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年50歲的奉俊昊導演對於韓國電影有重要意義。

他2003年推出的《殺人回憶》被譽為“

韓國影史零缺點之作

”，2019年新作

《寄生蟲》

，則被視為“

獻給韓國電影百年生日的禮物

”。

《寄生蟲》可謂2019世界影壇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它在輕鬆、流暢的節奏中，以精確的資訊構建出一個精彩絕倫的故事。

簡單概述故事就是，處於社會底層的一家四口，以僱工身份先後進入一個上流家庭，而在這兩個家庭之間，還有一對貧窮夫妻寄居在隱秘之處。

從這一故事梗概，已可看出整部影片那清晰的深意，即

呈現並剖析韓國貧富群體之間的階級差異

，這一點，也是眾多影評著力評述之處，在此就按下不表。

此文則評價一下《寄生蟲》中那些較少人提及的精妙細節，這些細節，足以讓我們發現，原本似乎缺乏邏輯或動機並不飽滿之處，其實是情節累積之後的必然結果。

在這之前，簡單提一下整個故事中那些的確存在邏輯漏失的部分。

《寄生蟲》中最大的邏輯漏洞，是臨近結尾，基澤（宋康昊 飾）在地下室利用感應燈的閃爍，以摩斯密碼給兒子基宇（崔宇植 飾）寫了一封信。

這種傳達資訊的方式完全沒問題，問題在於，這封信太長，字太多。

摩斯密碼是一種時通時斷的訊號程式碼，它的程式碼包括：點、劃、點和劃之間的停頓、每個字元之間短的停頓、每個詞之間中等的停頓以及句子之間長的停頓。

要透過這樣一種細碎程式碼，透過“燈閃”及“燈閃之間的間隔”，完成一封長信，必然需要很長時間，同時基澤也必須估準基宇觀察及記錄“燈閃”的開始和結束時間，否則，對於基宇而言，對這封信字句的順序整理及翻譯難度將相當大。

饒是如此，信中卻還有“如今回想那天發生的事依然覺得不可思議，彷彿在做夢”這種非資訊類句子，實在令人無法理解。

其它的邏輯缺失，包括女主人的智商問題、雨夜那天家裡的酒味富人一家居然沒有察覺等，都屬於觀眾會質疑之處。

但在這些問題上，奉俊昊應該被理解。

因為

這是一部以奇妙的巧合、設計所構成的型別片

，這種型別片基本無法避免細微的邏輯漏洞，原因在於，絕大多數時候，如果基於現實生活，“巧合”與“邏輯”往往是相悖的，巧合即是不遵循邏輯，而邏輯則使巧合無法發生。

拋卻以上邏輯問題再看《寄生蟲》，會發現這是一部劇本及拍攝都令人吃驚，並以精湛的置景、鏡頭運動等完美表達故事情節的影片。

此文分析幾個主要的點。

01、基澤其人

說

宋康昊是奉俊昊電影中永遠的一番

，絲毫不為過。

當年《殺人回憶》中，奉俊昊讓宋康昊在結尾處給了觀眾一個“神之凝視”，如今的《寄生蟲》，宋康昊同樣獲得了這樣一個“凝視觀眾”（也凝視整部電影核心內涵）的鏡頭。

《寄生蟲》中性格鮮明的主要人物一共10個，推動整部影片敘事的，似乎是這10人中的基宇，但其實，角色軌跡最鮮明的，是基澤。

電影開場，一家四口居住在半地下室，貧民區的街道正在被系統消毒，此時，基澤先後有兩個行為，異常清晰地呈現出他其實是一個積極生活並不甘於階層差異的人。

他首先請家人不要關窗，這樣消毒噴霧就能進入地下室，他們的房間就能被免費消毒，這證明他“省”；

然後，當一家人都無法忍受噴霧的嗆人氣味，基澤卻能面不改色端坐於噴霧中，眼睛看著手機上的教學影片，飛速疊著披薩盒，這證明他擁有極強的忍耐能力及上進心。

進入上流之家後，基澤是司機，他老婆是家政，兩人同時在豪宅出現時，基澤會趁男女主人不注意，用手去掐老婆的屁股，這是一種調情，但在半地下室中，我們看不到這樣的調情，證明豪華的生活能隨時激起基澤人之為人的本能慾望。

