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魯河的大歷史:20天的暴雨,6年的決堤,一個朝代的覆滅
本文大綱:
【導言】
【1,賈魯之言——性格經歷】
【2,賈魯之世——歷史背景】
【3,賈魯之動——治水機遇】
【4,賈魯之治——驚心動魄】
【5,賈魯之死——功臣絕路】
上一期文章,飛春讀傳就賈魯河的前世今生,進行了初探。
其實,賈魯治河,還有更大的歷史背景。
那年月,一場罕見的暴雨淹沒了人間,溢漫了黃河,催生了現在的賈魯河;
那年月,賈魯在驚心動魄的治水之後,點燃了朝政危機,一場傾覆元朝江山的農民大起義,迅即蔓延開來;
那年月,賈魯治河澤被後世,卻在功成名就之後,迅速走上黃泉不歸路……
這一切,都是為什麼?
這一切,難道都是上天安排好的?
甚至那場連續20天的暴雨,也都是上帝預先設定好的彩排,終成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嗎?
今天,就讓我們挖開賈魯河,開啟那段歷史,把個中細節因果,看他個端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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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賈魯之言
官場自古有名言,朝裡無人難做官。
縱然有才有學,有膽有識,有上帝一般的遠見和絕對正確的方法,但如果宦場不遂,其也崛起無望。
歷史告訴我們,如果遇不到對的人,就要遇到明智的自己。
否則,清醒而自損,難免續寫悲劇。
歷史上此類英才,不勝列舉。
其華灼灼,其死默默,哀也。
元朝漢官賈魯,一生興衰成敗,也是如此啊。
賈魯,720多年前,生於山西高平。時逢元朝大德年間。
其自幼熟讀經書,謀略過人,十幾歲時,參加科舉考試,名列鄉貢前茅。
學優入仕,自古漢人如此。蒙古人治下的大元朝,也是如此。
20多歲時,賈魯就成為元朝的官吏一枚了。
憲史、行省掾、縣尹、宣撫史幕僚、監察御史、御史臺都、太醫院都事、中書省校檢官、工部郎中、行都水監……
這些看不懂的勞什子,你不必一個個去深究都是什麼,反正都是元朝的官職。
且都是賈魯做過的官。
從縣太爺到水利部副部長,從監委到醫院,從教課的老師到編寫教材的教授,20年來,他一直都在跳槽。
確切地說,是在不斷地升職。
人挪活樹挪死,這賈魯,是超級瑪麗式的官場旅途。
經歷複雜,閱歷廣泛,既有實踐操作,又有理論專長,既當過地方長官,又幹過工程技術人員。
這就是厚重賈魯。
遺憾的是,他朝裡無人,所以一直是在不鹹不淡,不輕不重的地方當官。
20多年來,大多時候,也都是在別人的手下,當個副職,親力親為,幹得不錯,就是不能獨攬大權。
當官者,誰沒個一把手的野心?
此乃賈魯隱痛。
賈魯的另一個特點,是他好提建議。
愛學習,愛勞動,是個好孩子。
但如果愛思考,愛提建議,愛改變些什麼,是不是好孩子,就要看教師素質、班級氛圍了。
賈魯好提建議,應該是很有心得的。
或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20多年來,他就換了10多個職位,且基本是步步高昇。
比如,他在中書省當校檢官時,就寫了份萬言書,向領導反應說,由於相關部門管理不善,導致國家糧倉損失很大。
其原因,就是由於富豪地主們大肆掠奪土地,讓老百姓失地造成的。
所以,必須對這一塊兒下大力氣整治,明晰土地產權,打擊非法強佔土地。
領導一看,這小賈同志調查翔實,有見識,深為觸動。
但結果,他被請走了,到監委當官了。
監察御史,是個專門監督地方的官職,可以理解成現在的檢察院或監察委。
在這裡不久,賈魯又發現了問題。
他說,作為御史,應該有權力直接把奏章送到皇帝的辦公桌上,而不是由朝中的大臣先過目,認為可行才上奏。
這建議,估計也觸動了一些人的私心。
不久,他又被請走了,去工業部當了副部長了。
在工部呢,他又提出了19條改革建議,我勒個去,他這明顯是吃著諫言的紅利了。
廢話少說,接下來,我們來看這個諫言哥的未來。
二、賈魯之世
1344年,中原一帶下了一場罕見的暴雨。
此雨不光是大,關鍵是時間長,
20天未斷
!
