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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暘:伊斯蘭教製造恐怖主義?真相併沒有那麼簡單

2021-12-30由 孫立平社會觀察 發表于 歷史

轉載這篇文章,並不意味著同意文中所有的觀點。但無論對於什麼事情,我們都應當聽聽不同的說法,特別是那些有邏輯、能夠自圓其說的說法。

作者李子暘

文章來源:搜狐網 https://www。sohu。com/a/195381519_770352

把恐怖主義的根源歸因於宗教,讓千百年前的古人,讓流傳已久的古老經書為今天的現實負責,是淺嘗輒止不求甚解,無助於我們找到恐怖主義的真正根源。

現在,幾乎所有恐怖主義都來自伊斯蘭世界,恐怖分子幾乎都是穆斯林,伊斯蘭極端主義成了恐怖主義的代名詞。

這就不免讓人疑惑,是不是伊斯蘭教有什麼問題?這個宗教是不是已經成了恐怖主義思潮的來源?

看上去的確如此。人們果然在《古蘭經》和“聖訓”中找到了發動聖戰、武力消滅異教徒的內容。可是,你同樣能在《聖經》或猶太教經典中找到類似內容。

實際上,同屬一神教的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在強調信仰純正、排斥異教徒和異端、主張使用武力、號召為宗教犧牲等方面,共同點頗多。

根據經典來判斷宗教的本質,很不可靠。

決定宗教形態的,是教徒的行為,而不是古老經書上的文字。

實際上,在《古蘭經》《聖經》《塔木德》這種包羅永珍、語義繁複、解釋龐雜的經書中,人們可以找到任何他想要找到的內容。不是有人在《易經》中找到了計算機的起源嗎?

溼婆之舞

如果只看教義,印度教其實是更可怕的宗教。

印度教有三大主神:梵天、毗溼奴、溼婆。三大主神各有分工。梵天創造世界,毗溼奴維護世界,溼婆毀滅世界。而正因為有了溼婆的毀滅,世界才能涅槃重生,並一次次輪迴。輪迴是印度教和佛教的核心教義。

在這三大主神中,現在信奉梵天的人很少,信奉毗溼奴和溼婆的人很多。著名的雕像“溼婆之舞”,含義就是世界在溼婆的舞蹈中毀滅。

按照這種教義,擁有核武器以後,印度教的極端分子應該很樂於把原子彈到處扔,儘快毀滅這個世界。對印度教徒來說,世界毀滅不但不是壞事,反而是涅槃重生的必要過程。沒什麼可惋惜的,應該高興才對。

雖然印度教在印度很興盛,信奉溼婆的印度教徒尤其多,但顯然並沒有什麼印度人主張毀滅世界。其他人也不擔心會有這樣的印度人。雖然有這種教義,但如果沒有毀滅世界的想法,你不難找個理由做出圓滿的解釋。

如果有機會去印度,我打算買上一個“溼婆之舞”的雕像(不能說“買”,應該說“請”)。用這個雕像作為熊彼特所說的市場經濟中“創造性毀滅”的象徵,貼切又生動,最好不過。

經書只是文字,往往還是語義含混的文字。你想怎麼解釋都成,不是嗎?

把恐怖主義的根源歸因於宗教,讓千百年前的古人,讓流傳已久的古老經書為今天的現實負責,是淺嘗輒止不求甚解,無助於我們找到恐怖主義的真正根源。

憤怒和仇恨

伊斯蘭教產生於7世紀,距今已有一千多年。如果這個宗教是恐怖主義的來源,為什麼只在最近幾十年才發作起來?歷史事實是,除了產生之初阿拉伯帝國擴張時期的戰爭以外,伊斯蘭教大部分時期確實很和平。

典型的古代阿拉伯人形象是騎在駱駝上的商人。

中東地區的猶太人及其以色列國家,現在成為地區衝突的焦點。很多人忽略的問題是,為什麼中東地區聚集了那麼多猶太人?原因可能有點意外。歷史上這裡並沒有嚴重的種族歧視。相比反覆迫害猶太人的歐洲,中東地區很長時間內宗教很寬容。所以,大量猶太人才會自發遷徙到這裡。並且,他們和當地的阿拉伯人相處得不錯。橫眉冷對、大打出手,是20世紀以來的事情。

