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這樁令人扼腕唏噓的公案，發生於開平二年（公元908年）的洛陽。

一日，在一座高門大院外的空地上，也不知從哪兒開來一撥人馬，轟走過往路人，拉起封鎖帶，接著原地開挖。

“爹爹，外面有一群人，在挖坑呢！”

一個約莫六七歲、模樣清秀的小女孩，在家僕看護下，像燕子一樣飛進了院。

聽到召喚，一箇中年男子循聲走來。在抱起小女孩的同時，不由得微微蹙了下眉頭。

這個男子名叫王師範，青州（

今山東濰坊

）人，目前官職為金吾上將軍，是梁太祖朱溫多年前笑嘻嘻親封的。

但在王師範眼裡，朱溫是個出手既黑又毒的狠角色。

4年前，就是他使用武力，將唐昭宗李曄逼遷至洛陽後，掉屁股就來了個血洗寢宮，隨之擁立昭宗之子李柷為帝，即唐哀帝。

後梁太祖朱溫 清人繪

而就在去年，朱溫終於揭掉偽善面具，逼迫李柷禪位，代唐稱帝，建國號梁，史稱後梁。

心下正想著，三弟王師誨也匆匆奔進了府門。張口欲嚷，王師範忙給他使了個眼神。

“去玩吧，爹和你叔叔商量點事。”王師範邊說邊拍了拍小女兒的臉頰。

目送家僕領走女兒，王師範這才看向三弟王師誨：“是宮裡來的人？”

“我認的他，是邱公公。”王師誨遲疑道，“他們來這兒究竟想幹什麼？莫非？”

王師範也猜到了，從唇縫裡擠出了兩個字：

“滅族！”

02

沒錯，梁太祖朱溫遣使而來，的確是要坑殺王家，誅滅全族！

王師範的父親名叫王敬武，早年驅逐平盧節度使安師儒，成為一方軍閥。後在平定黃巢起義中立下戰功，官拜同平章事。

及至龍紀元年（889年）去世，王敬武於彌留之際再三叮囑王師範：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只有兄弟抱團，家族才會越來越興旺，強大。

王師範上面有一個兄長，名王師悅；身下有王師克、王師誨等四個弟弟。此後兄弟六人一直牢記老爹的遺囑，沒有分家。

如今，整個家族開枝散葉，已達200餘口。

王師範很快想到，府宅外那個正在開掘的大坑，就是為王氏家族的200餘口準備的。

那麼，梁太祖朱溫為何要坑誅王家？

這事兒，還要從天覆元年（公元901年）的那個冬天說起——

彼時，鳳翔節度使李茂貞等人綁架唐昭宗李曄回到自家地盤，意欲重演“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老套故事。

唐昭宗李曄畫像

而強勢崛起、力壓各藩鎮軍閥的朱溫當然不幹：你想讓李曄當傀儡皇帝，我還想擺弄他呢！遂率各道人馬來搶，很快將鳳翔（

古稱雍州，今屬陝西寶雞

）圍成了孤城。

李茂貞一瞧，暗叫不妙，忙利用宦官矯詔加罪於朱溫，並偷偷派人混出城，詔令四方藩鎮組團討伐朱溫。

信兒是挨家挨戶送到了，可大夥忌憚朱溫的權勢，全抱臂靠邊賣起了呆。唯有為人文雅、素以忠義自詡的王師範捶胸大哭，悲聲道：

“吾輩為天子藩籬，君父有難，略無奮力者，皆強兵自衛，縱賊如此，使上失守宗祧，危而不持，是誰之過，吾今日成敗以之！”（語出《舊五代史·梁書》）

咱們都是天子的小弟。如今老大遭賊人圍困，國難當頭，你們倒做了縮頭烏龜，真不講究。

你們縮你們的頭吧，反正我王師範重情重義，跟朱賊拼了！

03

說拼就拼。

王師範遂兵發鳳翔，並暗中派人聯絡淮南節度使楊行密勤王救難，準備搞一票大事。

不過，戰事進行得很糟心。王師範繞到朱溫後方，幾次襲擊均遭反殺，吃虧不小，唯有牙將劉鄩（

音xún，本名劉掞，唐末五代後梁名將

）取得大勝，攻破兗州。

接到戰報，朱溫大怒，遂命大將朱友寧帶兵剿殺王師範。

朱友寧於本稿頗有干係，需多交代幾嘴。

此人能文能武，風流倜儻，是朱溫的親侄子。自跟隨朱溫征戰以來，表現搶眼，獲賞“迎鑾毅勇功臣”。接到親叔命令，當即領兵殺向王師範。

兩下過招，王師範屢屢吃虧，連敗幾陣。

敢情，是個弱雞啊。弄死你燉湯喝。朱友寧這一驕傲，輕敵，出事了——

戰於石樓，兵敗，友寧墮馬見殺。（語出《新五代史·朱友寧傳》）

激戰之中，朱友寧一個馬失前蹄，跌落在地。對方將士一擁而上，刀槍齊落，肉醬出鍋…

聽聞侄子丟命，朱溫氣得直跳腳，再派楊師厚出戰，王師範這面則遣兄弟王師克迎敵。

結果，栽了。

楊師厚逮了王師克，押到城下示眾：

“王老二，你弟弟的命在我手裡攥著呢。他是死是活，就看你咋辦了。”