下得黃河決堤,元史載,
“平地水二丈”
深。
黃河那個時候也不順暢,國家經過宋金遼元戰亂,疲弱不堪,黃河沒事沒人想著去治理,有事也無力去治理。
所以,隨它去,任它流,基本是淤泥與黃水俱下,湖泊與平原相依。
水泊梁山,本是一望無際的大湖泊,到元朝時,由於黃河不斷決堤,淤沙填充,湖面日益縮小。
不少原來的低窪湖泊之地,成了農家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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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可能會懷疑,黃河決堤,哪會那麼大威力?
不要懷疑,須知,黃河一年帶來16億噸沙泥,人生易老天難老,歲歲如是啊。
正是因為黃河沙泥多,所以在幾千年的歷史中,它不斷淤積,不斷決口。
也不斷轉移著它流向大海的路線。
當然,也不斷為歷朝歷代管理者抓狂。
基本上,人與河斗的歷史,一直在重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無休無止。
賈魯建言興味正濃時,他的人生重大機遇來了,那就那場20天未絕的大雨,元朝至正四年夏。
《元史》載,此次大雨,致使黃河先後在白茅堤、金堤決口。
白茅堤和金堤,即現在的山東曹縣白茅村,和河南蘭考縣的東北一帶。
黃河水沿著濟寧、單州、虞城、碭山、金鄉等地,向東氾濫,導致今河南、山東、安徽、江蘇交界處一帶,澤國千里。
莊稼沒了,死人多了,大批流民背井離鄉,棄兒鬻女,剝樹食皮,死屍遍野……
天災猶可恕,人禍不可活。
在黃河決口後,元朝政府一直沒有治理。任憑黃河水一直淹了老百姓五六年,眼睜睜地看著老百姓一年年地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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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朝為啥不堵黃河口?
一,元朝是蒙古人的天下,蒙古對人分四類,漢人、南人排最後。他不重視南方老百姓的死活。
二、元朝建都在北京,經濟命脈在南北大運河。
國家的糧運和鹽場,是國家穩定的基石,只要大水不危及大運河和鹽場,就不算啥大事。
三、治理黃河太費錢,非一日之功。
況且,黃河也不是他蒙古人戳開的窟窿,歷朝歷代都有,天災水禍隨他去,帝王只管擁大都。
1344年是至正四年,元朝末年。
元朝從鐵木真的雄起,到現在已138年,氣數將盡,內部已腐朽不堪。
而天將降大雨於斯人,致黃河決口,成了燒掉這個亂攤子的導火索。
而點燃這根導火索的人,恰恰就是愛思考、善諫言、敢作為的賈魯先生。
三、賈魯之動
1348年,至正八年。
4年前決口的水還沒有打住,這年,黃河又決口了,地點在濟陰(今菏澤境內)。
元順帝心煩,命52歲的賈魯為行都水監,去考察災情。看看他能提出什麼好的建議吧。
行都水監,可理解為國家水利部門外派機構的負責人。
賈魯一聽要調自己為行都水監,甚喜。這是皇帝對自己目光如炬的信任啊,所以考察和諫言更賣力了。
他上任後,沿著黃河往返數千裡,察水勢災情,測量地勢,繪製地圖,摸清了河患的關鍵所在。
返回後,他向皇帝提出了兩種治河方案。
一種是,在黃河北岸高築大堤,避免河水北溢,破壞京杭大運河。
二是,疏塞並舉,徹底治理、疏通好黃河,使它重回故道,不再氾濫沿岸百姓。
前者是省工省時,後者是功莫大焉;
前者治標,後者治本。
但鬱悶的是,皇帝最後沒拍板。
為啥?
沒有支援他的人唄。
賈魯的一腔熱血,就這樣又涼涼了。
不久,賈魯又被調任右司郎中,這是一個記錄皇帝言行的官。
在這個位置上,他繼續勤勉地提建議,提出了改革時政的“二十一事”。
未得皇帝激賞,他被任都漕運使,管糧食水運,交通部門。
在這裡,他又提出“漕運二十事”……
小賈變老賈,真是諫言上癮了。
其實,賈魯所思所行,所踐所言,並非不符時宜,更非凌空蹈虛,沽名釣譽。
其諫言一直未得推行,最大原因,在於天時地利人不和。
在元朝,治理黃河這麼大的事情,想要透過朝議,不是一個小小的行都水監就能建議決定的。
至少,需要皇帝信任的丞相和諸位大臣一致認可,並有迫不及待的形勢催逼,才可實施。
但此時,賈魯治河的這兩個條件,一個沒有。
所以,有時候吧,這人生,你準備得很充分,但上帝只給你彩排,就是不給你直播。
啥辦法?