伊斯蘭教的歷史中,當然也有戰爭和暴力,但並不比其他宗教更多,尤其不比其他一神教更多。

在歷史中找不到恐怖主義興起的原因。

接下來看看穆斯林的人口分佈。

目前全世界伊斯蘭教信徒,也就是穆斯林,約有16億人,佔世界人口總數的23%,將近四分之一。但其中只有20%生活在中東北非,也就是阿拉伯地區。雖然這裡是伊斯蘭教的發源地,但現在大部分穆斯林都生活在阿拉伯地區以外的其他地方。

按穆斯林數量計算,前五大國分別是印度尼西亞、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和奈及利亞,都不是阿拉伯國家。這五個國家中,除了巴基斯坦以外,都沒有嚴重的伊斯蘭極端恐怖主義問題。在印度,以印度教為旗幟的印度人民黨取代國大黨上臺以後,更嚴重的問題是多數印度教徒打壓少數穆斯林。

雖然伊斯蘭教義對女性很不利,但印尼、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都有女性的總統或總理。教義並不能真正決定現實政治。

如果恐怖主義的根源是伊斯蘭教,那麼,恐怖組織、恐怖人員的分佈應該和穆斯林人口的分佈大致一致,至少相差不多。可實際上,絕大多數恐怖組織和人員都來於僅佔穆斯林總人口20%的中東北非阿拉伯地區。

即使是那些阿拉伯以外的恐怖主義,也可以明顯看出阿拉伯“輻射”的影響。這方面的典型是巴基斯坦。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相鄰。阿富汗聚集了大量來自阿拉伯的宗教極端組織。在美軍打擊之下,極端組織紛紛避往巴基斯坦,也把巴基斯坦變成了恐怖主義嚴重的國家。

縱向的歷史比較和橫向的地區比較都說明,很難用一個遍佈全球的、歷史超過千年的宗教來解釋一個區域性地區最近幾十年發生的事情。

恐怖主義並不是伊斯蘭問題,而是阿拉伯問題,或者說是中東問題。恐怖主義不是源遠流長的老問題,而是這個時代的新問題。

這種區分有意義嗎?阿拉伯地區是伊斯蘭教的發源地。阿拉伯語是伊斯蘭教的宗教語言。在很多人看來,伊斯蘭和阿拉伯差不多是同義詞。

首先,伊斯蘭和阿拉伯並不是同義詞。阿拉伯人甚至都已經不是穆斯林的多數。更重要的是,這種區分在於提示一個事實:

對宗教極端勢力來說,是先有的憤怒和仇恨,然後才有的那些來自經書的理由和虔誠的姿態。

伊斯蘭教一直在那裡,一千多年了,只是在最近幾十年,因為現實政治原因,阿拉伯人心中產生了大量的憤怒和仇恨。他們採用宗教這個冠冕堂皇、深入人心的思考和表達方式。真正的問題並不在於古老的宗教,而在於現實的政治。

那麼,阿拉伯地區的現實政治有哪些問題,以至於這裡成了恐怖主義、極端主義的來源地?

文明的失落

現代化的起源是英美。對其他國家來說,現代化其實就是英美化,政治、法律、經濟,甚至生活方式都英美化。議會制、獨立司法、私有產權、市場經濟這些現代化要素,起初只是英國的“本土特色”,現在卻成了全球各國的“預設選項”。英國沒有自己的民族服裝,這是因為起源於英國的西服已經成了全世界男士的正裝。牛仔褲也不是美國人只在過節時穿的民族特色服裝。

由於這種情況,英美以外的其他國家,在現代化過程中都會體驗到或多或少的失落感。眼睜睜看著自家的古老文明被邊緣化,必須改弦更張另行打造一套社會結構和生活方式,這個過程,既不輕鬆,也不愉快。

