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費里尼

整理舊相簿，居然發現一張和王朔的合照。整整21年了。照片上王朔站在C位，右手邊是還戴著眼鏡乍看比現在似乎還要老成的我，左手邊是青年報記者宋元——這位大學時代就寫過武俠小說賣錢的傳奇仔當年據說是可以隨便出於金庸居所的唯一上海記者。

照片上，身穿皮夾克的朔爺看上去膠原蛋白滿滿。拍攝現場是上海商城，某個秋日，榕樹下舉辦的第一屆網路原創文學大賽頒獎禮開始之前，商城一個人來人往的過道上。

這一天之後，安妮寶貝、寧財神、李尋歡將為更多的中國人所知。王朔是陳村邀請來上海的評委。幾名記者和一些好奇的觀眾將王朔簇擁在中間。我具體問了什麼忘記了，只記得採訪快結束一名年輕女記者終於期期艾艾問起朔爺和老徐的問題。王朔眼皮一翻，有些慍怒：“我們能不能談一點更加有意思的話題？”估計當時其他人腦補的臺詞和我想的一樣：咳，這才有意思啊。

那次採訪之後王朔給我留了拷機（BP機）號碼，我呼過幾次。朔爺“拷品”頗佳，每次回電都很及時。只有一次晚了一個多小時，我拿起電話，他在那頭語氣有點沮喪：“嗨，我腦筋抽住了，號碼少撥一位！打了十幾個才發現！”

我一直沒好意思告訴朔爺，我大學畢業論文寫的就是他。三名答辯老師兩位沒看過他的小說。還有一位臨時買了一套《王朔文集》惡補。我得了優。

就在參加商城活動的當年，王朔參演過一部很少被人知道的電影。導演呂樂，編劇劉儀偉。包括王朔、阿城、陳村、餘華、馬原、趙玫、林白、徐星等作家實名出鏡。

電影初名《詩意的生活》，拍竣後在電影局積壓多年，2006年改名《小說》後小範圍公映。幾年前我特意找過資源看了一遍。

片子裡有大段鏡頭，一幫作家在會議室坐而論“詩意的生活”。之前一年王朔剛過40歲，鏡頭裡的朔爺兩頰豐盈，頗有少年之氣，京片子順溜：“把自個兒摧殘到底，真正的詩意在那兒。任何社會地位對體會詩意都是有害的。”

“我想在70歲的時候過一種有詩意的生活，那時跟誰都沒有利害關係了，跟女性都沒有關係了，我看她們都可以很純粹地看，我不想別的了，我摸摸手，挺好。那個時候變成一個純粹的欣賞者。現在還想當一個參與者……一行動起來，很多美感就沒了。先把俗人做好，等到了歲數，玩那個，誰不會？”

片子裡，他還說到了死亡——“我對一個說法特不服氣，說中國淨詩人自殺，作家沒一個自殺的。我想我破一個說法，但搭進去的東西太大了！……我80歲的時候，這口大煙抽得差不多了，我吸毒而死！存心給大夥兒添一大堵，挑一高樓。當場拍死在這兒，讓你們大家噁心好多天！”片子演到這裡，有人在畫外插話：“那就會有人說，王朔變成詩人啦！”朔爺一愣：“介……也忒特麼孫子了！”

這部電影裡，王朔還說過兩句話：也沒有說哪段生活更該過。頹廢到底才能見真詩意。

1999，網際網路還在BBS階段，我還在用如叫春貓般嘶叫的56K多速率的調變解調器上網。唇紅齒白的朔爺，回京幾個月後，向合照最右邊宋元的甲方信源金庸發起了猛攻。當年11月1日，王朔在《中國青年報》刊文，痛批金庸的小說：“媚俗”，稱自己“捏著鼻子看完天龍八部第一本”，金庸的文字、主題、人物等各個方面均受王朔抨擊。

再也沒見過朔爺。記得是第二年，韓寒要去北京混，問我要了朔爺的BB機號碼。之後，那個號碼我再也沒有呼叫過。

21年過去，朔爺似乎頹了，從網路上傳的老徐給他拍攝的照片看，面有橘皮似秋生了。幾年前，看過一部非常令人一言難盡的徐靜蕾電影。在一堆吳亦凡女粉絲的環繞下，我難以置信地看完了王朔署名第一編劇的這部片子——中間小睡過幾分鐘。電影結束，我知道後邊還有主創人員見面，於是趕緊撤，不料被堵在出口的過道上——老徐就站在離我一米遠的地方，等待入場，還是當年我喜歡過的女文青範兒，側面看，臉上的妝絨毛感十足，光暈一般。當時我很想問她：這片子，朔爺寫過幾個字？

朔爺顯然屬於那種肯為愛過或愛過自己的女人站臺的老派男人。老徐的片子看過第二天，網上就看到了某人物週刊記者對王朔的長篇採訪。已成資深宅男隱居京郊別墅的朔爺曰：撒旦就是我的宿命。

我喜歡在內心暗暗地稱呼“王朔”為“朔爺”——這是一個在文字上深刻地影響過我的男人。他內心善良，從不欺負比他弱小的人，這點足以照亮他曾經狼狽不堪的人生。很多年過去，當年我喜歡過的很多文字的主人都原形畢露。朔爺還是朔爺。

正如他說的，真的沒有說哪段生活更該過。宅在京郊別墅的煨灶貓、流連京城CBD的流浪貓、在上海安福路踱步的租界貓，誰的貓生更值得投奔？

肉身在本尊，理想在別處。