藩一通。

曾國藩出生於1811年十一月,接到這份咸豐皇帝的批語時,四十二週歲。按理說,這個年齡也不算小了,能夠經得起世事了,但此時的曾國藩原本深得咸豐皇帝恩寵,在京城時署理禮、刑、兵三部侍郎,可謂萬千寵愛集一身;一年前丁母憂,奉命在本省團練鄉民,剿滅土匪,成效卓著,深得咸豐皇帝倚重。在此事業的急劇上升期收到這樣一份批語,打擊之大可想而知。回想一年來竭忠盡智、團練鄉民、翦除匪患的種種艱辛,再看看眼前咸豐皇帝對自己毫不留情的批評,憂憤和委屈一起湧上心頭,“中夜集思,但有痛哭而已”。

但是,如果就這麼痛哭下去,從此消沉下去,就不是曾國藩了;如果唯唯諾諾,唯皇命是從,不管是否具備條件,趕緊倉惶出征,也不是曾國藩了。十二月中旬收到咸豐皇帝的批語後,他冷靜思考了幾天時間,隨即又給咸豐皇帝上了一份奏摺,據實直陳五點意見。可能是過了一段時間稍微消了氣,也可能是覺得自己對臣下責之過嚴,當然,更主要是曾國藩的這份奏摺起了效用,咸豐皇帝看了,在奏摺上批了一段話:“知道了。成敗利鈍固不可逆睹,然汝之心可質天日,非朕獨知。若甘受畏葸之罪,殊屬非是。欽此”。意思是,你講的五點意見,我都知道了。戰事是成是敗,你曾國藩才能是利是鈍,不可預見,一切靠未來的事實說話。然而你的忠心經得起上天的評判,這一點並非只有我一人知曉。至於你奏摺中所說甘願領受畏葸不前之罪也不做貪功冒進之事,道理是對的,但誰若說你畏葸不前,肯定是不對的。

至此,君臣意見由對立趨於統一,一場黑雲壓城城欲摧般的信任危機被曾國藩成功化解。

曾國藩的這份奏摺,其最大特點是,以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勇氣,據實直陳,向咸豐皇帝闡明前方戰局及戰事籌備的實際情況:第一,戰船起行之期,必須等候所購戰炮解運到湖南,裝備好戰船;第二,從黃岡到安慶一路上都有太平軍,從水路上前往增援的戰船無法立即抵達安徽境內;第三,目前大局,應當堵截江面,攻散敵船,力保武昌,“能保武昌則能扼金陵之上游,能固荊襄之門戶,能通兩廣四川之餉道。若武昌不保,則恐成割據之勢,此最可憂者也”;第四,所訓兵勇,正在剿匪,不能立即撤出;第五,餉乏兵單,雖竭力效命,但無法速見成效。

曾國藩所講的五點意見,是對上一份奏摺內容的進一步闡明,表達的是定見,體現的是定力,給予咸豐皇帝以確信,是以理服人的範本。這與有些人屈服於權勢、見風使舵、無原則立場、不敢堅持自己的正確主張截然不同,與有些人堅持錯誤、文過飾非、為了顏面在錯誤的道路上走到底也是迥然有別。

曾國藩“據實直陳,毫無欺飾”,將問題講清楚,是基於一個判斷:咸豐皇帝亦有勵精圖治、起衰振弱之宏圖大志,在積極征戰、蕩平寇匪這一點上,他倆並無分歧,分歧點只是在於對戰局、戰機的判斷與把握,而且這種分歧是源自咸豐皇帝遠在京城、對前方情況不甚明瞭,只要將情況講清楚,分歧會隨之消除。曾國藩不是一個苟且求榮之人,他的人生哲學遊走在儒道之間。如果他發現自己所侍奉的皇帝毫無志氣和作為,他就不會枉費口舌,而是選擇一朝散發弄扁舟了。

