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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老草根軼事 217~縣勞動局介紹信

2021-06-30由 匠閭 發表于 歷史

我母親的嗓門比我還大得多。小時候我的高音還不錯,和母親好有一比,但長大成人之後就不行了。母親的音域寬,高音部至少比我高八度以上;她音量大,聲音有穿透力;她音色美,打個比方吧,我的聲音小時候好似一面小銅鑼,現在這面鑼已經有點破了,若干年後李副院長所說的洪鐘,那只是溢美之詞;而母親的聲音則直到現在還猶如銀鈴。

大躍進年代,母親帶著學生去鋼鐵廠慰問演出。在一、兩千人的大會場裡,母親可以不用擴音器,把她的歌聲和讀慰問信的聲音,傳遍會場的每一個角落。

在小學,她負責上低年級三個年級的複式班。每天從早到晚,講個不停。年年如此,除了寒暑假,每週六天,天天如此。母親嗓子從不生病,嗓音從不嘶啞。說母親是金嗓子,一點都不為過。

人逢喜事精神爽,遇到高興的事兒,母親的金嗓門就更敞亮了。母親給我找到工作的訊息,已經透過聲波傳遞到四周。在學校對面,相距只有三十來米的潘醫生家,肯定能聽得清清楚楚。即使在百米開外的常貴家,只要豎起耳朵順著風,肯定也能聽得到。那麼,在百米之內的老隊長家、老支書家,那就更能聽得到了。

老隊長正在進行田間管理的巡查。他扛著一把鋤頭,正從北邊往南邊水田方向走去。

老隊長走到學校門口時,恰好與我母親迎面相遇。老隊長樂呵呵地笑著和我母親打招呼:“老師真有本事啊,這麼快就給兒子辦好了招工手續了。”

星村小學雖然小,但也是一所完小。雖然上級沒有任命校長,但是大家都公認我父親是校長,預設我母親是老師。因為這所小學只有一位校長和一個老師,所以大家在稱呼前面就省略了姓氏,直接就稱呼老師、校長。

我父親確實是縣教育局正式任命的小學校長。我剛出生的時候,父親就已經被任命為小學校長了,不過是副的。

因為父親在歷史上有汙點,不夠入黨條件,所以,最多隻能被任命為副校長。不過,實際上他是被作為正校長使用的。當時有一個說法,叫做以副代正,就是這個意思。所以,不管是學生家長、同事、還是上級領導,都直接稱呼他為校長,略去這個副字。

縣教育局是科級單位,其任命的小學校長為股級幹部。這樣推演下來,父親就是行政級別最低的副股級幹部。

象父親這樣股級幹部的小學校長,一般來說,在一個公社這麼大的範圍內才能分到一個。公社是一九五八年才開始的建制。在此之前,仍然沿用解放前的稱呼,叫鄉。從五零年成立互助組開始,逐步向農業合作社、初級社、高階社發展,直到成立了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取代了鄉。

在六六年上半年,學校停課了。父親作為珍溪完小的校長(以副代正,略去一個副字),是本單位最大的當權派。當權派自然就是走資派(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父親被奪了權、靠邊站。從此之後,父親就失去了這個權力。

六八年,父親被解放之後,就被調到牛街公社和平小學(開始時叫夏灣小學,後來改名為和平小學)。那所小學,也是和這所星村小學一樣,是一所規模最小的完全小學。從那裡開始,父親實際上並沒有被任命為校長,但是,老熟人、老同事、老領導見了他,仍然稱呼他為校長。在學校當地,也被大家公認為校長,母親也同時被預設為老師。一位校長、一個老師,以現代人稱之為夫妻老婆店的方式,服務於這樣最小規模的鄉村完小。

老隊長是一位和藹可親的人,他的女兒玉蓮和我妹妹是同班同學,兩人是好朋友。

自從我生病之後,家裡燒的柴火就緊張了。因為我父母親的身體不比以前了,妹妹畢竟是個女孩子。

這裡畢竟是山外,打柴遠沒有在牛街方便。柴山(允許砍柴的山頭)還在河對面,要趟水過河,還要走好幾裡山路。而且,那座山上還有毒蛇。上次常貴被蛇咬傷,就是在那座山上。

我在生肝炎之前,都是利用暑假,打完足夠一年用的柴火。

上山打柴,苦和累我都不怕,最怕的還是毒蛇。鄭立剛的母親就是因為被毒蛇咬傷而失去生命的;常貴也因為救小王姑娘而被毒蛇咬傷過。

在夜送牛玲的那天晚上,我曾經向曹劍國學到了一些打草驚蛇的防護方法。但是,在山上打柴,這個方法可不好用。我主要還是靠自己的小心謹慎,灌木叢等過於茂密的地方不去;視野不好的地方不去;寧可少打柴,也不去冒險。也許這就是我的人生哲學?也許,這就是我一生碌碌無為的原因?也許吧,也許!