法國人至今還在徒勞地抵抗英語對法語的“侵蝕”。納粹德國輕蔑地把英國稱為“小店主的國家”。甘地用手搖紡車和簡陋的腰圍布號召印度人用自己古老的文明對抗來自英國的現代工業文明。俄國、中國的失落感更強。

馬克思曾預言共產主義革命會率先在發達的西歐爆發。預言落了空。共產主義革命在歐洲最落後的俄國爆發,然後傳播到了更落後的中國。這其中的原因就是,發達工業國並不需要共產主義革命,失落感強烈的後進國家卻很需要藉此發洩心中的憤懣,並找到“超英趕美”“畢竟還是我先進”的幻覺。

疾風暴雨式的共產主義革命過去了,俄國、中國因為文明失落感而產生的憤懣也發洩得差不多了。在這些國家,還能見到一些口頭上挑戰西方的“憤怒青年中年老年”,但在實際行動中,大家都已經全面接受現代化,也就是英美化了。

可是,阿拉伯地區的文明失落感還遠遠沒有充分發洩。

阿拉伯人認為自己有著古老而燦爛的文明,本不應該像今天這樣成為西方的附庸。石油帶來的滾滾美元,讓他們相信自己可以趕上並超過西方,一舉擺脫西方附庸的地位。這個想法很快就被證明是個天真的幻想。一個現代化的工業體系不是那麼容易打造出來的。

即使油價上漲超過十倍,阿拉伯國家依然沒有擺脫西方附庸的地位。軍事上對以色列的屢戰屢敗,加劇了阿拉伯人的屈辱感和挫敗感。

曾經,阿拉伯精英非常向往西方。他們樂於到西方的大學留學,熱衷於效仿西方人的生活方式。但隨著趕超西方的努力一再失敗,直至徹底無望,他們對西方的態度轉為嫉恨。這是典型的文明失落帶來的負面情緒。在這種情緒刺激之下,上層精英的不滿,擴散到社會底層就成為直接訴諸暴力的憤怒和仇恨。西方世界成了他們所有現實失敗的根源和罪人。

雖然如此,由於實力弱小,阿拉伯世界的憤怒仇恨並不是什麼嚴重問題。一直到蘇軍撤出阿富汗,這個世界的主要問題都是法西斯、軍國主義、蘇俄這樣的大流氓。任何一個大流氓都可以輕鬆壓制阿拉伯人。以蘇軍撤出阿富汗為標誌,大流氓的表演落幕了。原來根本不值一提的小流氓、小小流氓、土混紛紛登場。

太陽底下無新事。想當個全新的流氓,其實很難。稍加分析就可看出,新來的小流氓們津津樂道的義正詞嚴,無一例外全是拾人牙慧。區別只在於表面。

他們翻遍經書,給自己套上了一個伊斯蘭的外殼,可惜,其中的核心仍然是個現代化的小學生。他們的興起,其實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現代化的不可迴避。

從經書中,恐怖分子能找到支援他們暴行的神聖理由。不過,就算沒有經書,他們也照樣能在其他地方找到施暴的理由。他們真正的老師是紅色旅、愛爾蘭共和軍、光輝道路這樣的老牌恐怖分子。不區分地襲擊公眾、利用輿論擴大影響、製造社會恐慌、自殺式攻擊……這些都是現代技術。古代暴徒或許更殘酷,但對這些現代技術,他們聞所未聞。

強烈的文明失落感會帶來憤怒和仇恨,但也不必然如此。如果人們的時間和精力有其他更好的用處,比如拓荒開墾、探索未知、努力賺錢、發家致富,後進國家也有可能順利完成現代化。可是,阿拉伯世界並不具備這個替代渠道。

資源詛咒

在分析的恐怖主義的原因時,常常可以見到一種濫俗的觀點,把恐怖主義歸因於貧困和發達國家的“剝削”,認為解決恐怖主義的關鍵就在於讓發達富裕國家拿出更多的錢援助貧困落後國家。

這種觀點之遠離事實,已經到了可笑的地步。阿拉伯地區恰恰是伊斯蘭世界最富裕的部分。來自西方的石油美元,多年以來潮水一般湧向阿拉伯國家,比任何可能的援助都要多得多。富有諷刺意義的是,恐怖主義恰恰產生在伊斯蘭世界最富裕的地方,而不是貧困或較貧困的地方。本拉登這樣的恐怖大亨,本身就富可敵國。

