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大部分人生活在城市空間裡，而組成城市空間的基本單元，不是街道，不是高樓，是一個個的小區。如果有人給小區“著書立說”，他會寫些什麼？

歷史學家通常藉助史料的文字記錄理清事件的邏輯關係，拼接出一幅過去的影象。學者徐前進卻認為，這些文字記錄不足以完整展示過去真實的日常生活：在古代，老熟人之間如何寒暄？商販與顧客如何相互照應？他們遛狗嗎？這些生活片段轉瞬即逝，因重複性極高而顯得司空見慣，消失在時間的長河中。

為了讓後世更直觀地瞭解我們現在的生活，在《流動的豐盈》這本書中，徐前進做了一次“冒險”的研究嘗試：用一本書記錄下自己的“附近”。他以自己居住了五年的小區為中心，截取了發生在自己身邊那些不連貫、無法進入歷史敘事的點滴——小區的老人在聊什麼，顧客怎麼買東西，狗和主人如何相處……他的觀察從個體出發，卻沒停留在對某一特定人物或現象的討論上，而是進一步延展到群體和時代，所謂“小中見大”。

在常識中，歷史研究的物件就是過去。要打破慣例，去書寫當下，做新路上的開拓者，這需要足夠的勇氣。同時，作者也需有非凡的能力，去從繁瑣複雜、浩如煙海的實時細節中捕捉那些看似稀鬆平常，卻具有記錄價值的經驗，然後進行選擇裁剪，保留一份濃縮的“檔案”。

從青年學者徐前進的寫作中，我們可以看到他開拓史學邊界的銳氣，以及不輸於小說家的細節觀察能力。如果歷史學家的工作註定指向過去，那為了後來人更好地理解當下，他選擇去做一個以未來角度矚目當下的作者。

在下文中，作者描寫了小區中的狗。它們個性不同，與主人的關係也各有差異。從《丁丁歷險記》到《忠犬八公》，人類從來都喜歡把狗寫進文藝悲喜劇裡。但是，把它們從戲劇性的角色還原成我們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勾畫出一個“紀錄片”式的集體“狗像”，還是極少有的事。

讓我們一起來看看“小區之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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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文選自《流動的豐盈：一個小區的日常景觀》，小標題為編者所擬。

音樂中的狗

夏季傍晚，老年女性聚集在小區北側廣場上，在一個大理石鋪成的象棋盤景觀上跳廣場舞。這群人曾在小區南側廣場上跳，但南北樓離得近，對居民影響大。這裡要好一些，對周邊居民有影響，但在可以忍受的限度內。夏天傍晚 6 點，十幾個人在那裡跳，其中有一個小孩，四五歲的樣子，手舞足蹈，但好像有繩子束縛著他，跳得拘謹。在他旁邊有一隻小狗，耳朵很大，下垂著，肚子也很大，後腿盤坐在地上。它的主人，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在跳舞。一曲結束，另一曲響起，四節拍快節奏舞曲，歌詞沉重：

好難過，這不是我要的那種結果，

你說過，這輩子你都不會離開我，

太多太多，讓你迷惑，

最後你還是離開了我，

開始沉默，什麼都不說，

就讓淚水慢慢地滑落，

……

你不愛我，又回來問我，

是否我們還能重新來過，

不要再來傷害我，

自由自在多快樂，

……

電影《忠犬八公物語》

小狗不管歌詞是什麼意思，盡情地隨著節奏點頭。一會兒它站起來，向我望過來，頭還在上下點動。它又向前走了兩步，頭仍在有節奏地動，低垂的大耳朵擋住半邊臉。突然，它向我跑過來，主人即刻喝止它：“小**，你去哪裡，回來。”它順勢轉過身，回到原地坐下，音樂節奏裡點著頭，看著我。