《寄生蟲》中有一個典型意象，“氣味”。

富人樸社長（李善均 飾）常說基澤身上有一種氣味，是地鐵站人群的氣味，即窮人氣味，但在片中的六個窮人裡，只有基澤會時不時聞一下自己身上的氣味。

他雖未像女兒基婷（樸素丹 飾）那樣敏感意識到，這種氣味是半地下室的生活氣味，但顯然，他是最想祛除這種氣味的人。

他之所以想祛除，不是因為想像兒子基宇那樣進入上流社會，而是因為，

他身為窮人卻對窮人有深刻的同情，想祛除氣味是想徹底消弭貧富之間的界限

。

影片中間那場重要的雨夜戲，一家人本喝酒娛樂，但基澤突然擔心起那位無辜被解僱的年輕司機，怕他再找不到工作，這證明基澤內心對同階層人富於同情。

說到這裡，基澤最終刺殺樸社長的行為看似突兀，其實已經現出清晰的苗頭，以及深層的情感基礎。

他渴望貧富無差，而當富人對窮人的越界恐懼達到一個沸騰的臨界點，基澤所謂“不可思議、彷彿做夢”的行為，其實就順理成章了。

而樸社長一直在強調不能越界，解聘年輕司機、老管家等“紳士行為”，就是在嚴格防止窮人越界。

最後的生日宴會上，基澤消弭界限的渴望與樸社長對越界的恐懼，兩者在兩個極小但極尖銳的細節中，衝撞出難以逆轉的高潮，這才致使基澤痛下殺手。

第一個細節，樸社長禮貌地邀請基澤扮演印第安土著，本來的意思是“實在抱歉，我兒子喜歡這樣，委屈你了”，但當察覺到基澤臉上的不悅，樸社長立即變臉——我們給你付了加班工資，你有什麼理由抱怨？

從“與窮人平等”的禮貌，到“高於窮人”的威權，幾句話之間，善蛻皮為偽善

，基澤的精神世界被狠狠削了一刀。

第二個細節，樸社長推開醉漢瀕死的身體，取走車鑰匙時，醉漢對其表達崇敬之情，但樸社長因恐懼窮人的氣味而捏住了鼻子，

崇敬與恐懼之間，造成更大的貧富鴻溝，這種鴻溝不止於財富，更關乎態度、尊嚴、最根本的社會意識等

。

正是在此時，宋康昊完成了一個令人心驚的凝視。

他知道，氣味根本無法被消弭，這是因為窮人（醉漢）骨子裡安於現狀的低三下四，更源自富人（樸社長）永遠不會“原諒”窮人的氣息、精神骯髒（對年輕司機的無端想象）、病血（老管家的肺結核）等。

所以他提刀走向了樸社長。

而在所有致使基澤提刀的原因中，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即

富人在身而為人的本質上

，

其實根本就與窮人毗鄰而居

。

02、樸社長夫婦的雨夜

《寄生蟲》中層次分明的建築空間，早已被評論所注意。

奉俊昊專門搭建了基澤一家與樸社長一家的住所，半地下室與藝術豪宅，兩者之間不僅存在令人驚奇的高度落差，且這種高差不是透過建築本身的高度呈現，而是以地勢高低呈現，從而寓意社會地位之差，甚至，奉俊昊透過這種搭建，有意對兩個家庭能享受到的自然光（主要是陽光）進行了絕對區分。

那麼，無論氣味還是建築，貧富之間的差異、壁壘都如此分明，貧富之人是否就真在生活水準、精神層次上天然相隔？

還是在中間那場露營未成的大雨之夜，窮人與富人的生活、水準完全融合在一起，這甚至不是一種簡單的融合，而是如同男女交媾般的本能相融。

首先，在空間利用上，樸社長一家回來前，兩個寄生家庭將這座藝術豪宅的客廳攪得天翻地覆，他們在這裡吃喝、亂躺、在酒意中閒談、彼此仇視、掐架……仿然

將一個最典型的窮人世界原封不動搬到了這個客廳

，此時，

窮人氣息徹底鑽進了富人世界最核心的區域

。

然後，樸社長一家回來了。

儘管基澤一家快速清理了現場，但那些窮人的氣味依然被潦草地隱藏在了整座豪宅的各個角落，如同窮人家中蟑螂的氣味。

奇妙的是，其後樸社長夫婦也在這個客廳中因為“性”，徹底墮落為了“窮人”。

在開始這場“性”之前，樸社長依然以得體的富人面貌，談著基澤的越界問題，而此時基澤、基宇、基婷就藏在客廳的茶几下。

之後，兩人就開始了調情，行夫妻之事。

這種人類本能慾望及行為，使樸社長夫婦徹底卸下身為社會上流的品質偽裝，正如基澤在這豪宅中才易被激起與妻子調情的慾望，樸社長夫婦也在這場交合中渴求那些他們平日極為鄙視的屬於窮人的骯髒情調——