暑假期間,烈日炎炎。我避開中午的烈日當空,利用清晨六點到上午十點,以及下午三點半到七點半這兩個時段,上午和下午分別馱回一木馬硬柴(棍子一樣粗的柴火),每一馱大概八十斤到一百斤之間。途中趟過從山谷中流淌而來的寬寬淺淺的白洋河的涼爽河水,頓覺一陣舒適。就好似在縣城街頭,我灼熱的大嘴在貪婪地吮吸著糖水冰棒時所帶來的愜意。

就不用說在上海那樣的大都市了,就算能在縣城生活,那該有多好啊!在酷熱的街頭,總會站著一位賣冰棒的老大娘。你遞給她三分錢,她就摸索著從包著厚棉絮的木箱中,取出一根糖水冰棒遞給你,你接過來趕緊剝去包裝紙,忙不迭地塞進冒著熱氣的大嘴巴里,一種舒適感會像電流一般流遍你的全身。人們只知道雪中送炭,難道暑中送冰的感覺不好嗎?

當然,我們這裡沒有冰棒,只有涼爽的白洋河水,這是上天的恩賜。過了河,穿過柳樹林,再走一段田埂小道,就到家了。

到了家,我一抖肩膀,將木馬上的柴火嘩地一聲傾倒在學校門口的小操場上。

吃過晚飯之後,休息片刻,趁著朦朧的月色,我端過一個木頭墩子,拎起大砍刀(砍柴用的刀),把一根根棍狀的柴火,剁成一尺半長。然後和妹妹一起,把它們碼成柴火垛子。

妹妹,我只能讓她幹這些手邊活。現在,正值妹妹如花似玉的少女時代,象砍柴、挑水這些粗活是絕對不能讓她乾的,以免影響了她花季的生長。可是,現在她下放了,聽說她還要參加什麼鐵姑娘戰鬥隊,這真讓我擔憂!

在暑期,我大概利用十多天的時間,打下二千多斤柴火。學校門口走廊的外沿邊和南北屋簷下,都堆滿了一人多高的整整齊齊的柴火垛子。這些柴火,足夠我們家一年的用量了。

從我生肝炎算起,馬上就一年半了。我讀高二時的那個暑假打下來的二千多斤柴火,早就已經用完了。這半年多以來,我們家用的柴火,都是靠鄰居們接濟的。其中,老隊長支援了我們家不少。她女兒玉蓮每次來找我妹妹玩的時候,都抱著滿滿一抱上好的硬幹柴,放在我家的鍋灶旁。

現在,老隊長就站在母親面前。母親神采飛揚,興奮地笑著。老隊長也咧著大嘴,為我有了工作而高興地笑著,並誇獎著母親的本領。

母親謙遜地回答著老隊長的問話:“老隊長啊,我哪裡有什麼本事呀?招工可沒有那麼快呢,這次找的只是臨時工作。”

母親一面說著,一面開啟隨身揹著的挎包,從包的底層掏出一個信封,然後從信封裡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張紙,遞給老隊長看。

老隊長把鋤頭放在地上,雙手撩起衣襟,使勁地擦著。其實,老隊長的雙手是握著鋤頭把子的,並不髒。

老隊長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接過這張紙,放在眼前,對著遠光,一面看,嘴裡一面唸叨著:“……縣勞動局介紹信……”。

“乖乖隆地洞,這工作還是縣勞動局介紹的呢?做個臨時工也不容易的。”老隊長讚歎著。他怎麼一讚嘆就冒出一句南京話呢?我之所以知道乖乖隆地洞是南京話,也是從上海大舅嘴裡聽到的。

後來我才知道,在解放初期,老隊長還是一個毛頭小夥子的時候,曾跟著他父親到南京去販運過木材,和我外祖父當年做的生意是一樣的。

我聽到老隊長嘴裡念著縣勞動局的時候,也馬上把眼睛湊過去看。確實,這是一張縣勞動局的介紹信,和我那張留城證同樣的大小。介紹信的上邊沿,也是從存根上撕下來的。上面寫著我的名字,介紹我到地區茶廠,去做六個月的季節工。

那年頭就是這樣,哪怕你想做一份臨時工,都是需要縣勞動局來安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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