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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發現自己長出第一根白髮的真實心路歷程

2023-01-02由 江鈴墨 發表于 歷史

二十歲那年,我剛從即墨師範畢業,蓬蓬勃勃,一身朝氣,一臉燦爛,每日匆匆在教桌與辦公桌之間,未來是憧憬,未來是希望,那份自信與喜悅時時撞擊在心頭。一日,是個下午時分,對桌一位男同事久久地凝視著我,我發覺後莫名其妙,正不知如何是好,他突然開口了,說:“你,是不是現在感到生命是無限的?”“當然啦!”我脫口而出。

我說“當然啦”的那口氣至今還記憶猶新,那已經不是對他的回答,而是對他的責備:生命是無限的,這是當然的,這個問題還用問嗎?可是,聽到我這樣說,那位同事輕輕點一下頭,意深味濃地說:“我現在已經不是這樣認為了。”我大吃一驚:“什麼?您認為生命不是無限的?”他又點一下頭,說:“是的。我今年已經四十五歲,到這個年齡,就再也不感到生命是無限的,而是感到生命是有限的。生命的極限在一天一天地靠近自己。”聽完他這番話,我睜大了眼睛,以至到十六年後的今天,我對自己當年那滿臉的困惑,仍能隱隱地觸控得到。

不久前,我和宇去頤和園。行走在遊人如織的長廊側道,一位五十歲上下的婦女從我們身旁走過。那婦女的面龐我沒有看到,也並不在意。宇卻看看那婦女,又看看我,再看看那婦女,又看看我,這才說:“你沒有白髮啊。”

“當然啦!”我脫口而出。

這時候,我才注意到那位被宇注意的婦女滿頭斑白的頭髮。頓時,我的心境閃亮起來,我的情緒振奮起來。

三十六歲的我傲然地說:“我一根白髮沒有!”

宇拉著我的手,跟我並肩而行。聽我這麼一說,順勢把我推到前面,說:“你先別吹,我不相信你一根白髮沒有。”

我打賭樣的口氣說:“真的。我真的沒有一根白髮。”

宇已經開始在我頭上漫山遍野地找起來。遊人不時地向我們投來不解的目光。宇十分認真地尋找著。幾分鐘過去,宇說:“還真沒有呢。”

我說:“當然。”

就在這時,宇突然說:“你敢跟我打賭?賭什麼?”

我一下子心慌起來。宇已經將我一頭短髮翻查的差不多了,若沒有一絲跡象,他不會跟我打賭。然而,要讓我相信自己已經長出白髮,就跟十六年前那位同事要讓我相信生命不是無限的一樣。這簡直是不可能的。

宇的手已經停留在我後頭右側,並在加緊問我賭什麼。我一半心慌,一半心虛,支吾著,不知道該賭什麼。他等不得我出賭物,已經將一根頭髮從我頭上扯下來。真個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我只覺得自己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大腦出現了空白,眼前的景緻一瞬之間全變了顏色……當我從宇手裡接過那根一寸餘長的白髮時,臉色一定全變了,是慘白,是灰黃,我不知道,但一定很駭人。因為宇望著我,不停地安慰說:“這有什麼!不就是一根白髮嗎?我早就有了。”

我緊握著手裡的這根白髮,彷彿緊握著自己這十幾年來經歷的生活艱辛與困苦;我緊盯著手裡的這根白髮,彷彿緊盯著自己這十幾年來歷經的人生磨難與悲苦。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它畢竟也是屬於我自己的啊;忍心看也罷,不忍心看也罷,它畢竟實實在在客觀地擺在那裡的啊。頓時,那過去的艱辛與困苦,磨難與悲苦,象電影鏡頭一樣,一幕一幕,浩浩蕩蕩,朝我湧來,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猝然間,發現宇還在看著我,我立刻把頭轉向一邊,心不在焉地問他什麼時候開始有白髮的,他說是去年剛從看守所出來別人從他頭上找出的,“不過,”他說:“一次就給全扯淨了,再也沒有了。”

這時候,我已經從一種巨大的震撼中緩過氣來,說:“我給你找找。”

