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學《賣炭翁》時，講到“半匹紅綃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這一句時，老師說太監拿宮中無用的絲綢來充數抵價，是在搶賣炭翁的木炭。因為紅綃和綾都是貴族才用的著的東西，窮人拿來無用，又不能吃，又不能穿。

心憂炭賤願天寒的賣炭翁

當時候是深信不疑的，因為那時沒有相關方面的知識儲備嘛。

後來慢慢才知道，並非那麼簡單。

一、紅綃和綾在唐朝是法定貨幣

跟我們今天的幣值不同，唐朝的幣制，是一種錢帛本位。

帛是一種統稱，包含了：綾、羅、絹、絲、縑、布等，大體上可以分為絹和布兩等。

絹帛也是當時的重要貨幣

絹是絲織品，是高階貨幣，主要達官貴人使用或者是用來大額交易，可以理解為大面值的貨幣；布是棉麻製品，主要是老百姓所使用，可以理解為小面值的貨幣。

絹和布在唐朝扮演了貨幣的各種職能，你可以用這兩類帛來買吃的、買柴火、買畫、買傢俱、買寵物，甚至用來買美女。

《妖妄傳·素娥》中就有用絹買美女的記載：“（武三思）左右有舉素娥，曰：相州鳳陽門宋媼女，善彈五絃，世之殊色。三思即以帛三百段往聘。”

而且當時唐政府鼓勵甚至強制民間使用絹和布，要求少用或者不用銅錢。至於黃金和白銀，在唐朝主要是作為儲備貨幣或者是皇室賞賜專用，真正用於民間交易的極少。

例如：唐玄宗開元二十年就曾下令：民間交易，綾、羅、絹、布、雜貨等就是貨幣，不準只用銅錢。像是買房子、人口或者馬這類的貴重物品，則必須用絹、布、綾、羅、絲、綿等。其餘各種交易，只要市值超過一千文的，也必須錢帛兼用，不準光用銅錢，不然就要治罪。（《冊府元龜》開元二十年九月：“制曰，綾、羅、絹、布、雜貨等交易皆令通用……自今以後，與錢貨兼用，違者準法罪之。）

唐德宗貞元十二年也曾下令：市井交易，以綾、羅、絹、布、雜貨與錢兼用。（《明夷待訪錄·財計》）

唐憲宗元和六年下令：公私交易十貫錢以上，兼用疋段。（《舊唐書·食貨志》）

絹布的貨幣作用不僅僅體現在買賣交易中，在唐朝給盜竊罪和債務案定罪也是用絹布來計算贓款的價值。《唐律疏議》中記載：“諸平贓者皆據犯處當時物價及上絹估……受人財而為請求者……即一尺以上笞四十，一疋加一等。”

二、唐朝為什麼要用絹帛來充當貨幣

一句話：非不願用錢也，實不能也！

因為唐朝的錢幣供應嚴重不足，如果民間都用錢幣的話，是不夠用的，就會造成嚴重的通貨緊縮。

這個問題其實從南北朝的時候就已經出現了，那個時候國家多，政局亂，時局亂，幣制也亂。於是大部分流通的錢幣分量都是不足的，這就導致錢幣本身的信用不足，人們就不願意用。

到了唐高祖李淵武德四年，開始廢除之前的五銖錢，而開始鑄造開元通寶。如此一來，錢幣的供應量自然是存在著大量的缺口，所以只能用絹帛來替代錢幣。

開元通寶

安史之亂後，因為戰亂導致物資緊缺，物價大大提高，錢幣就更加不夠用的了。後來到了

但因物價水平大大地提高了，錢幣顯得不夠用了。到了唐憲宗時期，民間又開始爭相藏銅錢，市面流通的錢幣減少，就更加不夠用的了。

所以，有唐一代，民間都是用絹帛多，而用錢少。

三、絹帛的購買力

只要是貨幣，就存在通貨膨脹和通貨緊縮，特別是絹帛這種本身還兼具實物屬性的貨幣，它的購買力在整個唐朝一直在變化，甚至變化很大。

在唐朝初年的時候，因為剛剛結束戰亂不久，生產還未恢復，所以米價特別貴。在唐太宗李世民初年的時候，一匹絹只能購買一斗米。（《資治通鑑》：貞觀之初，天下飢歉，鬥米直匹絹。）