把本拉登們的恐怖行徑描述為不堪忍受貧困、剝削的“被迫反抗”,是知識上的無知和道德上的無恥。

雖然不能把恐怖主義的原因歸結為貧困和被剝削,但恐怖主義確有其經濟上的原因,那就是“資源詛咒”。因此,甚至可以說恐怖主義產生於富裕。如果沒有那麼多石油美元,阿拉伯地區根本不會有嚴重的恐怖主義。

再沒有什麼地方像阿拉伯地區那樣充分地表現出經濟學所說的“資源詛咒”了。資源詛咒的含義是,對一個國家來說,過於豐富的自然資源不但不是好事,反而很可能成為壞事。尤其對於發展中國家來說,過於豐富的自然資源會在很多方面阻礙該國形成有利的社會環境和國家制度,從而從根本上破壞國家的發展基礎。

石油這樣的自然資源,國家很容易控制和獨佔,人民難以參與;開採、出售這些自然資源,換得美元,不需要國內民眾參與,依靠少數外國公司的技術人員和專業裝置即可。

如果國家的主要產業是工業、農業、服務業這樣需要人民廣泛參與的行業,政府透過稅收穫取收入,那麼,國家就必須保持起碼的有利於生產的制度環境。制度太過苛刻,人民難以生產,貧困不堪,國家自己的收入也會減少。

政府不收稅,靠自然資源直接獲取收入,看似好事,其實是天大的壞事。如此一來,國家和人民之間的激勵一致不復存在。人民對政府來說不是財源,而是“多餘的人”。國家不但對打造維持促進生產的制度環境沒興趣,還會有強烈的動機防範、壓制“多餘的人”,防止他們不守本分、覬覦肥厚的自然資源收入。

沙烏地阿拉伯一向是國際軍火市場的大買家,其GDP的13%用於國防軍事。薩達姆時期的伊拉克,這一比例更是高達25%-40%。這其中固然有用於防禦外部敵人的需要,但也有很大部分用於維持國內的情報系統和鎮壓機制。相比之下,世界頭號軍事強國美國的軍費開支僅佔其GDP的5%左右。

在阿拉伯國家中,不僅石油生產國深陷資源詛咒,其他一些國家也有類似石油的資源。埃及的石油資源不豐富,但每年靠蘇伊士運河的過路費即可得到20億美元,另外還有美國外援22億美元。這些收入和石油美元一樣不依靠本國人民的生產勞動。約旦全國GDP只有170億美元,但美國援助就有10億美元。

資源詛咒的核心在於,豐富的自然資源扭曲了政府的行為方式。一個依賴稅收的政府,不管是否民選上臺,都必須呼應民間對有利於生產的制度環境的需求。政府有激勵改正錯誤,完善制度,促進生產,以增加人民和政府自己的收入。雖然程度有別,但這種國家的制度建設總會取得或快或慢的進步。

那種坐擁豐富的自然資源,根本不愁收入的政府,對民間的要求置之不理,只是一味壓制控制人民

。他們中比較好的,會用小恩小惠收買人民,維持統治,但絕不會有興趣和能力去進行艱難複雜的制度建設。

正是在資源詛咒之下,阿拉伯國家最近幾十年的政治嚴重失敗。這其實才是恐怖主義勃興的主要原因。

政治失敗

以北美、西歐、東亞、東南亞這樣地理單元來看,中東阿拉伯地區是過去幾十年間全世界政治最失敗的地方。這裡政治之糟糕,比非洲還不如。非洲至少沒有向世界輸出大量的恐怖主義。近年來,非洲的發展也頗有起色。而中東阿拉伯地區可說看不到什麼希望。

最近幾十年的阿拉伯國家政治,一言以蔽之,就是始終沒有走上正軌。明明被現代化衝擊得面目全非,當局卻還自欺欺人地想要維持中世紀的王權政治。石油美元讓他們的幻想暫時還能維持,但代價是沉痾積累,病入骨髓。