一對六十多的夫婦離開小廣場，從“尚德家苑”木牌前經過。他們腳下有隻 30 多釐米長的小狗，瞪著圓圓的大眼睛，四處跑。夫婦在路邊停下來，西邊來了一輛汽車，東邊來了一輛摩托車，順暢的曲子從車載音箱傳出來，深沉的聲音裡有濃烈的愁，由遠及近：

……

讓我掉下眼淚的，不止昨夜的酒；

讓我依依不捨的，不止你的溫柔；

餘路還要走多久，你攥著我的手；

讓我感到為難的，是掙扎的自由；

男人朝小狗厲聲大喊：“回來，你給我回來”。經歷日常生活磨練的聲音裡有三分沙啞，三分控制慾，三分憤怒，剩下的是一點冷漠的關懷。小狗聽不懂，也不知道在路邊等車，它跑到路中間，汽車減緩速度，停在路上。小狗有些害怕，在車前一動不動。摩托車減緩速度，停在路上。小狗停下腳步，繼而轉身往後跑。摩托車起車離開，歌聲越來越遠：

分別總是在九月，回憶是思念的愁；

深秋嫩綠的垂柳，親吻著我額頭；

在那座陰雨的小城裡，我從未忘記你；

……

電影《忠犬八公物語》

在綿綿的曲子裡，女主人朝它厲聲大喊：“你再跑，我就揍死你”。小狗抬頭看看主人，轉身又往前跑，它理解不了人的因果關係。男主人生氣了，眼睛睜得圓圓的，但頭髮已掉光，“回來，回來！”男主人向前跑了兩步，小狗垂著尾巴，回頭看主人，眼睛裡有驚恐。汽車鳴笛，電音小號音質，小狗趕緊往前跑過馬路。到了草地上，它立刻輕鬆起來。女主人陰沉著臉，“我揍死你啊”。男人過路後，從地上撿起一根枯樹枝，扯掉蔓枝條，“這就是對付你的”，女主人跟在後面，“就得揍”。小狗在商店臺階的紅腳布邊抬起右後腿撒了一泡尿，然後很滿足地向前跑。“我讓你跑”，男主人的樹枝打在它的背上，“嗷…嗷…”，小狗瞬間露出牙齒，很快又收起來，在主人周圍跑動，眼神中仍舊有親暱與依賴。

電影《一條狗的使命》

與我同名的狗

在小區中部廣場上，一個六十多歲的女人經常來。

她養了三條狗，每條狗都有個性。一個最小的是泰迪，剛滿三個月，胖嘟嘟，四處跑，跑累了就跳進草叢，趴在裡面，大口喘氣，眼睛明亮，閃著光。2016 年夏天，它被主人剃光了毛。另一隻是雜種狗，性情沉默，臉部始終一個表情，寧靜安詳，走路慢悠悠，跟在主人身邊，不跑遠，主人坐在凳子上，它就跳上去，坐在主人身邊，主人回家，它就跟在後面。小泰迪跑來跑去，它始終不理，任由它翻天覆地。

小泰迪的興趣轉向第三條狗，它像個小獅子，個頭不大，臉龐寬寬，咧著嘴，吐著舌頭，有一絲小巧的威嚴。那一年，它的長毛也被主人剃短，這對它的威嚴有一點損傷。小泰迪總是騷擾它，在它周圍轉來轉去，咬它的耳朵，咬它的嘴，咬它的腿。小獅子狗偶爾張嘴還擊，瞬間將它咬翻在地，但它很享受受屈的快樂。小獅子狗喜歡捉雞，花壇中間稠李樹下有一隻烏雞，小獅子狗在籠子周圍轉，烏雞在裡面躲，小狗在外面一圈一圈地跑，烏雞在裡面一圈一圈地躲，跑累了就跳到中間的籠子上，小狗以為烏雞跑到另一個方向，於是反方向跑，跑到對面沒有發現，然後推測烏雞跑到了對面，又跑過去，反覆不已，直到氣喘吁吁。