當然,同樣是擺事實、講道理,曾國藩也還是注意方式方法的,他沒有扮演犯顏直諫的死忠臣,而是切切實實把自己放在謙恭忠誠、誠惶誠恐的臣子地位,努力消除年輕的咸豐皇帝可能存在的疑慮:臣子翅膀硬了,不好駕馭了。他在奏摺中秉明瞭一個問題:四省聯防的主意,是他與幾位督撫共同商議的,並非他有“數省軍務,一身克當”的野心。講清這一點很重要,因為官員任命乃國之重器,這種權力必須由皇帝牢牢把握。與此同時,他也適當示弱:自己尚處於丁憂期間,本不願出山出省;自己只是書生,並不懂軍事;自己身份尷尬,不官不紳,指揮乏力;自己才智淺薄,惟有愚誠不怕死而已,等等。並且,他還暗示咸豐皇帝,您對我的批評和提醒都是對的,我自己也擔心弄不好會貽笑天下、無顏自立於天地之間,但自己又想不出改變困境的辦法,所以只能“中夜集思,但有痛哭而已”。他還向咸豐皇帝表態:“臣自當殫竭血誠,斷不敢妄自矜詡,亦不敢稍涉退縮!”面對一個比自己年長二十、很有能力卻又十分忠誠、尚在丁憂卻奉命為大清奔走操勞的臣子被自己批評成這個樣子,咸豐皇帝能不心軟?

成功化解信任危機,如果說全靠技巧,那是小看了曾國藩;但若是不講技巧,那也成就不了後來的曾國藩。

附:瀝陳現辦情形折

咸豐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奏為瀝陳現辦情形、微臣愚見,恭摺奏明,仰祈聖鑑事。

竊臣前月復奏赴皖援剿,俟張敬脩解炮到楚,乃可成行一折,於十二月十六日奉到硃批:“現在安省待援甚急,若必偏執己見,則太覺遲緩。朕知汝尚能激發天良,故特命汝赴援,以濟燃眉。今觀汝奏,直以數省軍務,一身克當,試問汝之才力能乎?否乎?平時漫自矜詡,以為無出己之右者,及至臨事,果能盡符其言甚好;若稍涉張皇,豈不貽笑於天下?著設法趕緊赴援,能早一步,即得一步之益。汝能自擔重任,迥非畏葸者比。言既出諸汝口,必須盡如所言辦與朕看。欽此”。仰見聖諭諄諄,周詳懇至,見臣之不事畏葸而加之教誨,又慮臣之涉於矜張而嚴為懲誡。跪誦之下,感悚莫名。惟現辦之情形與微臣之愚見,恐我皇上尚有未盡知者,不得不逐條陳明,伏候訓示。

——起行之期,必俟張敬脩解炮到楚。查張敬脩在廣東購炮千餘尊,分為十起運解來楚。現在頭起業經到衡,僅八十位。其後九起,尚無資訊。臣屢次諮催,又專差迎催。本月十六日永興境內又有匪徒,道路阻梗,實為十分焦急。臣所辦之戰船,新造者九十號,改造者百餘號,合之僱載者共四百號,可於正月中旬一律完畢。自興工之日起,統計不滿八十日,晝夜催趕,尚不遲緩。惟炮位至少亦須八百尊,乃敷分配。前此欽奉諭旨令,廣東購辦炮位千餘尊,限三個月解楚。計算正月之末,總可陸續解到。縱不能全到,稍敷配用,即行起程。

——黃州以下,節節有賊,水路往援之兵,不能遽達皖境。前兩奉援鄂之旨,命臣籌備炮船,肅清江面。後兩奉援皖之旨,命臣駛入大江,順流東下,直赴安徽等因。查現在黃州以下,節節被賊佔據,修城浚濠,已成負隅之勢,與前月情形又已迥殊。若舟師東下,必須克復黃州,攻破巴河,掃清數百里江面賊艟,乃克達於皖境,此則萬難之事,微臣實無把握。萬一黃州、巴河之賊亦如揚州、鎮江之堅守抗拒,則臣之到皖無期。現在安徽待援甚急,前次江忠源之戚劉長佑帶楚勇千餘,自湖北前往,又令其胞弟江忠浚帶勇一千,自湖南繼往;又有滇兵一千,自湖南撥往。計湖南由陸路援皖之兵,已三千餘矣。臣奉命由水路前往,阻隔黃州一帶,何能遽行掃清,直抵安徽?目前之守候船、炮,其遲緩之期有限,將來之阻隔江面,其遲剿之期尤多,晝夜焦思,誠恐有誤皖省大事,不能不預行奏明。