資源詛咒之下,阿拉伯國家政治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封閉,對外封閉,對內尤其封閉。對外,只向少數石油公司、金融巨頭開放,只接受外籍勞工,此外,既不需要吸引外國投資發展本國生產,更不需要思想文化交流。

對內,儘量把人民全面排斥在政治體系之外。不但沒有選舉,也沒有任何公民政治參與。阿拉伯國家的人民,運氣好的,生活在沙特這樣的富裕國家,被國家用石油美元養起來,坐吃山空,工作主要靠外籍勞工。運氣不好的,連殘羹剩飯也吃不上,只能眼睜睜看著少數王室高官鉅商揮金如土。豐富的石油資源,成了獨夫民賊及其家族的私產。

美軍打退了薩達姆對科威特的侵略,同時徹底解除了伊拉克對沙特的威脅。美國人可能認為這兩國人民會對美國感激不已,可是,普通的沙特人、科威特人的真實感受卻是:美國不過是在拯救科威特和沙特的王室。

阿拉伯統治者樂於接受物質現代化。他們喜歡豪華汽車、七星級酒店、設施完備的飛機場,當然還有最先進的戰鬥機和坦克。但他們卻同時抵制制度、精神層面的現代化。在中東石油被大量發現以前,埃及等國的知識分子比後來開明進步得多。他們熱烈地嚮往西方、效仿西方。大量石油美元湧入之後,他們反倒自我封閉起來。曾經,埃及以其精神和文化成為阿拉伯世界的中心。現在,阿拉伯世界的中心是手握大把美元的沙烏地阿拉伯。

政府和民眾之間總會有矛盾和分歧。區別在於,在政治封閉的國家,這種矛盾和分歧會發酵成為人民對政府的強烈不滿。這種情況下,看到美國是他們所痛恨、厭惡的政府的支持者以後,人們也恨起美國來。美國的慷慨和熱情不但無助於改善局面,反而進一步惡化了局面。

在封閉的社會中,人們得不到足夠的外來思想資源。他們只能轉身向後,從自己的傳統中去尋找精神支援,那就是伊斯蘭教。而且,清真寺是唯一一個國家無法禁止人們聚集的地方。人們在這裡聚集,能做的就是用一廂情願的宗教幻想去比較現實中的醜惡政治。想象中的宗教原初狀態、返回傳統成為解決所有問題的萬能靈藥。在這種情況下,極端原教旨主義宗教興起,不是很自然的結果嗎?

到這裡,就形成了惡性迴圈。阿拉伯國家的統治者因為忌憚宗教極端勢力的上臺,只好繼續維持對內對外的政治封閉。由於同樣的忌憚,西方國家不得不支援這些他們很看不慣的獨裁專制統治者。但這種政治封閉天天都在刺激更多的人同情甚至直接投身於極端主義。越封閉,宗教極端分子越多;宗教極端分子越多,政治越不敢放開。

當由於某種原因,政治封閉突然被打破以後,毫不意外地就是,各種極端勢力一下子冒了出來,到處橫行。他們的訴求,除了神,誰也不能滿足。失望和憤怒之餘,他們就向無辜的人們舉起了屠刀。唯有如此,才能發洩他們那多年積累而來的憤怒。

宗教也有原因

雖然阿拉伯世界遍佈獨裁和奴役,但實際上,伊斯蘭教的最大問題恰恰不是權威太多,而是權威缺失。伊斯蘭教並沒有天主教那樣的教士階層,沒有從教皇到底層牧師的等級制度。任何一個穆斯林,比如本拉登,都可以起而宣佈為了純潔信仰,挑戰現有的宗教體系。

在西方政治發展史上,足以和國家相抗衡的教會體系至關重要。它提供了國家以外的另一個權力來源,並形成對國家權力的有效制約。正是在國家、教會二元權力的對立中,形成了很多構成現代政治基礎的元素。

