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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年錦色 遊園夢中客

2021-11-22由 楓兒風飛揚 發表于 歷史

素年錦色 遊園夢中客

一月踏雪尋詩,烹茶觀雪,吟詩作樂;二月寒夜尋梅,賞燈猜謎;三月閒廳對弈;四月曲池蕩千,芳草歡嬉;五月韻華鬥麗,芬芳滿園;六月池亭賞魚,池邊竹林颯颯作響;七月菏塘採蓮,泛舟湖上;八月桐蔭乞巧;九月瓊臺賞月;十月深秋賞菊;十一月文閣刺繡;十二月圍爐博古。

這是古代女子休閒生活的總結,情致優雅,有靜有聚,按照自然和節氣的時序,不慌不忙地沉隱在歲月裡,似乎隨時淡忘了光陰,悄然不必留下任何痕跡,清灑地不教人猜,卻也難以容下旁人進來。也看不出絲毫的孤悶和愁怨,讀來只覺笑容卓然,氣曠神閒,雖有淡淡的疏遠,在有意與無意之間,卻是該有的樣子,三分明豔,剩下的七分,必得以嫻靜照流水,才不輸塵歲洗染。

住在園林裡,小樓周圍就是春夏秋冬,草木蔥蘢,蓮池明淨,疏影冷月,瓊枝並雪,可女眷相伴,尋些樂趣,歡暢一晌薄醉,也可獨自隱逸,去看看荒僻的角落裡,惦記的一樹荼蘼。守著老宅青瓦,也當真不想出去,對紅塵不問不理,閒吟著的錦瑟華年,不為驚心,能清淨如水,低溫生活,已是真實的歡喜。只在某一個瞬間,涼薄的綢緞上有了滄桑的舊日斑駁,才恍覺人生,已緩緩老去。

傳統的古典園林,雖由人作,宛自天開,引山水林泉之樂,安置入日常晨夕,亭臺樓閣,廊橋館榭,既能顯示出富貴,又無形中昭示出了品味。這也是自老莊以來,自然文化的沉積,喻情喻理,世景之中築起的高牆,自設筳席,迎田園知交。

古代的園林,理念如一,但風格迥異,各有各的特色和奇巧,也守著各自的平安和託付。讀舊時園記,也許很容易忘了一夜酒濃,詩成墨色,來不及標記,也不必留意一時的聚散和風雨,但定不會疏忽一個身影,有她在,園林才算最終落成,不只是一處空景。

一夕東風,海棠花謝,樓上捲簾看。每一個園林,都有過如花的女子,把性情和餘生,都留在了裡面。

素年錦色 遊園夢中客

杜麗娘深閨里長到十幾歲,長向花陰課女紅,卻不知牆那邊就是自家的後花園。她問春香,你說的那花園在哪?春香用手一指,竹映的曲徑深處,那邊就是了。

我和杜麗娘一樣的心驚,近在咫尺,卻渾然不覺,十幾年的光陰虛度了嗎?那點子怨如鯁在喉,委屈飄在眉間心上,偏又說不出來。春風裡隱隱的花香,不遠處的鳥鳴合著琴絃,深秋的雨總是格外蕭蕭,她只當情思漫漲,疑是虛夢一場,卻未想,真有這個地方,深情厚誼地,並沒將她疏忽和遺忘。

仍然強作鎮定,可有什麼景緻?

景緻麼,有亭臺六七座,鞦韆一兩架。繞的流觴曲水,面著太湖山石。名花異草,委實華麗。

果然,果然呀,心裡有倒春寒的涼,似是忘了阻擋,呼嘯著穿堂而過,生生要把十幾年看過的花統統折斷,悉數丟在路邊,花枝突兀豎起的尖銳,就看你是不是願意踏過荊棘,是忍了閨閣幽寂,還是尋夢後園。

夢迴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真到了園子跟前,也才能對著粉花翠樹,把心酸道出來。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豔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

她說,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有時候,也有一點偏頗看不清,不知道杜老爺和夫人為什麼鎖了後花園,瞞得良苦用心,難免讓人費解。

若杜麗娘自小就在園子里長大,小小的年紀,穿著桃紅的衣,撲流螢,捉蝴蝶,薔薇架下盪鞦韆,都是無窮無盡的歡樂,怎可能就傷春悲秋了,根本不懂。慣看了奼紫嫣紅,朝飛暮卷,也熟悉了池館蒼苔,雲霞翠軒,心也能隨性幾分,知花開是春,秋去冬寒,原就是這樣簡單,花謝水流紅,有聚必有散,只得看淡,就讓漂泊隨風而去,有緣的留下,無緣的回首不見,一顆心能禁得幾回傷呢,好好護著才是真的,人也懂得警醒,不會那麼輕易就痴了。