小泰迪的名字叫“步槍”，它趴在草叢裡，翻滾著啃草。一個熟人走過來，一把將它抱起，指著它的鼻子，“你就是小步槍，你的毛去哪裡了？”性情沉默的狗叫“寶寶”，它已經九歲了，從小就是這樣的性格，小獅子狗與我重名。第一次聽到它的主人喊它，我很欣喜，一個陌生人怎麼那樣親切地喊我的名字。我吃驚地望過去，看到跑過去的是一隻小狗。

這種感覺很奇異，我突然有了一個化身，而且是一隻狗。我對它的樣貌很滿意，個頭不算大，莊重威嚴。每當它慢跑著經過我身邊，我跟它打招呼，但它不理我。我喊它的名字，它仍舊不理我。它的主人每天喊它很多次，但與我無關。語言的指代性被其任意使用的規則所改變。我不覺得這是一種侮辱，而是一種語言意義的幽默。

三個老人坐在一棵杏樹下，看著小泰迪戲弄小獅子狗，一個戴鴨舌帽的老人下了一個深刻的評論：“狗一般不會欺負小的，不像人”。有時他自己要一個人在廣場上散步，方便的時候就在樹下撒尿，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都在外地工作，妻子已經去世，他獨自生活。

三隻狗的主人在小區東側的消防隊幹後勤。有一天她穿制服出來，墨綠褲子，迷彩短衫，上臂有一個袖標“中華人民共和國武警部隊”。她跟小獅子狗有過一次離別，武警在外執行任務時撞死了一隻狗，主人沒讓賠錢，武警打算將小獅子狗送給人家。回來跟她說的時候，小獅子狗在旁邊，它聽懂了人話，當天就蔫巴了。趁她外出遛狗，武警帶它走了。回來後，武警告訴她：“臨別時小獅子狗流淚了，嗚嗚叫喚”。她知道後心裡很難過，卻一籌莫展。讓她高興的是，人家第二天傍晚打來電話，他們不想留下這條狗，它回來後蹦蹦跳跳，吃得好，睡得香。

電影《忠犬八公物語》

主人在講述這段往事的時候，它在一片西紅柿地裡到處嗅，小步槍在空地上挪了挪姿勢，半蹲著，斜著眼睛看著主人，順勢排了大便。它的主人從口袋裡掏出了衛生紙，將大便包起來，扔進了草叢裡。小區裡養狗的人很少這樣做，狗屎隨處可見，破壞了道路通行的連續性，在本質上意義上是對城市文明制度的威脅，儘管這種威脅以微弱的狀態出現在日常生活領域。小步槍又跑進草叢，它發現了一張 3 釐米寬，半米長的紙條，紙條上有密密麻麻的字型，它含在嘴裡撕扯了一會兒就扔在那裡。紙條是一家荷蘭公司生產的嬰兒安撫奶嘴的說明書：

共聚聚酯和矽膠製成，每次使用前仔細檢查，有明顯破損或缺陷，立即丟棄，首次使用前將奶嘴置於沸水中浸泡 5 分鐘，每次使用前要清潔奶嘴，使用四周後進行更換，奶嘴卡在嘴裡，不要驚慌，在設計時已考慮到這種情況，不會被吞下。

第一段是簡體中文說明書，其次是繁體中文，另有越南語、捷克語、瑞典語、葡萄牙語、巴西葡萄牙語、挪威語、荷蘭語、朝鮮語、義大利語、馬耳他語、阿拉伯語、英語、丹麥語、德語、希臘語、西班牙語、芬蘭語、法語、印度尼西亞語。這是一類有力量的全球性物質，它憑藉良好的功能穿越不同的意識形態，穿越不同的風俗，進入小區的物質體系和情感體系，含在一個嬰兒的嘴裡，說明書又被一隻小狗叼來叼去。