由於缺乏這種體系性的宗教制度,阿拉伯國家的權威從來都居於伊斯蘭教會之上。阿拉伯世界也因此無從發展出現代意義上的分權政治體系。

僅有的類似天主教會體系的是伊朗什葉派的教士制度。因此,伊朗的神權制度看起來很黑暗,其實反而有可能在未來創造出更大的改革空間。霍梅尼可以把他和繼承人都弄成至高無上的宗教領袖,代價是他們只好也像教皇那樣永不犯錯——其實就是儘量少說話,一定要說,也模稜兩可、含含糊糊地說。體系的力量是雙向的,對外強大的同時,對內的約束力也跟著強大。

或許伊朗人有機會體驗中世紀以來歐洲人在國家–教會二元權力對立中的感受,在某種程度上以某種方式重走一遍歐洲宗教改革之路,並因此讓伊斯蘭教像基督教那樣發展為心靈指引,而不是目前這樣的現實規範。

但什葉派是穆斯林的少數。遜尼派是大多數。在遜尼派阿拉伯國家,宗教不是獨立於國家之外的另一種權力體系。政治和宗教之間的對抗是非體系和不正規的,不但不能導向對權力的法定約束,反而為各種極端主義打開了大門。阿拉伯國家政府,雖然腐敗低效無能,但確實比他們國內的宗教勢力和民眾要開明得多。

不受宗教體系約束、也不可能進入正式政治制度的各種散兵遊勇,比如本拉登,爭相提出各種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主張,不是以現實性、可行性爭取人心,而是以極端性、徹底性、毫不妥協性獲得支援。越極端,喝彩者越多,追隨者越多。

而且,無論多麼極端的主張,極端分子都不難從經典中找到根據和先例,並因此搶佔宗教制高點。

解決之道

對極端分子來說,最大的、他們要極力避免的就是現實。只有遠離現實,他們才能保持極端性和吸引力

。在他們徹底性、決絕性偏激觀點的對比下,考慮現實的人看上去是那麼軟弱、動搖、囉嗦。極端分子的極端性甚至具有某種強烈的美感。不諳世事的青少年最容易被這一套迷住,不能自拔。

不幸的是,由於出生率高,阿拉伯國家人口中青年人的比例很高。這其實是極端主義流行的重要基礎。青

年人多的社會,本來就容易不穩定,現在又面對層出不窮、花樣翻新的極端主張。阿拉伯年輕人被迷惑,確實很難避免。從這個意義說,恐怖主義其實也是個青年問題。

中東地區的可悲之處就在於,好幾代青少年因為政治封閉和資源詛咒被剝奪了透過商業、市場、掙錢真切感受和理解世界的機會。在同齡人學習社會知識、賺錢本領的時候,他們只是在埋頭學習經書,而且學的是別人有意挑出來專門讓他們學的偏激言詞。這些人根本不可能在社會中找到自食其力的工作。他們唯一的去向就是成為極端恐怖組織的炮灰或者魔頭。

必須遠離現實,這就註定了今天的恐怖分子不可能像納粹等大流氓那樣真正做大,從實力層面威脅文明世界。極端主義稍為做大,比如大到敘利亞國家那樣大,就必然要陷入各種現實事務中去。

掌握了政權的托洛茨基曾慨嘆道:“這一切說著容易。可甚至在五百畝的小農場,也有的是各種各樣的農業領域;各個部門必須維持必要的相互聯絡,相互提供支援;實現這種內部的照應,是一項因難的任務,蘇維埃政權還做不到。”

托洛茨基的困惑,其他極端分子照樣會遇到。當他們開始統治、管理國家,而不是破壞國家時,他們同樣要修路、建醫院、弄亮路燈、疏通下水道、運來糧食、運走垃圾、修繕清真寺、建造加油站、抓小偷和禁止亂停車……現實中的種種瑣碎、具體事務,是化解激情和不切實際幻想的最佳利器。

因此,對極端分子最有效的解決之道就是迫使他們到現實中去。國家的政治、經濟必須做到真實的開放,把極端分子容納到體制中去,讓他們也面對種種現實問題。如此一來,極端性必然鈍化。他們也會變得軟弱、動搖、囉裡囉唆,會更多地看賬本,更少地讀經書。宗教很好,週五不妨去清真寺做禮拜;但做生意賺錢,勞駕把那份市場調查報告遞給我。