——現在大局,宜堵截江面,攻散賊船,以保武昌。今年兩次賊舟上竄,湖南防堵耗費甚多,湖北、江西亦各耗費數十萬。三省合力防堵之說,系臣駱秉章與臣函內言之;四省合防之說,系臣江忠源與臣函內言之;待南省船炮到鄂,即與北省水師合力進剿,系臣吳文鎔與臣函內言之,是以臣前折內聲敘。茲奉到批諭:“今觀汝奏,直以數省軍務,一身克當,試問汝之才力能乎、否乎等因。臣自度才力實屬不能。而三臣者之言,臣以為皆系切要之務。該逆佔據黃州、巴河一路,其意常在窺伺武昌。論目前之警報,則廬州為燃眉之急;論天下之大局,則武昌為必爭之地。何也?能保武昌則能扼金陵之上游,能固荊、襄之門戶,能通兩廣、四川之餉道。若武昌不保,則恐成割據之勢,此最可憂者也。目今之計,宜先合兩湖之兵力,水陸並進,以剿為堵,不使賊舟回竄武昌,乃為決不可易之策。若攻剿得手,能將黃州、巴河之賊漸漸驅逐,步步進逼,直至湖口之下,小孤之間,與江西、安徽四省合防,則南服猶可支撐。臣之才力固不能勝,臣之見解亦不及此,此係吳文鎔、駱秉章、江忠源三臣之議論。然舍此辦法,則南數省殆不可問矣。臣此次東下,擬幫同吳文鎔照此辦理,前折未及詳敘,故復縷陳之。

——臣所練之勇,現在郴、桂剿辦土匪,不能遽行撤回。湖南土匪惟衡、永、郴、桂最多,臣二月一折,八月一折已詳言之。自駐紮衡州以來,除江西之匪竄入茶陵、安仁一起外,其餘本處土匪,竄撲常寧、嘉禾、藍山等縣城及盤據道州之四庵橋,經臣派勇隨處攻剿,先後撲滅。昨十二月十五日,又有一股竄入永興縣城,亦經派勇往剿。現在臣之練勇在桂屬者,尚有千餘人,在郴屬者八百人。昨十二日奉到諭旨:曾國藩著仍遵前旨,督帶船勇,速赴安徽江面。至湖南常寧一帶土匪,即責成駱秉章迅即妥辦等因。目下桂屬正在搜捕之際,未便遽行更換;郴州、永興正在危急之際,不能不星速進剿。且待船將辦齊,炮將到齊,再將各勇撤回,帶赴下游。如尚未剿畢,則由省城調兵前來更換。

——餉乏兵單,微臣竭力效命,至於成效,則不敢必。臣以丁憂人員,去年奏明不願出省辦事,仰蒙聖鑑在案。此次奉旨出省,徒以大局糜爛,不敢避謝。然攻剿之事,實無勝算。臣系幫辦團練之人,各處之兵勇既不能受調遣,外省之餉項亦恐不願供應。雖諭旨令撫臣供支,而本省藩庫現僅存銀五千兩,即起程一月之糧,尚恐難備。且賊勢猖獗如此,豈臣區區所能奏效。茲奉批諭:平時漫自矜詡,以為無出己之右者,及至臨事,果能盡符其言甚好,若稍涉張皇,豈不貽笑於天下。言既出諸汝口,必須盡如所言辦與朕看等因。臣自維才智淺薄,惟有愚誠不敢避死而已。至於成敗利鈍,一無可恃。皇上若遽責臣以成效,則臣惶悚無地。與其將來毫無功績,受大言欺君之罪,不如此時據實陳明,受畏葸不前之罪。臣不嫻武事,既不能在籍終制,貽譏於士林;又復以大言僨事,貽笑於天下。臣亦何顏自立於天地之間乎!中夜焦思,但有痛哭而已。伏乞聖慈垂鑑,憐臣之進退兩難,誡臣以敬慎,不遽責臣以成效。臣自當殫竭血誠,斷不敢妄自矜詡,亦不敢稍涉退縮。

以上五條,皆臣據實直陳,毫無欺飾,伏乞皇上聖鑑訓示。謹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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