大概老爺就是怕女兒貪玩,要不性子野了,誰還願意守在窗邊做針線,或者是怕沒了女兒家的端莊,失了穩重和賢淑。他是一心想要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秀,寧可一把鎖,管它畫廊金粉半零落。

一荒蕪就是十數個春秋,葉子落了一層又一層,倒是自在了滿園花木,各自安然修煉得幾欲成精,你看那芍藥牡丹,還有梅樹,枝葉一抖,全是誘。自古荒園就總被靈怪妖魅霸佔,它們織了一個夢網,兜頭就把杜麗娘牢牢罩住。

還有東南角的圍牆,雜草蔓生到了簷上,殘缺了都不知道,遊玩路過的書生,張望了一下,也不管是誰家宅院,墊個磚頭就敢進來。

三春好處無人見,乍地一遊覽,杜麗娘無處不傷感,小試宜春的面,賞遍十二樓臺仍是枉然,魂飛也是摸不見,要想不入夢,才是真難。

素年錦色 遊園夢中客

琉璃殿暖香浮細,翡翠簾卷燕遲。夕陽芳草小亭西。間納履,見十二個粉蝶兒飛。一個戀花心,一個攙春意。一個翩翻粉翅,一個亂點羅衣。一個掠草飛,一個穿簾戲。一個趕過楊花西園裡睡,一個與遊人步步相隨。一個拍散晚煙,一個貪歡嫩蕊,那一個與祝英臺夢裡為期。

日長人靜,安和疏慵,園子是天生的戲臺,等著花兒蝶兒領著班子來上演,看著熱鬧,也有趣。可這些都是它們唱出來的嗎?還不是微妙的心思,自己想的罷了。

山水花月,直借美人生韻,大觀園是為元妃的省親而建,只怕荒廢不吉,後來全都留給了姑娘們,往來出入多是水做的女孩。

賈政那樣一個迂腐的人,初進大觀園,看著花柳山水,也難免流露了幾許真性情,他看著瀟湘館的翠竹曲欄和芭蕉,感慨月夜坐此窗下讀書,也不枉虛生一世。林妹妹選了這個地方,只因覺得它比別處更顯幽靜,就在這竹影參差,苔痕濃淡裡,耗盡了不長的一生。

大觀園就是紅樓夢裡的夢,也一直是賈府的繁華所在,直接關係著家族的命運,榮寵是它,衰敗是它,最後大廈傾倒,殘破凋零,也是它的一草一木,一花一葉,承接了大雪紛飛,把最後的散場相送。

劉姥姥進大觀園時,賈母也樂呵呵地帶著她逛,言語間說起要把這園子畫下來,而且還要把人也畫上。這事交給了善丹青的惜春,後來有過幾次催促,最後的結果沒有提起,也是一個大家都沒等到的結局,唯一的可能就是根本沒有畫完,打好的畫稿和已成的半邊,早在惜春入櫳翠庵為尼之前,就化成了收拾不起的灰燼。

賈母和劉姥姥都是活了大半輩子的人,見多了世事無常,對風雲暗湧,總比年輕人更敏感,曹公用了太多的草蛇灰線,可以預知到的興亡,永遠都是在後來看官的眼裡,身在園林裡的人,總是情長,難免夢多。

劉姥姥是透醒之人,貧寒之家,粗糙生活,登門張口尋求幫助,卻仍然磊落不侷促。她第一次到這神仙地,知道旁人拿她打趣說笑,也不惱不怪。鳳姐那樣精明,也識得她憨厚可靠,說話辦事皆是真心,所以巧姐的名兒讓她取,後來大事也放心地託付。

想那簡陋的村莊裡,昏黑的油燈下,劉姥姥一邊縫縫補補,一邊給晚輩講大觀園的景緻和故事,她終生逛了這一次園林,也只這點滴機會,她看不懂那些佈局,也說不上什麼詩意,卻最是沒有負累。只覺得花團錦簇就好,擺設精巧全是新鮮玩意兒,北方難見的小橋流水,各屋各院暗香旖旎她一一都看在眼裡。

她看到了這些觸目的盛景就夠了,其他的全都不往心裡去,茄子那般的吃法,還有一兩銀子一個的鵪鶉蛋,她嘗過了就覺得享了福,滿心滿意的知足,再不多生一點羨慕,各人要安各人的命,一牆之隔,裡面的人為花花草草落淚,外面過道里,小貨郎敲著梆子不停地走,始終是不同的。

素年錦色 遊園夢中客

任何庭院的建成,都無不花費心思,而且還要養,用時光來養,養得處處可見自然的光陰,有了印記,園子才顯得深邃,也更有味道。無論大小,它都是靜雅,但是不閉塞,疏處可走馬,一定要透出呼應來,能讓氣息生長,久了,就都是深情了。