咋辦？回想著老爹那親兄弟要抱團的遺言，斟酌、猶豫再三，王師範最終選擇了投降。

一同投降朱溫的，還有10萬大兵。

這絕對是一個夠分量的大禮！

朱溫欣然笑納，遂封王師範為金吾上將軍，並將其調離大本營青州，閤家移居洛陽。

王師範則借勢下坡，亦從此退出晚唐與五代十國的混亂夾縫，隱居一隅。

04

一轉眼，七年過去。

這年，朱溫接受唐哀帝禪位（禪也得禪，不禪也得禪。不禪位便騸人）後更名為朱晃，改元開平，國號大梁。

既已登基，自然要論功行賞。該升官的升官，該賞錢的賞錢，出過力的幫過場的，誰也不能落下。

這廂正發紅包呢，只聽殿外傳來聲聲抑揚頓挫、高低起伏的悲哭：“我的老公啊，你死的好冤啊——”

“誰？是誰在外面嚎呢？”朱溫頗為不悅。

侍衛稟報，是個身穿孝服的女子，匍匐階前，嚎啕大哭。

大喜的日子穿孝服，也忒晦氣了。朱溫破口欲罵，再一看，閉了嘴。

來的是烈士家屬，戰死陣前變肉醬的朱友寧的遺孀。

“你是當皇帝了，我老公卻陣亡了。”朱友寧的孀妻將了朱溫一軍，“如今仇人就在洛陽，逍遙快活得緊呢。叔，你看著辦吧。”

朱溫一聽，也想起了幾被遺忘的王師範。

對啊，冤有頭債有主，大侄子不能白死。

殺！

《資治通鑑·卷二百六十六》：

朱友之妻泣訴於帝曰：“陛下化家為國，宗族皆蒙榮寵。妾夫獨不幸，因王師範叛逆，死於戰場；今仇讎猶在，妾誠痛之。”帝曰：“朕幾忘此賊！”

已酉，遣使就洛陽族之。

05

就這樣，朱溫派遣內侍太監邱公公抵達洛陽，先暗中調兵，將王府圍了個水洩不通，接著開始掘地挖坑。

“我以為交出10萬兵馬，王家會逃過這一劫。沒想到，這一天還是來了。”

王師範暗歎間，邱公公登了門，宣讀敕書。

接下來上演的一幕，既令人震驚，又叫人悲嘆，實不忍敘說——

得知即將被滅族，王師範表現的非常平靜。環顧家宅，當目光落在只有7歲的稚嫩的小女兒身上時，心底定然是痛斷肝腸。

然而，這就是命。即便哭喊下跪，哀求，亦無力扭轉，莫不如坦然地接受它。

“邱公公，人生一世，草生一秋，終有一死。”王師範道，“還請邱公公準允，讓王家人再吃一頓團圓飯。”

邱公公也覺心悲：“王將軍，請。”說罷，將一眾官兵和劊子手全帶離了王家府宅。

殺豬宰羊，立爐起灶，於偌大的宅院中，王師範擺起了豐盛的筵席。

他懷裡抱著小女兒，心平氣靜安排族人依次入座，開懷暢飲，享用人生中最後一次美酒佳餚…

宴罷，王師範又對宮使邱公公道：

“予不欲使積屍長幼無序。”

我不想讓王家宗族的屍體，堆積得長幼沒有次序。遂命家人自年幼至年長，依次排好隊出府入坑，接受誅殺…

此次誅族，王師範全家共有200餘口罹難。

這也是史上最體面、最有尊嚴的一次誅族。沒有之一。

對此，《資治通鑑》做了記載。雖只區區百餘字，卻看得人不寒而慄，揪心如裂：

使者先鑿坑於第側，乃宣敕告之。師範盛陳宴具，與宗族列坐，謂使者曰：“死者人所不免，況有罪乎！予不欲使積屍長幼無序。”

酒既行，命自幼及長，引於坑中戮之，死者凡二百人。

五代 李思訓 京畿瑞雪圖

只為配圖，並非竇娥臨刑下的那場雪

06

對此樁史料，後世多言，是朱友寧之孀妻的怨恨哭訴，造成了這一慘案。

但老臣以為，朱友寧之孀妻也不過是個“背鍋俠”罷了。

王師範雖已歸降，但餘威尚在，又頗有智謀。讓這樣的人活著，於梁太祖朱溫來說，終究是個隱患。

與其防之，不如除之，永絕後患。

你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