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年，父親去世。

有個官後代從此進入了歷史。

他接替父位，成為齊國的上大夫，年紀二三十歲之間。

啃老啃成公務員，而且還帶長，很有必要得瑟一陣子。可他卻低調又低調，完全不像有家有勢罩著的年青人。

曾經的小字輩搖身變成了廳長，沒有忙著享受高階幹部的待遇——不用親自守喪。而是身穿粗麻布，腰繫草繩，手抓喪杖，腳蹬草鞋，吃米粥，住茅廬，以乾草為枕頭被子。

老管家提醒他，這不是高階幹部喪父的禮節啊！

廳長擺擺手：到了部長才算高階幹部。

嘿嘿，難怪他長得這麼矮，好像只有一米三，原來是不拿廳長當幹部。

後來孔丘聽說這件事情，迅速地在小本子上記了一筆，諸子百家作文大賽總算能夠拿出身邊的例子：

“人品啊！明明不同意實行高階幹部待遇，為了不讓其他的領導感到為難，故意說自己不算高階幹部，避免了與同僚的矛盾。他不以自己的對去駁斥別人的錯，很夠義氣。”

聖人就是聖人，一眼看出這是個好同志，是個三觀無比正確的好同志，

他的人品藏在他的身段裡。

可有趣的是，這樣一個低姿態的人，日後的主要工作卻是喋喋不休，耍嘴皮子功夫。

他就是舌頭功的祖師晏嬰。

2

晏嬰，後人尊稱晏子。

小學課本里有一篇文章《晏子使楚》。

兩國交戰，不斬來使。齊與楚友好往來，楚王為什麼還要刁難齊國的使者晏子？

翻閱史書才知道，一切問題在於楚王是晏子的鐵桿粉絲。

“晏嬰，齊之習辭者也，今方來，吾欲辱之。”

邊遠地區的土豪，即將面對神交已久的偶像，第一次親密接觸，總要有些表示才好。

其後的故事我們都知道了。每一次面對楚國的鄙視，晏子沒有心急火燎，一蹦三丈高；而是先低下身去，接受對方的說法——狗洞可以鑽人，盜賊出自齊國，自己長得很衰；越貼近地面，氧氣越充足，然後可以中氣磅礴地抒發男高音，一舉震暈對方的耳朵。

楚王陶醉得基情相擁。他用罵提高了偶像的存在感，體現了偶像的價值。

這也是網路大V們刷屏的一種常用方式。

歷史圈的人，都喜歡這樣互粉。

只是晏子不趕這個熱鬧，任你東西南北風，我自巋然不動。

也許這種高冷的路線與奇葩的身材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反而造成了一波波粉絲撲身而來。

我們說過的，齊國教師界外交界的傑出代表淳于髡，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最令人想不到的是，正襟危坐、世代編撰歷史報的司馬遷，也忍不住蹭蹭蹭地淌口水：

“假令晏子而在，餘雖為之執鞭，所忻慕焉。”

如果活在晏子身邊，為他當馬伕揮鞭趕車，那也是多麼令人快樂和嚮往的事情呀。

司馬遷的這個廣而告之，飽含了

一種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粉絲精神

。

這讓人油然地升起了一股異樣的感覺，彷彿這個矮小的身影，剎時高大了，而且越走越大，須得仰視才見。

3

身體殘廢的晏嬰，從公元前556年參加工作，歷經齊靈公、莊公、景公三朝。革命生涯50多年，活到老嘴皮子磨到老。

任職第二年，晉國戰敗齊國，靈公跑進了臨淄城。“晏嬰止靈公，靈公弗從。”無可奈何的晏子一聲嘆息：“我們國君太沒有勇氣了。”

齊國的國力如美人遲暮，新即位的莊公卻任用肌肉男，竊想先攻霸主晉國再稱王天下。“晏嬰、田文子諫，公弗聽。”又一次無可奈何，晏子主動地辭官歸隱。

與君王交往為什麼，身居高位幹什麼，

如果不能盡職效力，放手或許是最忠

貞

的選擇。

滿腹憂思的晏子，在舊貴族沒落新貴族崛起的國度，根本不想囤積自己的勢力，揮一揮手，只帶走一片悵惘。

直到這一天，他匆匆地趕到了權臣崔杼的院門外。

民怨沸騰的莊公，由於私通崔杼的妻子，被正牌老公設計殺害在美婦家中。

以前交好莊公的臣子趕著溜走，這位離職休養的幹部卻聞風而來。

隨從問他是否以死報答莊公。他擲地有聲地回答：

“國君為社稷而死，我們臣民應該為他殉死；國君為社稷而逃亡，我們臣民應該隨他流亡。國君為自己的私利而死而逃，除了他的情人和基友，別人是不會為此殉死逃亡的。”