社長希望夫人穿上窮人的廉價內褲，夫人則渴求社長賜予自己毒品。

這裡的內褲和毒品，恰恰是樸社長夫婦開除年輕司機的直接理由，這理由的本質，即是窮人氣味，他們所無法忍受並堅持將之隔離的氣味。

但如今，樸社長夫婦卻依靠對這種氣味的想象達到高潮。

由此可見，這是一個何其諷刺的夜晚，而基澤，被裹挾在這一諷刺雨夜的中心，清晰目睹了其中所有瘋狂的漩渦。

樸社長夫婦這種骯髒的“窮”，可能是基澤最後刺殺樸社長的根本原因。

03、基宇的殘酷一生

基宇雖不如其父基澤的精神軌跡那麼清晰、自然，但作為

鑽入上流階層的第一根針

，他的聰明、“抱負”都被展現得淋漓盡致，同時，他也是在貧富矛盾中被傷害最深的那個。

基宇第一次給樸社長之女多慧講英文課，在多慧答題顯得猶疑時，基宇輕輕把住了她的手腕。

這一曖昧動作令樸社長夫人倍感震驚，但這顯然在基宇的算計之中，因為基宇很快以一段清白的心理學分析，不僅打消樸夫人的疑慮，同時初步虜獲多慧的心。

他告訴多慧答題最重要的是“氣勢”，這個判斷，在樸夫人這裡是一個清白的詞，在多慧這卻是一個曖昧的詞，而基宇一家，也正是依據這一重要的考試心理順利進入樸社長之家。

這是基宇的聰明。

而基宇見到多慧的第一眼，就已經決定藉助多慧穩固自己在這個家的地位，這是他的“抱負”。

但奉俊昊再次透過演員選擇製造了一種奇妙感覺，即基宇雖有這種聰明與“抱負”，其人卻並不陰暗、心機深重，這一切，不過是一個窮人對上流社會的攀附。

基宇的朋友樸某送了基宇家一塊發財石，家裡的人中，只有基宇對這塊石頭特別執著，他甚至說，“

不是我帶著這塊石頭，而是這塊石頭帶著我

”，什麼意思？

石頭代表一種變富的慾望，這雖是一則迷信，但也是基宇那極強烈的上流渴望的具體象徵，對基宇而言，這種渴望刻進了他骨子裡，

不是他在牽引、控制這種渴望，而是這種渴望在牽引、控制他

。

所以最後的生日宴會中，他會望著窗外的宴會場面，露出一種魔怔表情，並決定用這塊石頭解決地下室的另一個家庭，從此安穩寄生在上流社會。

同時應該看到，基宇的目標不只是寄生，而是透過寄生融入上流社會的面板與血液，並最終成為其中的分子。

而窮人對富人這種寄生慾望，也使富人在日常生活的飲食起居、環境衛生等各方面，寄生於窮人的廉價與勤勞中，廉價與勤勞的本質則是生存的必須。

比如樸社長會跟基澤講，樸夫人的做菜手藝不佳，老管家被辭退後的家政空窗時期，他也會遣基澤四處尋找美味的牛排，這些，都證明

富人對窮人同樣有一種寄生渴望

。

所以

“寄生”的含義

，

是窮富之間的彼此寄生

，但基宇的目標，已經超越寄生範疇，當社會階層現實及意識未發生根本改變（當然很難甚至不可能改變），基宇就會成為整部電影最悲劇的人物——

他有最不現實的慾望，卻生活在最現實的世界。

此時，影片的最終結局，以全片最美好、溫柔的場景，極具反差意味地隱喻了基宇悲慘的一生：

他在未寄出的信中，對因殺人事件而藏匿的父親做出承諾，自己終有一天會買下這座藝術豪宅，到時父親只需從地下室走到陽光中就好。

殘酷之處何在？

幻景之後，基宇蹲在半地下室的馬桶邊，別說買下豪宅，就連信，也無法讓父親看到。

他終其一生，也無法買下這座他曾寄生過的豪宅。

他的父親，等到死，也無法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