放養的狗

小區裡還有一隻狗，我給它起了名字：“以天地為家”。它的主人在小區北側路邊開了一家賣日用品的小商店。第一次見到它是在夏天，它看起來很獨特，身上的毛很短，只有尾巴末梢和頭上的毛長長的。它的體型很小，不加尾巴 40 釐米長，30 釐米高，但很有精神，兩隻耳朵豎著，眼睛有神氣，像一隻小獅子，對主人不依賴。

電影《一條狗的使命》

我在小區北面 300 米的露天集市上見過它，它豎著耳朵沿著人行道咕嘟咕嘟地跑，穿過人群，也不怕路上疾馳的汽車。我當時想它是不是走丟了，幾天後我在商店門口又發現了它。它趴在地上，不時對著行人叫幾聲，然後眼睛微閉，悠閒自在。我在小區南邊東西大路上看見過它，它在電線杆旁邊，停下嗅來嗅去，轉過身，高高抬起右後腿，對著電線杆撒一泡尿，以一種考古學意義的標準姿勢標註領地的邊界。

幾天後，我又在商店門口發現了它，還是老樣子，兩隻耳朵豎著，眼睛有神氣，像一隻小獅子。它有管理領地的意識，商店旁邊是一個小飯店，主營羊肉湯、牛肉餅，它跑進店裡，對著男老闆哇哇叫，男老闆煩了，將它轟出來，它又呼嘯著跑進去。它長得那麼小，卻在別人家裡耍威風。

有一次我對它不滿意，它對著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奶奶憤怒地叫，老奶奶用扇子嚇唬它，它叫得更兇，老奶奶行動不便，只能看它在那裡耍威風。我見它無緣無故地發怒，就上去趕它。它看了看我，一個大個子，比它高太多了，就咧了咧嘴，夾著尾巴小步跑開，邊跑邊向後望，跑到商店門口反守為攻，衝著我咧著嘴大叫。

從此之後，它見到我就多了一些提防，迎面而過時，它的嘴裡會出幾聲，“噗……噗……”。這表示它認識我了，但不怕我。我經過商店如果碰巧它趴在門前，我會站在它跟前，看著它，它豎起耳朵看我兩眼，“噗……噗……”，就微閉上眼睛，不再理我。我對著它噗噗幾聲，它仍舊不理我。我去商店裡買東西，它跟在我身邊，抬頭看著我。“它是什麼狗？”“雜狗”，“它的膽量不小，很勇敢”，主人高興地說：“它可尖了，跑不丟”。我從商店裡出來，它會跟著我，站在門口，豎著耳朵，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我離開，像一隻小獅子。

2016 年初冬，我去那家商店買東西，女主人出來，她的眼睛有些紅，看起來很累：“你家的狗去哪裡了？”“別提了，太難過了，丟了一個月了”。我一聽就無話可說，想起我丟過狗的感受。“你以前養過狗嗎？可千萬別養，我這牙一直疼，快一個月了，花了兩千多塊”。

老年的狗

小區裡有幾隻高齡狗，其中有一隻小體格的鬥牛犬，快十歲了，每天下午跟著主人出來，在附近路上散步，有時候男主人領著它，他六十歲左右，個子很高，性情溫和。他在前面走，狗跟在後面。它身上的毛掉落了一些，面板露在外面。它一步一步往前走，走一段就停下來，仰頭看著主人，舌頭吐在外面，呼呼喘氣。主人在前面三五米的地方等著：“走啊……嗯……”。休息片刻，它有了力量，前腿往前邁一大步，後腿也跟著往前邁，看起來又有年輕時的模樣，但動作不協調，幾步之後就邁不動了，一步一步緩緩往前挪。半途走累了，它就趴在地上，呼呼喘氣。有時候女主人領著它，天冷時它會穿一件米黃色舊毛衣，一步一步往前走。隔一個冬天見到它，它又變老了，前一年還能跑幾步，現在跑不動了。

