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費里尼

今天是五一國際勞動節。謹以此文獻給上海一位65歲仍然辛勤工作的差頭爺叔。

（圖文無關，僅為指代差頭司機）

下半日三點鐘敲過一眼眼，我從大連路飛虹路的一棟商務樓走出來。樹蔭底下，一部綠顏色差頭剛剛下客。我一邊“哎哎”招呼，一邊奔過去拉開車門，坐定。

司機爺叔頭髮花白，看我一眼：儂阿是剛剛下車的乘客？有啥麼事忘記在車子

交頭

（註釋1）了啊？

勿是勿是，我是

新開戶頭

（註釋2）。走高架，到凱旋路出口下來，長寧路右轉。

勿好意思，眼睛勿大好了。爺叔嘆了口氣。一腳油門踏下去。略微有點推背感，不過感覺不是忒猛。一般上海資深的差頭司機儕會有意無意

賣樣

（註釋3）自家的駕駛技術——讓儂心裡驚豔，但又不至於暈車。

還沒上高架，聊起了差頭生意。爺叔講，指標

前一腔

（註釋4）減下來了，每天減160塊，從1月24號開始算。24號為啥曉得伐？搿天中央開會講搿只毛病。不過車隊講了，從四月份開始指標就恢復了。

儂網約車不做麼？我問。

冊那，哪能勿想做？被滴滴公司開除過兩趟了。爺叔的聲音開始悶起來。2015年，滴滴就不給我做了，因為滿了60歲。前年，我自己操作了一記

野人頭

（註釋5），搿儂懂的哦，就是名字照片儕是我的，年齡我動過了。

爺叔儂自家會得PS啊？麼，就是拿一張小紙頭貼到身份證上，把5改成6，上傳到滴滴，後來開了兩個禮拜，事體

刮三

（註釋6）了，又被開除了。

爺叔65歲了啊，還不退休，儂阿是歡喜開差頭？

有啥歡喜啦，我歡喜鈔票啊，退休金每個月2500塊，差頭開開，春節前算比較正常，一個月賺7、8000沒問題。不開，啥地方去開銷？

我講：我碰到

交關

（註釋7）差頭司機，儕講車子開了怨死了，最好

豪速

（註釋8）退休回去享受生活，儂搿算啥情況。

爺叔不響。車子開進外灘隧道。車速一記頭慢下來。爺叔的黑色制服搭在後白的防護罩上，一隻袖子管拖到後車廂，在我面前

晃嘰晃嘰

（註釋9）。氣氛有點尷尬。

搿麼我要補貼兒子的呀。爺叔慢悠悠講。屋裡廂阿姨鈔票是我出的，一個月6000多。兩個孫子，過年麼一個人一隻紅包一萬塊總歸要。還有過生日。

迭能啊。搿麼儂過生日伊拉紅包給你幾鈿？我問。

搿是勿可能的。爺叔辣麼桑切換頻道到國語，講：絕對沒有的事。

儂老婆呢？伊啊，30年前就是人家的老婆了。

哦哦，搿麼儂還是蠻自由的。我講。

我現在也蠻好，和兒子媳婦兩個孫子一道住。

一道住，儂媳婦肯，也算不錯了。

房子我全款買的啊。爺叔提高了聲腔：我老早就買了一室戶，手頭還有點積蓄。兒子2012年要結婚，我想出個首付，小夫妻兩個自家還房貸不是蠻好。結果媳婦，伊個辰光還是兒子的女朋友，過來跟我談判，伊講：阿爸，儂搿能兒子是討不到老婆的，勸儂放血出來，老房子賣特，全款付清。伊是浦東本地人，門檻精透精透。

我氣得

啊噗啊噗

（註釋10），不過接下來伊一句話過來，我也就算了——伊講：爸爸，儂身體也不算好，將來總歸要人照顧，儂可以過來和阿拉一道住。

250萬。老房子拋特，所有積蓄清零。三房兩廳，我一個人住一間。

儂想和兒子一道住不啦？有啥想不想，本來多少瀟灑，如果想還好尋尋野老太婆尋尋外來妹，乃麼儕部

關特

（註釋11）。

儂前妻貼不貼兒子呢？伊貼啥麼事，後來尋的男人吃喝嫖賭，窮光蛋一隻！

搿麼當初伊為啥離開儂，是儂出花頭對伐？

還真勿是。爺叔聲音降低了八度，講：是人家傢什好。

哦。

我跟儂講講也無所謂，儂講，世界上哪個男人不騷？哪個女人不騷？騷過，適宜過，回來就好了麼，啥體一定要出去呢儂講是伐。

哦。

想想我也有問題。我拖了伊十年，要曉得早點放伊跑好了。還是我兒子比我看得透，勸我講：爸爸，搿樁事體要想得開，婚姻，選啥人反正儕是錯的。我老婆提出分手時兒子才五歲。

儂前妻來看兒子伐？老早是我求伊看伊勿看，現在是伊要來看兒子孫子，我媳婦不讓，講：姆媽儂已經和爸爸離婚了，屋裡廂沒多餘的房間給你住，就不要來看了！

儂如果帶外來妹回家，儂兒子媳婦會得翻毛腔伐？

啥體一定要帶回來？外來妹也有自家地方的。我單身我自由，今朝想去了，一隻電話過去，買點熟菜就過去了，老酒伊會準備。下趟不想聯絡了，就不聯絡了。

哦。

儂兩個孫子啊，下趟儂兒子蠻

薩度

（註釋12）的。

是呃呀，真心薩度。你們小年輕勿是歡喜講麼，自家約的啥麼事，眼淚水屏牢也要……

朋友儂是做啥行業的？車子轉上延安路高架。師傅開始採訪我了。

呃，算媒體吧。

自媒體還是公媒體？

自媒體，老早是公媒體。

嗯，搿種情況蠻多的。現在大家儕看自媒體，不過儂也不好瞎寫的，也不是儂寫得一定不對，有點啥

隔手

（註釋13）就有人

尋儂齁式

（註釋14）了。儕懂呃。

爺叔，搿麼儂兒子媳婦算對儂好伐？我努力把主題拉轉去。

哪能講呢，沒啥大好，也沒啥不好。我兒子是對的，搿種事體也講勿好，選啥儕可能是錯的。

65歲，儂算車隊裡年紀最大的了吧？

哪能可能，我同事還有兩個超過70歲的。

差頭已經從凱旋路彎到匯川路，前頭就是長寧路。

我提前表翻特，等一歇下車儂動作快一點哦。

我摸出微信掃碼付費，計價器“滋滋啦啦”吐出差頭髮票。接過，一秒鐘跳出車廂。

長寧路陽光燦爛。路邊有人揚招，爺叔不睬，一腳油門躥出去，匯入車流。

我展開手中的差頭髮票。

12。3公里，50分鐘。

我聽完了爺叔一生的故事。

附|滬語釋義

註釋1：

交頭

：上邊

註釋2：

新開戶頭

：指新乘客

註釋3：

賣樣

：炫耀

註釋4：

前一腔

：前一陣子

註釋5：

野人頭

：贗品，冒充的

註釋6：

刮三

：事情敗露

註釋7：

交關

：非常多

註釋8：

豪速

：速速，迅速

註釋9：

晃嘰晃嘰

：晃來晃去

註釋10：

啊噗啊噗

：非常生氣狀

註釋11：

關特

：over

註釋12：

薩度

：非常累

註釋13：

隔手

：馬上，立即

註釋14：

尋齁式

：找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