大門徐徐開啟，晏子搶入院內，托起莊公的屍體，枕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失聲痛哭。後來三次捶胸頓足表示哀痛，這才起身離去。

助手對崔杼說：一定要殺死晏嬰，看來他是莊公的鐵桿兄弟。

畢竟當年一起寫過進諫的報告，一起被上級罵娘，雖然早就恨之入骨了，崔杼卻十分為難：晏嬰深得眾望，放過他我才能爭取民心。

殺國君不失民心，殺大臣卻失民心，王位的力量原來比不過一個矮小的身軀。

晏子的粉絲終於傲嬌了一回，他們保住了心中偶像的性命。

4

景公初立，崔杼做右相，慶封當左相。

兩位二頭領害怕手下的人不聽話，於是拉幫結派拜兄弟：誰不跟著老崔老慶混，誰就別想活！

晏子仰天長嘆，嬸嬸地疼惜這個國家被權臣所把持，堅決不肯拜把子。

慶封想殺掉晏子，崔杼又說：他是個忠臣，放過他算了。

這顆不留戀權位，不結黨營私，不隨波逐流的紅心，果然又挽救了他的頭顱。

經歷了這些磨難，活得夠長的晏子終於有了執掌國政的時刻。

然而，他的使命便是始終在路上。

官帽不是踩在腳下的墊腳石，而是背在肩上的泰山。

他一直堅持蹲下身子攙扶路人，不管是老婦人，還是髒男人。

一天外出，晏子遇到了賢才越石父，後者正處在囚禁當中。

這可是浪費人才啊。晏大人解開拉車的左馬，把他贖了出來。

路途顛簸，回到家放鬆下來，晏子也不告辭一聲，直接走進了內室。

等了好一陣，越石父坐得不耐煩了，嚷著與主人絕交。

晏子大吃一驚，匆忙整理了形象，抬起疑惑的眼睛道歉：

“我這個人，說不上人品爆棚吧，也總算幫助您從困境中解脫出來，您為什麼這麼快就要求絕交呢？”

越石父搖了搖頭，表示話不能這麼說：

“君子只在不知己的人那裡受委屈，而在知己面前是自由自在的。當我在囚禁之中的時候，那些人不瞭解我。先生則知道我的為人而贖我出來，就是我的知己；作為知己卻不按禮節對待我，還不如讓我回到監牢中去。”

晏子滿面羞愧，趕緊請他進客廳裡去。上溼毛巾洗臉，上好茶品茗，上點心潤腸，待為貴賓。

朝廷命官與囚犯攀交情，還要看囚犯的臉色做人，晏子的這個身段低得無話可說，簡直就是自討苦吃。

而這不僅是晏子對待新朋友的態度，也是他對待老熟人的態度。

正因為這樣，司馬遷才想給他做馬伕吧。

呆在他的身邊，可有天下掉餡餅的福利。

5

晏相國畢竟是相國，出門那是坐車的。

這天外出辦事，馬伕的妻子從門縫裡偷窺她的丈夫。

只見馬伕坐在駕駛位，頭上撐著大傘，手中揮著鞭子，驅趕著四匹馬，神氣十足，洋洋得意。

這個騷包晚上回到家，妻子卻在鬧離婚。

馬伕很不服氣，剛要吹牛自己和老爺是鐵哥們。

妻子一擺手：“相國身高不過六尺，管理國事，名聲顯赫。今天我看他出門，思慮非常深遠，態度非常謙和，甘居人下。而你身高八尺，不過是個司機，卻是心滿意足。這樣混有什麼前途，拉倒吧，趕緊離婚。”