等。
1349年,至正九年,賈魯的條件終於成熟了。
這年7月,一向支援賈魯的朝廷重臣,脫脫帖木兒,當上了右丞相。
右丞相,在元朝,也相當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實權派老大了。
脫脫想做出一番事業,改革弊政,當下治理河患是當務之急。
於是,賈魯的建議被他提了出來。
另外,從1344年以來,多年未堵的河患,使災情不斷擴大,民不聊生,著實讓民間危機四伏。
更要命的是,6年的決口,使黃河水開始向北邊大幅蔓延起來。
肆意的黃河水,衝擊了附近的鹽場,甚至漫過了京杭大運河。
眼看,漕運和鹽場這兩大國家命脈就要完蛋了,朝臣們這下急了。
老百姓死個人不要緊,個別地方出個反賊、鬧點動亂,總體來說也是正常,但如果危及大都的安全,是必須要治的。
這就是元朝末年的政治。
朝臣們圍繞治與不治、如何治,進行了激烈的辯論。
最後,脫脫丞相力排非議,推行了賈魯的建議。
信任脫脫的皇帝,最後也拍板,命賈魯為工部尚書兼總治河防使,開始治河了。
這一年,是1351年農曆4月,至正十一年春。
四、賈魯之治
他指揮民夫15萬、駐軍2萬,在今河南蘭考一帶,開工了。
他的工程分3個階段:疏通故河,修築大堤,堵塞決口。
其中,最難、最驚險、最費力的,是最後一關:堵塞決口,把黃河勒回故道。
賈魯治河,一共用時190天,這最後一關施工時,正值秋漲汛期,河水正猛。
想要把這條黃龍勒回修好的故道,談何容易。
不知各位有無這樣的經驗:在水中行走或作業時,會感到人和物的重力,會瞬間消減,站都站不穩,如何阻水呢?
史載,賈魯治水,有3大絕招:疊埽(
sào
)、“水簾桅”和沉船。
什麼是埽呢?
就是用玉米、高粱一類的秫秸稈,或柳條枝等長而韌的梢枝,夾雜草植,粗略地織成一張大席狀。
然後,中間裹些石塊等重物,像烙饃卷菜一樣捲起來捆緊,形成一個埽。
幾個或十幾個、幾十個埽一組,一點點從堤壩邊緣沉入決口底部,伸入中央,與土和大堤互相作用,把決口給慢慢堵上。
這種做法,在古人治理大小決口時,是屢試不爽。
8月底,賈魯開始下埽封口。
但他失敗了。
原因只有一個:水勢太兇。
《至正河防記》載,“近故河口,水刷岸行,洄旋湍激,難以下埽”。
賈魯所下的埽臺,不但擋不住黃河決口,還有被越來越急的水沖走的危險。
賈魯見狀,不由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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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很快鎮靜下來,想了另一個辦法:船堤障水。
就是把船當成大堤,沉船入水底,一點點阻水。
9月7日,賈魯令人在決口處逆流排27艘大船,前後用大桅或長樁相連。
然後用大麻繩一個個將它們捆綁起來,用竹棍攪緊上勁,上下左右,牢牢地把這些船箍在一起,形成一個大堤。
然後,用鐵錨+鐵錘+粗索,“七八百尺”長,繫於兩岸。
船的腹部,鋪上草,裝滿石子,用木板合起來,釘死。上面再鋪幾層埽,用大繩攬起來。
船頭部,用幾個橫木夾住竹編笆、中間夾草石固定,向下垂入水中,名曰“水簾桅”。
一切就緒後,開始沉船了。
他們選水性好的工人,持大斧利鑿,立於船首尾,岸上以槌鼓為號,大家一起用力鑿船。
須臾之間,大船全部鑿透、進水、沉入河底。
黃河水瞬間受阻,溢入故道。
賈魯趁機急忙派人多多下大埽,填塞縫隙,漸漸有了效果。
然而,在決口合攏之際,突然發生危險了。
在兩岸合攏只有幾十米距離時,洶湧的黃河,水勢越來越大,大得甚至能撼動埽基,大有衝裂群埽、功虧一簣的勢頭。
岸上眾人觀之,大譁,色變,“眾議沸騰,以為難合”。
驚險時刻,賈魯“不動神色,機解捷出”,命10萬餘人加速扎幫、運埽、疊埽、填埽,奮力與黃河作最後一搏。
在驚心動魄的鬥爭中,賈魯鍥而不捨,終於在11月11日,成功合攏了決口,“決河絕流,故道復通”。
治河配圖
這場戰役,賈魯耗費巨大,史載——
光大木樁,就用了27000根;
榆樹柳樹雜梢,666000根;
秫秸蒲葦雜草,7335000餘束;
竹竿,625000根;
碎石頭,2000船;
繩索,57000根;
沉入河底的大船,120艘;
其他配件,更是不計其數。
用去的中統鈔票,1845636錠。
如此規模,在我國古代治河史上也不多見。
可以說,在賈魯的指揮下,十幾萬人完成了一次改造大自然的奇蹟,功莫大焉!