無論誰進來,都會有瞬間的深沉和放鬆,只想回身掩了院門,任外面急急逝水,暫停所有的奔波,就停一盞茶的時間也是好的,哪怕是蹉跎。

隱在湖石的背後,再有欲訴的情懷,也不需與他人說,寧可獨對一瓣被紅塵遺忘的梅花,停留剎那,再別天涯。

人不能長留紅塵,情似乎也不能,一座園林卻可以安札人世,從一個人的名下,到另一家點亮燈火,也許中間有荒涼的守候,也許更長的時間裡,它只生長落寞,收留漂泊。可是十年百年過去了,更長的歲月也在更鼓裡漫漫度過,它除了歲月深重的滄桑,並不會有別樣的對待,而這些蒼老的風情,是光年溫柔的饋贈,也是風沙毫不留情的雕刻,還有庭院深深,一地月光的打磨。

再開啟那把老舊的銅鎖,推門時有了吱扭的暗啞,不知哪裡來的風,捲起地上的落葉,我聽見自己心裡在說,終於回來了。

新摘的龍井茶散著清香,美人靠上誰折了初開的茉莉,閒話剛開了個頭,還未想好要講些什麼,梢頭追逐的燕子,飛出圍牆,飛過了烏衣巷。

李漁總結說,人生就是戲臺,歷史也不過是戲臺,而且只有兩個人唱戲,一個男人,一個女人。

妾弄青梅憑短牆,君騎白馬傍垂楊。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李千金深宅大院裡長大,後花園裡度日子,關不住的少女心懷,聽見外面的動靜就攀過牆頭去看,與裴少俊四目相逢,私奔而去。沒有父母之命,這段情只能算私,李千金就藏身在裴家的後園,無聲無息地過了七年。

從前她最想逃出的地方就是深院高牆,為了怦然心動勇敢地越過,和身邊尚不熟識的人,去往了全然陌生的地方。愛情裡的她,石榴裙,桃花馬,一身烈豔,在另一個園子裡,把所有的願望都落了地,便也甘願這樣默默地生活,連歡聲笑語都得是藏著的,卻沒再有絲毫想過逃離。

素年錦色 遊園夢中客

那時的風日裡,有太多的女子被幽鎖深閨,空對著寂寞庭院,也知辜負了似水流年,卻早已習慣了深情不言,對鏡的如花美眷,若只能自哀自憐,那麼也只能,自我珍重惜護,學著把歲月成全,獨自把臨窗的風景看遍。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女子才是園林的主角,住下來就是一輩子的打算,過著過著,就與園子有了根脈相連。

風風雨雨,暖暖寒寒,處處尋尋覓覓;鶯鶯燕燕,花花葉葉,卿卿暮暮朝朝。

還好有這樣一座園子,擱得下春花秋月,擱得下一點愁緒,可以走走停停,自顧地排遣。收花釀酒,集露烹茶,惱了打打枝上的黃鸝鳥,悶了尋些草籽餵魚,心裡有鬱氣,就到老樹下訴一訴,一定不能緊挨著牆根,園子裡多的是寂靜時候,聽著遠處在排練曲子,細細的詞飄過來,順勢落了淚,也不用顧全什麼。

她慢慢地繞過一院籬笆,隔著樹影,看見小姑正在鞦韆架上玩得興起,臉上現出了桃紅,髮髻也鬆了,垂下來的一綹粘在了粉頸上,翠綠的裙子在風裡擺著,笑語盈盈,幽香暗生。

她忽然就想起了未出閣的日子,那些少年心意,一如松間的青石流水,明明看到了,卻不懂。

我走過古老的園林,眉目蕭索,心裡有大慈大悲的感知,心痛神痴,有淚傾注,清冷地落下。這明滅娑婆的竹影,有著我的十里鄉愁,如你所說,我似是在這裡,住過經年歲月,留過一世芳華。

今又拿著舊書冊,轉身看見從前的胭脂色,我也曾是深情的過客,在這裡放下了一指流沙。註定今世只剩下了相伴的片刻,我還要背起空空的行囊,穿過街巷弄堂,去往來時的方向,只是我記得你,你亦不會把我遺忘。

此時所居清簡,再沒有朝思暮唸的院落,可秋水長天的願,卻一直都沒有放下。如果有一天,紅塵裡再無我的身影,我必棲身於無名小院,避開車馬喧譁,將心事靜靜放下,把最後的粉黛,許給三世桃花。

素年錦色 遊園夢中客

風飛揚:塵世女子,內斂沉靜,清冷淡泊。貪戀止水梵花的人間,細捻舊時月色,用亦慈亦悲的柔腸,行走浮世蒼茫,情深獨賞,溫良地收藏著紅塵琳琅。秋水為神玉為骨,難為知己難為敵,習慣用文字取暖,素手攬風,落眉成書,寫作是修行,亦是放生。

已出版古典散文集《你可記得我傾國傾城》、《青花痣》、《不忘初心,一念江南》,《別時花濺淚,回首落紅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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