馬伕面紅耳赤，從此謙虛謹慎起來，自覺地控制自己。

晏子發現了他的變化，詢問緣由。改過自新的人如實地做了坦白。

相國大人撫了撫鬍鬚，孺子可教啊，他推薦馬伕破格去競聘處長。

搞了半天，司馬遷的私念在這裡呀。

當碼字工幹活太辛苦，他想轉崗管橡皮章。

不過，他可能忘記了：跟著晏子管橡皮章，那不是什麼輕鬆的工作。

在路上的人必須隔三差五給國君念念緊箍咒。

有一回，景公沒有上朝辦公。

晏子打探內幕訊息，原來國君整晚聽流行歌手虞的演唱，沒有睡覺。

相國掐了掐太陽穴，心裡一陣絞痛，下令文化稽查大隊羈押這名歌手。

景公暴跳如雷。

晏大人不緊不慢：“她用靡靡之音迷惑了君王您啊。”

對面冷笑一聲：“官方政事，我願意託付給你。你別蹬鼻子上臉。品嚐美酒，欣賞音樂這類事情，你可不要干涉。音樂，為什麼只能聽古典的，不能聽流行的？”

相國抿了一口茶，語重心長地說：“音樂衰亡了，禮儀會跟著衰亡；禮儀衰亡了，政治也會跟著衰亡；政治衰亡了，國家也會跟著衰亡。想想，商紂王的《北里》舞曲，周幽王、周厲王的樂曲，他們自己搞成了下里巴人的音樂達人，結果國家給嗚呼了。”

這個上綱上線，唬得景公一愣一愣：

那就算了吧，當官他媽的不能有愛好。

急得罵孃的國君忍不住地煩悶：晏子啊晏子，

你自己揹著泰山就算了，幹嘛拉著大家都弓腰駝背地受罪。

不行，這個傢伙需要大家集體來調教他，這樣我們才有好日子。

6

景公左想右想，已經殘廢的晏子這麼愛自殘，從哪裡才能對症下藥呢。

你看他從來都是身體力行，生活簡樸。好歹相國的待遇也不差，吃的卻是粗茶淡飯，每餐最多一份肉，妻妾不穿絲綢衣服，馬車破舊了也不置換。

可能他是吝嗇鬼吧。景公有心試一試，用國家的錢改善晏子的住宿條件：

“你的房子太靠近市場，又低矮又狹小，周圍吵吵鬧鬧，標準的髒亂差，很不適合你這領導幹部的身份。我決定把你的房子重新建造，必須體現國家的門面。”

晏子連連推辭：“我住得很好呀。父親和先人傳下來的祖屋，住得心裡踏實。我又喜歡做家務，靠近市場買點東西也方便。大家的好意我心領了！”

聽說相國大人是個家務男，景公很驚奇，用懷疑的眼神追問他是否瞭解物價。

晏子撓了撓頭，迎著對方的笑臉一板一眼地說：“市場裡鞋子賣得便宜，柺杖賣得貴。”

這明顯不符合市場行情嘛。人人都要買鞋子，很少有人買柺杖。耳朵被對方磨起繭的老大，總算有了老大的威風。

然而，晏子等的就是這個機會：“經濟是政治的晴雨表。國君您要求從重從嚴處罰犯罪，很多人的腳都被您砍掉了，鞋匠鞋鋪都快失業了。”

景公一急，說不出話來，只好下令減輕了刑罰。

經過這一打岔，房子是沒法蓋了。景公很不服氣，把這事給惦記上了。

好不容易派遣晏子出使晉國，一聲令下，髒亂差變成了別墅。

晏子回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自己的房子不見了。本以為黃臉婆也成了別人的金絲雀，鬧了半天是一場大誤會。

既成事實怎麼辦？

晏子謝過國君的好意，把別墅給拆毀了。

接著，再把建別墅過程中拆除的那些左鄰右舍，逐一恢復了舊貌。

最後，反覆做思想工作，請回了所有的老鄰居原址居住。

景公很不爽，後果很嚴重。

虧得晏子又是拉關係又是套近乎，終於擺平了麻煩。

他就這樣躲過了糖衣炮彈的襲擊。

一個把身段趴在泥土上行走的人，你再踩上一腳，又有什麼作用呢？

他天天在路上，滿身灰塵，他矮故他在，他爬故他在。

其實他不需要司機，所以他的司機能夠得到提拔，人人爭著給他當司機。

晏子用個人的事蹟書寫了一部動人的《晏子春秋》。

雖然他很會說，但是他更會做。

大寫的背影不是嘴巴吹出來的，都是實實在在做出來的。

這羞愧著我，催促著我，我的眼淚來了。

有溫度的書呆子，有深度的段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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