請記住這個時間,1351年(至正十一年)農曆11月11日。
五、賈魯之死
賈魯治河的成功,讓皇帝大悅,破格提拔他為中書左丞,正二品,直接輔佐脫脫丞相。
其所浚的那段黃河,就叫賈魯河了。
(後來,明朝再浚,沿其思路南開新河,引黃河入淮河,是謂新的賈魯河。上一篇文章中,飛春讀傳有專述)
然而,讓賈魯始料不及的是,朝廷中另一股勢力,正在對他進行反撲。
這股勢力,就是反對他治河的那幫人。
其代表,就是工部尚書成遵,與大司農禿魯。
他們反對花費如此之大的國家錢財,動用如此大的人力物力,在國家財政疲弱不堪的情況下,去做一件這麼興師動眾的事。
其本質,這幫人是不想看到賈魯,和支援賈魯的丞相脫脫,在治理黃河這件澤被後世的大事上,取得成功。
賈魯治河能得以實施,就是因為脫脫新官上任要燒三把火,要勵精圖治。
成遵和禿魯,為何與脫脫為敵,其原因複雜,有公有私,有價值觀原因,也有歷史宿怨。
可能還與蒙古人重用漢官的爭論有關。
這些不去理它,我們要知道的一個事情就是,在賈魯拼了命的治河時,有人在背後開始給他墊磚了。
什麼磚呢?
成遵當初反對賈魯治河時,提到的一個原因就是:徵用大量的農夫,會導致民怨。
現在,不知道是有人做活慫恿,還是成遵一語成讖,在賈魯挖土築堤時,果然出事了。
先是在黃河南北地區,傳出一個童謠,曰:
“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
然後,民工們在挖土時,在蘭考黃陵岡地方,果然就挖出來了一個只有一隻眼睛的石人。
於是,挑動黃河天下反的讖語,就四處傳開了。
其實,歷史告訴我們,這無非是有人在帶節奏。
任何時期的農民起義,都有這個先例。
必須放一彩蛋,用神秘的迷信力量,激發大家的信心。
同時,我們必須得承認,成遵說得也不無道理。
元朝對農民徵收的賦稅徭役,本身就重。
連年水災,更是雪上加霜,現在又要為大修黃河攤派物資,老百姓沒法過了。他們很快組織起來,準備造反了。
元末農民起義此起彼伏,這其中最大的,就是江淮間的紅巾軍。
元朝的掘墓人朱元璋小哥哥,就在這裡面。
1351年治黃河時開始造反,1368年,朱元璋建立了明朝。
這十幾年的元末農民起義,正是始於賈魯治河。
如此看來,賈魯治好了一條大河,卻挖開了另一條洶湧的大河。
最後,說下賈魯的死。
1351年底,賈魯治好了黃河。
翌年,賈魯就和脫脫一起去處理善後——親自帶兵到徐州鎮壓農民起義。
9月,脫脫和賈魯平定徐州的反軍之後,脫脫班師回朝,命賈魯去追擊餘黨。
賈魯不餘遺力,心想,自己為國家修好了大河,但副作用也著實讓人始料不及。
現在能做的,就是儘快消滅反賊,不能授人以柄。
1353年5月,他親自帶兵攻打濠州(安徽鳳陽),一線督戰七天七夜,誓奪城池。
一天,在他上馬指揮進兵時,突然感到一陣頭暈,從馬上跌落。
左右急忙把他扶起,他卻令兵馬不要散去,繼續進兵,還說自己很快就會好的。
因急於攻城,他拒絕服藥,不料,心急加病急,在這場追剿起義軍的戰鬥中,他不幸死在了戰場。
終年,57歲。
他死後第二年,脫脫丞相,也在朝廷的內部鬥爭中,敗下陣來,被流放到雲南,不久就被人用酒毒死了。
國家戰亂之下,黃河又無人疏浚,十幾年後,再次決堤。賈魯之功,隨滔滔黃水,捲入歷史東流去。
賈魯治水,功也,罪也?
多年後,在山西高平賈魯老家的故居,有人在牆上寫了一首詩,讀來還算客觀:
“賈魯修黃河,恩多怨也多。百年千載後,恩在怨消磨。”(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