2016 年秋末，它走路越來越慢，出門就站在一棵樹下。樹下有一輛停放在那裡很久的摩托車，車上蓋著雨衣，露在外面的輪圈生了鏽。它走過草叢，到了摩托車輪胎邊，抬起左後腿，撒了一泡尿，稀稀拉拉，沒有力量。它堅持著年輕時的習慣，後爪子想撩起土掩蓋，但它的力量被草叢消解。2017 年春天，小區裡已見不到它，男主人獨自在中部小廣場上。他的孫子來了，他與妻子一起抱著孫子散步。

電影《一條狗的使命》

另一高齡狗是 11 歲的金毛，肥肥壯壯，很敦實。它的主人五十多歲，開一家理髮店，剪髮、燙髮，顧客多是熟人，都認識這條狗，他們叫它 HAPPY，有人發音不準，往往叫成“哈皮”。多半時候，它趴在店門口，人來人往，頭也不抬，有時候它在門前炯炯有神地望著路人。碰到熟人來，它就起來，搖著尾巴跑過去，圍著腿轉圈，然後立起前腿撲在人身上。

冬天很少出門，屋裡門前那塊地方是它的，側躺在那裡睡覺，肚皮隨著呼吸一鼓一鼓。無論雨雪風雷，每天下午主人會開門讓她出去散步。它吐著舌頭，樂呵呵地跑來跑去。但它不遠去，向東走一個街區，向南走一個街區，向北走一個街區，從來不向西走，那裡是一條六車道的大路。有一次，我在小區東側街邊碰到她，它在冬青叢裡撒尿，之後樂呵呵地站在那裡。我一度擔心它回不去了，但幾天後我又在理髮店門前見到了它。

電影《一條狗的使命》

流浪的狗

這個城市裡有丟狗的，但沒有偷狗的。我至今沒有聽說誰家的狗被偷狗賊擄走了，但偷狗的記憶我卻抹不掉。小時候我在鄉村生活了十年，幾乎家家有狗，與人陪伴，給人安全感。但每隔一段時間，就聽到誰家的狗被偷了，偷竊方式最常見的是將烈性麻醉藥藏在肉裡，扔在狗的旁邊，待它吃下去，藥性發作。偷狗賊偶爾用槍。

我上小學時，家裡有一條黃毛狗，我看過電影《少林寺》後叫它“羅漢”，母親喂得好，它長得身強力壯，動作靈活，而且有靈性。我跟它捉迷藏，藏到屋頂上，藏在衣櫥裡，它每次都能找到。聞到了我的所在，它就站在那裡搖尾巴，嗨嗨地吐舌頭。每天傍晚，母親放它出去，它不會跑遠，半個小時左右回來，有時我跟它一起出去，碰到情投意合的狗它就分外親熱，碰到讓它厭惡的狗就咬架。有一次它的脖子被咬傷了，不嚴重，但我從它的眼神裡看出它吃了敗仗，縮在牆角里，眼神怯生生。

臨近舊曆新年的一天晚上，母親放它出去，不過 5 分鐘，我聽到了槍聲，從屋後邊傳來，緊接著是狗的慘叫，一刻不停，由遠及近。它的生命氣息在家前邊變得微弱，然後消散。我跑出去，它斜倚在草垛邊，眼睛睜得大大的。我蹲在它身邊，叫著它的名字，撫摸它，但它已經死了，創口在右胸前。我抱著它哇哇哭，周邊居民從家裡出來，圍在它身邊，譴責偷狗的人，又過來安慰我。我誰也不聽，抱著它哇哇哭。

這段經歷進入了我的記憶，總是抹不掉。偷狗之惡不在於物質劫掠，而在於扯斷人與動物的情感。現在看到哈皮在小區裡樂悠悠閒逛，我會高興，但童年記憶裡那塊被扯斷的情感又被觸動。這是個體心理中的微弱情感，小區並未形成一個情感共同體，所以快樂是自己的，難過也是自己的。