而到了貞觀五六年之後，一匹絹已經能夠購買十幾石粟米了。（《舊唐書·馬周傳》：往者貞觀之初，率土霜儉，一匹絹才得一斗米，而天下帖然……自五六年來，頻歲豐稔，一匹絹得粟十餘石……鹹有怨言。）

這期間也就是三到五年的時間，絹帛的購買力竟然浮動達100多倍。

到了唐玄宗開元年間，已經是盛唐了，物資充盈，物價自然也就比較便宜，史書記載當時：“天下無貴物”。

按照《通典》記載：開元三年之後，長安和洛陽的米價都只是一斗米20文，也就是一石米200文。

按照《唐會要》記載：“天下定髒估絹，每匹記五百五十為限。”換算下來，一匹絹可以購買兩石半的米。差不多就是可以換米150斤。

安史之亂髮生之後，物價又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在代宗年間，叛亂已被剿滅，但是一斗米的價格仍然高到一千文，一匹絹也只能買米四鬥。

四、《賣炭翁》所處的年代

透過上文我們可以看出，絹帛在唐朝雖然一直都是法定貨幣，但是購買力卻在不同時期存在著天壤之別，既有“匹絹值萬錢”的輝煌時刻，也有一匹絹只能買一斗米的至暗時刻。

那麼要想弄明白“黃衣使者白衫兒”給錢的錢到底夠不夠，咱們就要先弄明白這事發生在什麼時候。

《賣炭翁》詩中並未著名當時是什麼年代，但是題下作者自注雲：“苦宮市也。”

所謂宮市：“宮”指皇宮，“市”是買的意思。皇宮所需的物品，本來由官吏採買。中唐時期，宦官專權，橫行無忌，連這種採購權也抓了過去，常有數十百人分佈在長安東西兩市及熱鬧街坊，以低價強購貨物，甚至不給分文，還勒索“進奉”的“門戶錢”及“腳價錢”。名為“宮市”。

德宗貞元末年至唐憲宗元和初年是宮市為害最深的時候，這個時間點也恰是白居易寫《新樂府》的年代。

所以，我們據此可以判定，賣炭翁就是發生在貞元末年至元和初年。

五、半匹紅綃一丈綾到底夠不夠買一車炭

我們統一選取貞元末年的物價作為比較依據。

首先我們要弄明白，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的目的是啥？詩中也有描寫，是為了“身上衣裳口中食”。那麼我們就看看貞元十九年的時候，一車炭能換回多少糧食。

當時的炭價大約是一斤1。5文，那麼“一車炭，千餘斤”，保守計算能夠賣1500文銅錢。

貞元末年的米價介於50-70文一斗，也就是一車炭起碼可以換2石2鬥米，大約是150斤米。

而當時的絹價呢？一匹絹可以換800文錢。兩個太監一共給了賣炭翁半匹紅綃一丈綾，也就是0。6匹絹，折算下來連500文錢都不到。也就勉強夠買1石米，也就是65斤左右。

綜上所述，兩個“黃衣使者白衫兒”的做法談不上是搶，畢竟是付了錢的；但是這價格卻等於是打了個三折，跟搶也沒啥區別了。

更令人痛心的是，詩中那句“心憂炭賤願天寒”，這就說明賣炭翁心裡清楚，即便是按照正常市價賣掉這車炭，得來的錢可能也不夠買“身上衣裳口中食”，更何況被兩個太監用三折的價格買走呢？很有可能，這其中的虧空就讓他們度過不了這個冬天！

哎！冬天來的時候，正是“兩鬢蒼蒼十指黑”的百姓最難捱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