宇說已經沒有了,我卻還是堅持要找。

我開始在他頭上尋找起來,一根,兩根,三根,我竟然輕而易舉地從他頭上扯下三根白髮,宇沒有驚詫,坦坦然然地把它們接在手裡,看了片刻,又遞給我,說:“頭髮總是要白的”。

我也喃語著頭髮總是要白的,但我的精神料定是與以往大相徑庭了。

宇讓我從他頭上再尋找一遍,看看有沒有了,說有的話,再來個一次性全部扯淨。我不費力氣地就又發現了幾根,然而,我沒有給他扯下來,他一定要我給他扯淨,任憑他怎麼說,我就是不給扯。

是啊,頭髮總是要白的,我們明明知道,又何必去阻止呢?誰又能阻止得了呢?宇不是曾經想阻止而全部扯淨過嗎?現在不是又生長出來了嗎?即便現在再一次全部扯淨,難道以後就不再生出了嗎?跟許多其它東西一樣,白髮一旦生出,就再也控制不了的啊。宇看我鐵了心似的不給他扯白髮,也就不再堅持,拉起我的手,繼續朝前走去。他邊走邊問:“怕白髮嗎?”怕是肯定的,但我又不能這樣直白地說出來,便換一種說法:“我還從沒有想到自己長出白髮。”

是的,白髮遲早要來的。只是,只是它來的太突然了啊!曾幾何時,我青絲千縷,飄飄灑灑;曾幾何時,我青春妙齡,頗有壯志;曾幾何時,我夜燈孤戰,金榜題名;曾幾何時,我款款風采,愛深情迷;……那是一段怎樣的歲月啊!甘也好,苦也罷;風光也好,難堪也罷;努力過,抗爭過,奮發過,碰壁過,成功過,失敗過,輝煌過,沮喪過;真心真意去愛過,虛情假意作戲過;……終於,當明白生命不再是無限的時候,青春卻已經到了這般境地!到了讓我不得不去面對白髮的境地!

一種對生命的滄桑之感頓然而生:啊!生命!這就是生命嗎?

我緊緊握住那四根白髮,一根是我的,三根是宇的,不知如何處置它們,心裡已經蒼老得一如那白髮。

宇的手始終緊握我的手,一路走來,始終不放。宇是那種拙於言語的男人。在我對甜言蜜語的男人深為恐懼並唯恐躲之不及的情景下,宇的古拙樸實象神話裡的那葉方舟,把我擺渡過苦海無涯。或許他怕我再從方舟裡摔出去,無論何時何地,他總是拉緊我的手,一刻也不放。

“姐姐,咱選擇一塊地方,把這幾根白髮載下去吧?”宇忽然建議說。

我心頭一震,好一個絕妙的主意!我當即贊同起來。於是,我的心境又開始閃亮起來,情緒又開始亢奮起來。是啊,既然白髮已經來了,就把它栽到土地裡,讓它安安然然,舒舒暢暢,慢慢悠悠地漫生開來吧,不再去掙扯它,不再去委屈它,就那樣任它自生,就那樣任它自長吧。

我們不再遊覽,開始尋找風水寶地,宇抓緊我的手,大步流星,滿頤和園裡跑。在一片青翠茂密的竹林子裡,我們終於擇好吉地。宇跨進護欄,用手在竹林子裡挖出一個坑,然後從我手裡把白髮一根一根接過去,又小心翼翼地放進土坑。接著,他往坑裡撮土,一捧,又一捧地,直到土坑填滿。我伸出手,幫他在它上面拍打幾下,直到土坑嚴嚴實實被封好,宇又在上面撫弄幾下,看不出痕跡方才放心。

我們在這裡拍了照,為的是將來再來這裡探視時能夠找得到。

是啊,現在我們在這裡栽下幾根白髮,幾十年後,當這幾根白髮漫生開來,我們已是滿頭銀絲時,該是怎樣的心境來這裡啊。到那時,我會對今天生出的第一根白髮而產生的震撼如何評價?我會象現在對十七年前自己竟然認定生命是無限的一樣感到可笑嗎?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1998-6-28-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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