在消弭分歧、化解極端、讓截然不同的人也能互相協作、友好相處方面,資本主義及其商業有一整套解決方案。現代意義上的宗教寬容最早出現在荷蘭。荷蘭的交易所裡,在其他地方廝殺不休、勢不兩立的天主教徒、新教徒、猶太教徒、穆斯林被生意聯絡到了一起,和平而熱烈地討論價格、交貨期、質量、借貸這些俗事。至今為止,還沒有哪個宗教、哪個文明能抗拒商業的這種巨大力量。我確信以後也不會有。

當然,對恐怖分子,強有力的、有效的武力打擊是必須的,否則不足以恢復秩序。問題的關鍵在於恢復秩序以後做什麼。

現在西方國家最大的政策誤區也在這裡。他們在控制住局面以後,往往進行大規模的政府援助。這等於延續甚至惡化資源詛咒。受援助的人們可以繼續脫離現實而生活。結果就是接受大量西方援助的難民營反倒成了仇視西方的極端分子的孵化器。美國還特別熱衷於一人一票的選舉。不管其他方面表現如何,只要有了選舉,美國就認可新政權的政治表現。

其實,政府援助和一人一票的選舉並不重要。私人慈善援助也好不到哪裡去。真正重要的是為了賺錢而來的私人投資。只有這種投資才能把商業力量引入新國家,促進該國人民廣泛參與各種生產,從事實上打破政治和經濟的封閉,只有這樣,阿拉伯國家才有可能擺脫惡性迴圈,真正形成國家發展的原動力。

私人商業投資的前提條件是安全的局面。這就要求西方國家敢於使用包括武力在內的各種手段維護國際財產權。國際財產權是19世紀資本主義在全世界引發經濟高速增長的秘訣,可惜後來被汙名為殖民主義,在20世紀被大量拋棄。這也是20世紀技術發達得多,但全球經濟發展卻緩慢、失衡得多的重要原因。

至於政府間援助,應嚴格限制於極小範圍的緊急需求。不應該隨便浪費納稅人的錢,更不應該用納稅人的錢去供養未來的極端組織。

沒有一人一票的選舉,只要有廣泛發展的商業和本土產業,人民照樣可以具有種種政治參與的手段和條件。其充分性和有效性往往遠超一人一票的選舉。事實上,在極端主義思潮流行、商業力量還不穩固的時候,一人一票的選舉反而要慎之又慎。投票這種脫離現實的表態行為,其實是極端分子最需要的。還有什麼比競選更能讓口舌之輩、愛唱高調者大顯身手的嗎?對局面穩定、制度完善的發達國家來說,選舉的這種弊端都難以克服,對局面混亂、政治薄弱的國家來說,選舉的這個弊端很有可能是致命的。

結語

不必誇大恐怖主義的威脅。文明世界不會被恐怖主義摧毀,恐怖分子沒有那麼大的破壞力。恐怖主義其實是人類在解決了納粹、蘇俄等大問題以後,原有的小問題升級而成的新問題。但畢竟還是小問題,所以各大國難以下決心全力以赴。猶猶豫豫之間,給小流氓們留出了生存空間。僅此而已。

解決問題的關鍵在於找對問題的根源。如果把恐怖主義的根源歸因於宗教,這不僅是不正確的,也基本上取消了解決問題的可能。你能拿16億人信仰的宗教怎麼辦呢?好訊息是,恐怖主義的根源並非宗教,而是阿拉伯地區現實政治的慘痛失敗。

壞訊息是,即使成功地壓制和戰勝了恐怖主義,人們也必然面對其他新問題。童話世界中的“王子和公主從此幸福地生活下去”只是童話。生活就是不斷迎接和戰勝各種挑戰的過程。人們永遠都要承擔起各種責任,面對各種壓力。試圖想要擺脫責任、迴避壓力,這種天真的幻想及其一廂情願的行動,才是包括恐怖主義在內的各種邪惡在人間出現的根本原因。

李子暘:伊斯蘭教製造恐怖主義?真相併沒有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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