晚上 9 點多，我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家。在小區東側的路上，一個人與我迎面而過，他氣喘吁吁，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問我是否看見一隻棕色泰迪，離他不遠處另一個人問他是否要往西找。小區中部廣場的電線杆上經常有尋狗告示，加厚的 A4 紙，彩印，最下方是狗的圖片，黃白相間的顏色，炯炯有神，狗脖子上系一根紅帶子：

五月三十日上午九點左右，在附近丟失一隻母比格犬，六個月大，現在萬分揪心，她已經是家庭成員了，如果有看到的朋友，請撥打電話：1384410****，萬分感謝，有見到她的好心人請給我打電話，再次感謝！！

一年後，在這根電線杆上又出現一張尋狗啟示，同樣印在一張 A4 紙上：

咖色泰迪公狗，於 2017 年 3 月 3 日在小區走失，有發現者請於（注：原文如此）

1394488****聯絡。萬分感謝。

當天中午，我在小區南側的路上看見一隻白色小狗，看起來有三四個月大，毛茸茸，胖嘟嘟，自由自在，沒有成年狗的儀態。在它前面有一個五十多的女人，我以為這是她的狗。後面來了一輛車，快速駛來，等走進了，司機急剎車給狗讓路，同時鳴笛，前面的女人沒有回頭看，後面也沒有人呼喚它。所以這是一隻走丟的狗，我趕忙核對附近的“尋狗啟示”，但這隻狗是白色捲毛，不是咖色。它繼續慢慢悠悠向前走，被危險、不確定的命運所控制。

電影《一條狗的使命》

走丟的狗從此開始了流浪生活，有的狗變得自由自在，搖著尾巴，大搖大擺地四處逛蕩，有吃的就吃，有喝的就喝。它的本能裡沒有囤積食物的意識，所以生存狀態會越來越艱難。有的狗在被主人離棄或自己走丟後即刻變得惶恐，夾著尾巴溜溜地逃竄，眼神裡有不安，對行人又有希望，希望重新得到一個家，但它不得不接受被遺棄的現實，由惶恐到落寞。有的狗與其他流浪狗組成臨時團隊，三五成群，遇到食物它們會相互爭搶，如果有新來的狗，它們會排斥，一起去咬它。如果它堅持跟著，或者新來者力量大，也能進入團隊。不過這個團隊不會長久，走著走著就散了。

最讓人揪心的是那些懷孕的或處在哺乳期的流浪狗，這是一種讓人難以忍受的、具有悲劇性的母愛。我在小區中部的路上碰到一隻剛生完小崽的狗，她慢慢走在街上，四處尋找食物。過路的汽車看到她在路中間，放慢速度，等她過去。她習慣了車來車往，一點也不驚慌，慢慢地走在街上。我不知道她的孩子在哪裡，它們會有什麼樣的結局，是有人收養還是聽天由命？我雖然不確定這隻狗媽媽的命運，但預料到一種悲劇性的結局。

中國在現代化程序中的這個時刻還沒有保障流浪狗生命的完善的道德基礎，也沒有廣泛存在的救助機制，所以它們的境遇不會好。有的狗在家庭情感結構的保護下有好的生活，但它們一旦脫離人類的情感結構，一般會在絕對自由的狀態下流浪、忍飢挨餓，然後以自然的方式死去，在清晨時刻進入城市垃圾處理機制。

狗在這個社會的身份是模糊的，它們小時候住在人的家裡，作為家庭準成員、老人或小孩的伴侶，但它們在私人生活裡的身份不穩固，主人不喜歡了就將之扔在離家遠的地方，在汽車尾氣的干擾下，它們失去方向感，或是因為與粗心主人外出時走丟了，在大街上流浪。在走丟的那一刻，主人著急，全家人分頭行動，在它的活動地找來找去。狗在走丟的一兩天內也急匆匆地尋找主人，之後它習慣了流浪生活，接受人文主義道德體系的判決。無論流浪有多麼高的思想意義，但對於狗是危險的，它可能很快進入人的食物鏈。人的口腹之慾可以減弱自然倫理和其他道德規範的束縛力，在這種欲求下流浪狗等同於食物。

鐵籠中的狗

小區東北部有一家狗肉店，店面一百多平米，窗玻璃很大，總有人在裡面吃飯。這家店西南三十多米又有一家狗肉店，店面二十多平米，夏天人要多一些。2016 年冬天，這家狗肉店對面的包子鋪前有一隻鐵籠，籠子裡有三隻狗，同一品種的黑狗，一隻大一些的，兩隻小一些的。兩隻趴在籠子的角落裡，另一隻蜷縮在一個鐵盤裡。

天太冷了，氣溫零下 20 度。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牽著一隻小狗從籠子邊經過，那隻小狗穿紅底灰筒的鞋，前面兩隻，後面兩隻，身上套著棉兜，絨毛裡子。它在籠子邊的樹根處停下，抬起左後腿對著樹撒尿。它斜了一眼鐵籠子，看到三隻狗，嚇了一跳，尿瞬間止住，退了幾步，警惕地看著黑狗。主人趕緊牽著它走。黑狗在籠子裡瑟縮，沒有理它。

電影《忠犬八公的故事》

我走近時，其中一隻看著我，眼神溫和，有一些希望，但更多的是平靜。包子鋪老闆走出來，三隻黑狗頓時都起來，怯生生地望著他。主人拿起一把掃帚，朝它們扔去，三隻狗咧著嘴，“我叫你們看”。主人拾起掃帚又扔了一次，三隻狗汪汪地叫喚。

包子鋪裡走出一個人，剛吃完包子，喘著熱氣，“這是你們家的狗？怎麼關在籠子裡？”“賣的。”主人說完回到屋裡，三隻狗放鬆下來，大狗伏在籠子前端，一隻小黑狗在它身上練習交配。它的尾巴不停搖晃，碰在另一隻小黑狗的鼻子上，它不停齜牙，低聲咆哮。練習交配的狗卻以為自己受到威脅，低聲咆哮。大狗對趴在自己身上的小黑狗更加不滿，它也在咆哮，聲音越來越大。問話的食客走進車裡，屋裡又出來一男一女，男的想停下來看看，女的穿著時尚，拉著男的向前走。受到尾巴撩撥的小黑狗首先憤怒，它竄起來咬向它的兄弟，大狗也憤怒了，猛地回頭去衝撞亂作一團的兩個狗崽子。

如果沒有轉折性的事件，它們的命運基本已確定。它們存在意義對於店主是上百塊的利潤，對於顧客是一頓飽飯。這個小區存在動物倫理，但它的領地有限，它的邊界也是變化的。三隻狗生來就沒有機會與某個人或某個家庭建立親密關係，它們天性中對人的情感始終沒有表達的機會。

小區裡有很多種類的孤獨：一類是法律意義的孤獨，一個人受了傷害，但無法獲得法律援助，得不到正義的保護；一類是情感意義的孤獨，一個人沒有依靠，親人疏遠了他，朋友背叛了他，他覺得再也不能從現實中獲得人的尊嚴；一類是思想意義的孤獨，他看透了生活的道理，又要在繁複的交往中表演，所以會感到孤獨。

這些孤獨都沒有三隻黑狗所面臨的孤獨更加深刻，它們希望與人接近，希望向人類輸出情感，但沒有人收養它們。它們在嚴酷的季節裡活著，無法進入小區的情感體系和倫理體系。當下的法律體系是針對人的，對它們幾乎沒有保護作用。它們很快會死掉，但沒有人在乎它們想什麼，它們的身體是唯一有價值的東西。它們的孤獨是絕對意義的孤獨，是關於虛無與死亡的孤獨。

電影《一條狗的使命》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